可堪回首(八十九)

翌日拓跋焘将大军驻扎在悬瓠以北三十里处,正思忖下一步战略,忽闻捷报至:汝南的拓跋健迅速集结好剩下的魏兵,发现偷袭他的宋军并无后援,迅速发起反攻。宋军经过前一天的作战人困马乏尚未休息过来,突见魏军反扑丧失斗志,弃仗奔走。慌乱中又迷了路,钻入死局被溵河挡住去路。后路又被拓跋健带人堵住,宋军无处可逃纷纷跳入溵河,不想正值涨水淹死无数。宋军三位将领,一个下马受死,一个溺水而死,一个被魏军活捉。其他小头领全部投降,拓跋健缴获大批武器物资,还有四百多匹战马。

拓跋焘不禁龙颜大悦,又恢复了攻坚悬瓠城的信心。他倒也不是在乎这小小的城池,而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十万步卒,竟然攻不下只有几百人守的城?!昨夜收兵后一清点,竟已损失了三万多卒。目测陈宪那边死伤也过半,如此再发动一次攻势,陈宪必定守不住了。拓跋焘摩拳擦掌,传命三军休整两日,攒足力气之后再次攻城。

可是还没到两日,又接到一份急报。宋国见战事不利派出了最后一张王牌,硕果仅存的北府兵大将檀道济,增援淮南。拓跋焘只得暂时放下攻城计划,派任城公乞地真围剿檀道济。他坐立不安等了几日,等来的是乞地真节节败退,最终被檀道济斩杀的坏消息。拓跋焘黑沉着脸遥望远处那座城池,强攻了四十二天还巍然屹立的悬瓠城墙,极不甘心地咽了咽口水,下令烧营撤兵。

他深知只要再坚持三日,一定能把对手给耗死。可惜他连这三日的时间都没有了。檀道济胜了乞地真,自己马上面临腹背受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陈宪带给他的挫折感此刻不值一提。果断是他的一大长处。他立即放弃了南狩计划,挥师北上与拓跋健汇合,迎头与檀道济的宋军交战于新蔡。

两只猛虎恶斗一个月,其间胜负各半,此时拓跋焘得到一个密报:刘宋负责给檀道济补给的运粮船赶上洪涝,几船粮草全翻入了河底。拓跋焘立即振奋起雄心,连续对宋军发起数次平原作战,渐渐将檀道济的军队逼到了死角。野战向来是魏军的强项。拓跋焘这次下了决心,一定要将檀道济这头巨大的挡路虎除掉。这位刘宋的开国元勋实在太善战了。若论魏人所忌惮的敌手,此人是唯一。智勇双全谋略盖世,作战经验丰富,编的那本《三十六计》至今令魏国将领自惭形秽,一听说要和这个人打仗,全丧失了信心。拓跋焘虎视眈眈地盯着远处驻扎的宋军,脑中严密思索着第二日与之交手的战术方针,帐门掀起,拓跋健进帐向他禀报:"陛下!有一名宋兵欲从宋营逃回家乡,路上被我军俘获。臣刚刚提审完毕,俘虏说檀道济那边的粮食只够四天的了!"

拓跋焘的浓眉搅在了一起。倘若果真如此,这场战役他赢定了,檀道济此番必将死在他手里。从时间前后来看俘虏提供的情报十有八九是真的。补给的粮食喂了鱼腹,只要刘宋没有再派其他人运来粮草,檀道济的确该在这几日内断粮。可是…万一这情报有诈呢?南人一向狡猾,爱使诡计,倘若这俘虏是檀道济派来引诱他出兵的,宋军埋伏在半路等他入彀,那他的损失将很惨重。他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准,索性换了夜行短衣,带着几名护卫悄悄摸进宋营,打算亲自探查个究竟。

一行人趁黑埋伏在距离宋营十余丈的小土丘后。这里居高临下,可以将整个宋营看个仔细。拓跋焘等人探出脑袋向下望去,只见军营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个参军文吏手持帐目,正在与一批管粮的兵士盘点库存。文吏手里拿着竹筹大声唱数:"一斗、两斗…一石量过!下一袋!",管粮的兵士又扛来一袋粟米,另有一些士兵准备好斗子,身后是高高垒起的粮食袋,每个都鼓鼓的。有个扛粮袋的不慎跌了一跤,满袋的小米洒落在地,灯下反着金灿灿的光,一看就是新打下来的粮食,而非陈年老米。拓跋焘听到身旁一个侍卫不由自主地叹道:"这哪里是缺粮啊!便是耗上一年也够吃!"他黑着脸,又观察了片刻,带人无声无息地退回魏营。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杀掉前来告密的诈降宋兵。他心有余悸,多亏自己存了个心眼,不然险些中了敌人的圈套。眼看天色即将大亮,他下令大军放弃辎重,骛行潜掩钳马衔枚,静悄悄地向宋营逼进。敌方目前虽然兵力不足,但粮草充足,这便给了他们拖下去等待援军的资本。那么己方可行的就是闪电袭击,利用自己骑兵快速多变冲击力强的优势,直逼檀道济所在的阵营,趁宋国援军未到之际将其擒拿。

天亮之时他们到达宋军所在的山口,眼前的景象却令所有魏人惊诧不已。

宋军将领们身着黄铜明光铠端坐马上,晨曦将一排排胸前护镜照射得如铜墙铁壁。他们身后是步伐坚定整齐的宋军士兵,手中竖起的刀槊剑戟森森罗列,密密紧排。亮晃晃的刀尖衬出每一位兵卒刚毅矫健的身姿。而被兵强马壮,锐不可当的雄师簇拥着的主将檀道济,竟是一身宽袍阔袖的寻常便服,坐在四人抬的轿子上,一下一下美滋滋地颠晃着,手中还悠闲摇着把白羽扇,还时不时地与轿旁随侍仆童笑谈指点,完全是一个出来游山玩水,曲水流觞的魏晋名士!

魏军在山头远远地瞧着,面面相觑。没人知道檀道济这是故意引诱他们入埋伏呢,还是虚张声势。拓跋焘在脑中自己跟自己打了好几架,还是拿不准主意。他又一次苦于身边缺乏谋士。没人给他出谋献策,千军万马只靠他一人。静下心来将局面再次权衡一遍。自己的骑兵虽灵活多变,但在山地丛林等地作战就显出劣势来了。河南地势刚好多丘陵,新蔡周边山道尤其险峻,若是骑兵被冲散进了岔道,那将险象环生。眼前的大路虽是平坦宽广,可过了山隘就是一道窄关丛林,檀道济用兵精妙,为人奸诈,只怕他已经算准了自己不了解地形,故意做出闲适的姿态麻痹自己。前面那些窄道里必有埋伏!拓跋焘最终下了决心。宁可放他走,不能再涉险。此番南征原本就是来打猎的,抢美女珍宝为主,探宋军虚实为辅,并不曾打算占领刘宋的土地。虽说抓生口的计划实施得不顺利,可抢来的美女都已被诸将在第一时间占有,跑掉的生口里就算还有女人,也全是挑剩下的丑女,不值什么。况且还俘获了大批战马,武器锱重,和六千余头牛,也算是收获颇丰。另外也试探出了敌人的作战能力,回去稍加分析就能全面掌握宋军的长短处在哪里。他的脸上出现一个冷淡的微笑,下令不再追赶檀道济,就这样让他在魏军的眼皮底下,施施然带着大批人马沿大路向南行军,渐渐淡出魏人的视野。

时值初夏,骄阳正炎。一望无际的旷野从地表上冒出溽腻的湿气,附着在北人的皮肤上,整日黏乎乎的很是不爽。拓跋焘抬头诅咒了一番南方该死的气候,盘算完此次打猎的得失,又惦记着杜至柔,无心再逗留河南,下令搬师回京。魏兵拔营之时意外抓住了几个宋国逃跑的俘虏,一问才知几天前唱筹量沙那一幕,是实实在在地演给拓跋焘看的!檀道济听说有小兵被魏军抓走后,立马做出应对策略,他算准了拓跋焘会来察看详情,自己不来也定会派人来,于是将一斗斗沙土装得鼓鼓的,再在沙土上覆盖少量米麦,甚至连跌倒的小兵,也是檀道济提前设计好,蒙骗魏人的。宋军确是没有粮食了。而第二日的撤退,更是檀道济故意做出的把戏。他靠着自己的镇静和智谋,让宋军的主力在拓跋焘强将精兵的眼皮底下得以脱逃,安全回师淮阴。如此这般将自己当猴子一样地戏耍,拓跋焘一脚踢翻帐中御案,案上笔洗砚台应声落地,摔的粉碎。"朕不弄死这奸贼,誓不罢休!"

这一气非同小可。拓跋焘回平城后连后妃都不去见,先叫来中书舍人,他口述,舍人飞草疾书,给刘义隆写一封极尽羞辱之能事的信,发泄心中这口窝囊气。

"竖子听着!前番盖吴反逆,你小子又故伎重演,派人诱我大魏顺民反叛。你送男人弓矢,送妇人环钏,你也就会玩这点卑鄙的小伎俩。身为大丈夫何不自来取,却以货诱我边民?我这次到你们南方去打猎,一次就俘获上万生口,与你那点靠贿赂到手的百姓相比,孰多孰少?你要还想保住你刘家的香火血食,就把长江以北的土地全都割让给我,我呢,才会开恩让你在江南居住下去,不然的话,你就让江南各刺史太守准备好床帐和酒食,明年秋天我将去扬州自取,到时别怪我不客气!你小子以前净做苟且之事,偷偷摸摸地北通蠕蠕,西结赫连,沮渠,东连冯弘,高丽;凡此数国,我皆灭之!你小子凭什么觉得自己还能独活?!我还告诉你,我的雄才大略是先除掉有足之寇,再除无足之鳖。所以我才暂时放了你一马。如今有足的吴提和吐贺真都死在我手里了,是时候揍你这只无足龟鳖了!"

他气乎乎地说得口干舌燥,端起酐酪一气饮下大半,放下碗,歪着头,开始自问自答:"明年我去讨伐你,你可怎么办呢?你一定会掘堑自守,或者筑垣自障,跑不出这两招。无论你怎么抵抗,我都会大大方方地去取扬州,不象你,就知道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对了,你派来的侦谍,我已经拿住了,原封不动退还给你。你的间谍看到了我这里发生的一切,我想干什么你到时问他就知道了。你这人即阴险又好猜忌。你手里曾有那么多能征善战的大将,都因为你疑心太重而被你干掉了。你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你总是自不量力地想同我交战,我即非白痴亦非苻坚,什么时候咱倆干上一仗?等仗打起来,我白天派骑兵包围你的营地,晚上就命骑兵驻扎在离你百里远的地方。你们吴人正好有趁黑偷袭别人的伎俩,可惜我早就知道,你那些兵都是募来的,走不到五十里天就亮了,如此这些募兵的头颅,又怎会不为我所得呢?"

舍人奋笔记录玉音,一个字都不敢落下。等皇帝好不容易停了口,才小心翼翼地擦擦额头上的汗,恭身告退。拓跋焘又叫住了他。

"还有呢!"皇帝又饮了一碗酪浆,抹抹嘴瞪眼道:"告诉他,你老子刘裕本来留给你不少大将,都很有智策,可惜都被你杀光了。这难道不是天助我也?!还有,告诉他我和他打仗根本不用刀枪,我这里有很会念咒的婆罗门,咒一念,鬼就把你绑来见我了!"

舍人张着大嘴记录下最后的惊人之语,退出时不免同情地叹了口气。皇帝真是气糊涂了。这封颠三倒四的信,连同刘宋派去的一名间谍,半个月以后送到建康。览阅这封信的不是宋主刘义隆,而是现任侍中、司徒、录尚书事、南徐州刺史兼扬州刺史、太子太傅、彭城王刘义康。

刘义康这年也有二十六岁了。过去十年里他由一个青涩害羞不谙政事的散淡宗室,长成为一名聪察强干,专总朝权,生杀在握,势倾天下的南朝宰相。如今他所在的相府,亦称东府,每旦门前均有数百乘车聚集,车的主人排队等着参拜,庞大的阵势恍如官员上朝。而刘义康亦自强不息,无有懈倦,即使来者位卑人微,他也亲自接见。又爱惜官爵,不滥施恩惠,凡朝士有才用者,皆获重用。他本人聪识过人,极善吏治,文案朝政的处理上很是老到纯熟,且令行禁止,风格肃厉。十七岁督豫司雍并四州时就已表现出超强的才干,在任期间兴利除弊,屡施善政,治内肃整,口碑斐然。后因其兄刘义隆有虚劳疾,积年卧寝,无法视朝,太子尚年幼,国政全部委义康授用,由是入主为相,朝野辐凑。

多年位高权重,万事独断,他从相貌上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尤其看人时的眼神越发刚毅冷峻,不复当年的清澈单纯。然而不变的是他与皇兄刘义隆的友爱。如今刘义隆卧病在床,每意有所想便觉心中痛裂不堪,始终在他身边殷勤侍疾的就是这个大弟弟刘义康。他总记得那段难熬的屈辱岁月。兄弟二人缩在冰冷孤寂的深宫里彼此取暖,相互鼓励,权臣们架在他二人颈上的刀随时都会砍杀下来,两人孤立无援,不动声色地培养羽翼,几次绝处逢生。回首艰难岁月,他异常珍惜手足之情,每天无论多忙,都要入宫侍奉兄长医药,尽心卫奉,汤药饮食,非亲口所尝不进给皇兄,甚至连夕不寐,弥日不解衣。

此刻他便刚从台城回来。晋咸和年间国都扩建内城,将尚书台划入皇宫城墙之内,随后建康宫城便被称作台城,沿用至今。这几日皇帝病情愈加反复无常,经常是突然好得可以坐起来召见朝臣,又突然胸闷晕厥人事不省,吓得刘义康须臾不敢离其左右。昨夜又是彻夜未眠,辰时回到东府小憩片刻,立即又要打起精神处理繁重政务,他的双眼布满血丝,一顶水晶镶金七梁进贤冠,一身大红朱明纱袍,曳紫摇金,贵无可贵,都掩盖不了他脸上的倦态。他看着这封极尽狂妄戏谑又充满了蔑视言语的书信,气得手都在颤抖。尽管他从未见过拓跋焘,却分明能看到这薄薄的纸张背后,那不可一世的嚣张面容。然而面对如此赤裸裸的挑衅,他竟是什么都不能做。皇帝病危,朝臣摇摆,人心动荡,军心涣散,从哪一方看,都无力应对敌人的攻势。月前刚发生的几场战役就明白地显示了这点。除了悬瓠的陈宪英勇顽强拼死抵抗外,其余的太守刺史是降的降逃的逃,没一个能勘重用的。连老将檀道济都险些被俘,若不是他本人机智沉着,只怕插翅也难逃胡虏的围剿。这场军事磨擦过后,刘义康重赏了陈宪,把他从末流的副参军一跃拔擢为龙骧将军,兼汝南、新蔡双郡守。重罚了那几个临阵脱逃或指挥不利的将军和太守,杀的杀流的流,依然制止不了大宋朝弥漫的颓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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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这封信我一句没落翻译过来的。后面马上又有一封。这是两封载入史册的国书。拓跋焘为人的风格可见一斑。"...取彼亦不须我兵刃,此有善咒婆罗门,当使鬼缚以来耳。"北魏什么时候有这等特种部队。八成真给气疯了胡言乱语。打不过又不服气,于是跟个小孩儿似的在嘴上逞点强。拓跋焘写这两封书信的时候已经43岁了,一年半以后就崩了。名副其实的老小孩。这人的性格真是有意思。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倒象个大人,看他那时候还挺英明,说的话都逻辑强大,越到后面越不make sense,越活越回去了。这类人的性格特征可能就是这样吧,说好听点就是始终保持一颗金子般纯真的心,英雄气概光明磊落,坦诚到口无遮拦的地步。他有很多时候都把重要的军事机密大大咧咧地告诉敌人了,这封信里就是,象这个"昼则遣骑围绕,夜则离彼百里外宿;",还有很多作战计划,"你要来攻,我就往山地里跑,等你受不了我们寒冷气候了,我就怎么怎么围攻你。"一张大嘴巴,气极了什么都往外说。

这样的人是不是真能往死里爱一个人啊。

晚妆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梅馨' 的评论 : 但他皇帝做的还是很合格的。具备皇帝这一行应有的职业道德。他的真性情很幸运地没有影响到他的事业发展。后来明朝那几个真性情的皇帝就杯具了。
梅馨 发表评论于
要被历史上这个拓跋焘笑死了。也算是真性情,虽然作为一国之君这真性情完全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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