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乐趣，就是每天晚上临睡觉前，听父亲给我讲《三国演义》、《水浒传》、《三侠五义》、《包公案》和《施公案》。记忆中《红楼梦》和《西游记》没有讲过，他说《红楼梦》少儿不宜，可是为什么没有讲过《西游记》，我就不知道了。那时候《水浒传》可以光明正大地讲，因为毛主席说《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宋江受招安了，就去打方腊。为了批判投降派宋江，必须要知道《水浒》这部书的内容，我记得我家有两三套《水浒传》，都是爸妈单位里发送的。
《水浒传》可以讲，这一点问题也问题，讲《三国演义》似乎问题也不大。但是讲《三侠五义》和《包公案》《施公案》就得偷着讲了，因为这有宣传江湖义气和封建糟粕的嫌疑，一旦被传出去之后，被别有用心的人当个梗儿大做政治文章，可能就会遇到麻烦。但是这些江湖好汉们的侠义故事都是我最爱听的，什么北侠欧阳春南侠展昭双侠丁兆兰丁兆惠小侠艾虎的英雄事迹我如数家珍，五鼠闹东京的故事听得我眉飞色舞。少年的我听这些故事都把重点放在武功高强的好汉们身上，对于公案小说里的青天大老爷们的英明神断的情节兴趣不大，所以现在回想起来脑海里几乎一片空白。
不久前在国内家里整理旧图书，翻找出来一本《施公案》来，这是我花五块钱在书摊上买的，崭新的成色印刷也精致，当时就顺手买回家了。这本书找出来之后就放在了床头上，最近这些日子百无聊赖的时候拿起来翻看了几章，感觉挺有意思的，别有一番感想和感慨。
话说这《施公案》里的男主角施公名施仕纶，是在康熙皇帝收复台湾的战役中立下大功的施琅的儿子，施琅是台湾郑氏政权的叛将，后来反戈一击帮助康熙平定的台湾，印象里是被封为靖海侯了，他曾经恳请康熙皇帝封妻荫子，报上了几个儿子的名字，唯独没有这个施仕纶，康熙皇帝问：这是为什么？施琅回答说：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儿子大有才华，让他以后自取功名，我看好他！而后来的施仕纶果然也没有让他的父亲失望。我讲两段施仕纶做扬州府江都知县时坐堂断案的故事，你们感觉一下。
施仕纶做扬州府江都知县素有清廉公正的美名，在民间口碑相传都知道这是一位青天大老爷。话说在这么这一天，施公施青天在威武与肃静的升堂号子声中端坐在县衙的正堂之上，等待衙门外击鼓告状的“刁民”与“贱妇”进来陈述冤情。你没看错，在青天大老爷的眼里，朗朗乾坤和谐盛世，不安分守己地做大清的良民，进衙门里来进行诉讼争端，男的就是“刁民”，女的就是“贱妇”！
第一个走进衙门了里来的是当地的一个胡姓秀才，递上状纸之后陈述案情，这是一起凶杀案。原来就在头天夜里，胡秀才的父母早早在睡房里安歇下来，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之后却还不见动静，胡秀才叩门给父母大人请安，也不见有任何回应，胡秀才推开父母的房门，发现父母双亲依然躺在床上，两颗大好的人头却不知去向，现场血腥扑面恐怖异常。胡秀才陈述了案情之后告诉施公青天大老爷，我家父母绝对的是本地有名的大善人，从来没有与任何人结过怨恨，如今遭遇横暴死亡，请青天大老爷迅速破案与小民做主！
施公听罢案情之后又看了状纸内容，觉得此案大费周章，因为这起无头案显然是仇杀，因为深夜入户杀人者并没有盗取财物，听胡秀才讲死去的两位老人家素有行善之名，根本不曾与任何人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案子如何破它是好？不管怎么说，施公先派出当差的衙役前往案发现场勘察验尸，然后告诉胡秀才稍晚勿躁，给本官一些时间，定会破获此案，给你一个交代。胡秀才叩头谢恩而去。
大清早就来了这么一起严重的凶杀案，而且被杀的人是已经退休在家的老翰林，他们的儿子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此案如果不能破获，第一不能向本地百姓交代，第二也不好向朝廷交代。施公心头无绪走进后堂，喝了些茶水之后拿出一本《拍案称奇》来，仔细阅读揣摩，希望能从这本书里得出些灵感来。读了几页之后感觉也没有什么意思，并没有受到什么启发，此时感觉又困又乏，然后伏于案上打起了瞌睡。
施公瞌睡的时间不长，睁开眼睛稳定心神，睡梦中的情景却挥之不去。施公在睡梦中望见外面墙头之上有九只黄色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忽又看见一颗树下有七只黑色的小猪哼哼唧唧乱叫不已。醒来之后的施公眼前仍然是这番景象。这是怎么回事？施公寻思片刻之后，终于有了头绪。第二天一早升堂号子响过之后，施公发出差签，命令两个当差的衙役迅速寻访捉拿九黄与七珠。两个衙役领了差令之后却不肯马上动身，说老爷，这九黄与七珠是何许人也？我们从来就没听说过，您老人家能不能多给点提示？施公一指衙门外：粗去！
话说两位衙役领了差令出去寻访捉拿九黄与七珠，三天过去了却没有丝毫线索，每晚回衙门交差都遭到施公一番呵斥，第三天还挨了一顿板子。两位心中叫苦不迭暗道这是什么鬼差事啊！第四天两位又出门继续办差，边走边聊路过一家寺院，忽然看见有人抬着一筐鸡鸭鱼肉往寺院里走，二人的职业警觉性上来了，这寺院里是出家的僧人向来吃素的，怎么会有人往里抬鸡鸭鱼肉？二位走进了寺院想探查个究竟，迎面走出来两个小和尚，三言五语地闲聊起来。
小和尚告诉他们这是寺院里的大和尚要宴请宾客，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子，大和尚也不是个凡人，手使一把单刀武功好生了得，且有飞檐走壁之功夫。两位衙役问起大和尚的名号，小和尚说叫九黄法师。只因为大法师的胸前有九颗黄豆大小的黑痣，因此取名九黄。另外，九黄法师还有一个师妹，名叫七珠仙姑，在另一座尼姑奄里当家，因为身子背后有七颗珍珠般的美人痣，故取名七珠仙姑。两位衙门里的差役闻听此言暗道一声：此案破了！
第二个施公断案的故事。话说在这一天，施公升堂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衙门外的鸣冤大鼓被敲得咚咚响，然后走进一个中年妇女来，跪在当堂向施公说：小民有冤情，我要告状！施公问：你要告谁？女人说：我要告我丈夫！话音未落施公已经是勃然大怒，断喝一声：贱妇！做女人应该三从四德，哪里有状告丈夫之理？女人说：老爷，小民告的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我的第一任丈夫被现任丈夫给害死了！施公一听这事大有蹊跷，说：你慢慢道来！
故事是这样的，这女人现任丈夫是个剃头匠，前任丈夫是个裁缝，本来这剃头匠与裁缝是好朋友，每天在一起吃吃喝喝如同手足兄弟一般，谁知在两个人喝了几次大酒之后当裁缝的突然咳血而死，据老中医说是得了痨病。裁缝死了，剃头匠出钱帮着办理了丧事，然后请媒婆上门求亲，迎娶了裁缝的遗孀。几年过去之后，裁缝的女人给剃头匠生了两个孩子，一家四口人倒也过得平平安安。在某一日夜晚，剃头匠喝酒回来，酒劲儿还在脑袋上，对自己的老婆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前任丈夫是我害死的！
女人闻听此言大吃一惊，问道：你如何害死的他？剃头匠说：我请他连着喝了几天姜酒，这东西就是毒酒，是要喝烂肺的！女人又问：你为何要谋害于他？剃头匠说：还不是因为我爱你？女人说：罢了！我岂能与你善罢甘休？你这衣冠禽兽！于是一张状纸呈上在施公的大堂案几之上。施公当即派出衙役把剃头匠给锁拿进了县衙之内，施公在大堂上告诉他：你的女人告你有罪，你可知？剃头匠说：老爷你别听那疯婆子的胡言乱语，她有病！施公说：是啊，一个女人家不守妇道，把自己的丈夫告进衙门，这成何体统？两个人开始闲聊起来。
施公漫不经心地与剃头匠闲聊着，突然问道：本官喜爱吃酒，听说你也喜欢？剃头匠说：是啊，我也喜欢！施公问：你喜欢什么小菜下酒？剃头匠说了若干小酒小菜。施公说：我没那么讲究，我只喜欢吃些生姜，就着酒喝。剃头匠说：老爷这却万万不可！姜酒不可同食，那是剧毒之物，喝了会烂肺的！施公大喝一声：莫非你以此法害死了你的朋友？剃头匠大惊失色，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但是仍然铁嘴钢牙拒不承认。施公说：好吧，不上大刑你是不会招供的，来人！大刑伺候！
刑讯逼供之下，剃头匠承认了自己谋害裁缝的罪行。施公问道：那姜酒同食可以烂肺置人于死，本是《本草纲目》上的记载，你一个目不识丁之人怎么会知道？谁是你的同谋？剃头匠说我没有同谋，一人做事一人当！施公断喝：继续用刑！然后剃头匠就说了：是隔壁的王婆告诉我的这个毒药配方！于是，一桩人命官司被青天大老爷神明了断。结果是告状的女人当场以头撞柱而死，表示节烈之意，受到施公盛赞。剃头匠斩立决，隔壁王婆秋后斩杀。
看完了以上两个施公断案的故事，不知道各位读者有何感想？我看的是《施公案》，这应该是一本民间话本小说，是坊间说书的先生们营生的内容，其所演绎的古代青天大老爷们神明断案的故事是真实的吗？如果不是，那么古代的父母官们又是如何审理判决各种刑事和民事案件的呢？我们暂且把这两段公案当真，各位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吗？第一个故事里，施公以一本《拍案称奇》作为自己的刑侦指南，以自己的梦境作为破案的指导线索，这是不是有点滑稽？
第二个故事里的谋杀案，剃头匠或许是真的想置自己的裁缝朋友于死地，因为要谋夺人家的妻子，但是那姜酒真的会让人喝烂了肺吗？据说这姜酒同食必然烂肺的说法记载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之上，施公施青天博览群书当然知道这一点。我想，剃头匠有谋害之意是真，但是裁缝却未必死于姜酒同食，而剃头匠最后被判斩立决却是死于李时珍之手。这个案子要是放在今天交给任何一个法庭来审理，都不会这这个样子的吧？恐怕也不会是这么样的结局。
一部《施公案》里记在了无数起这种荒唐而搞笑的案子，说书的先生当真事儿说的眉飞色舞，台下听众也当真事儿听得拍手称赞。但是在这眉飞色舞和拍手称赞之间，会生出多少冤假错案？想那施公施仕纶素有青天的美名，不贪赃不枉法铁面无私，明镜高悬之下英明神断，以如此聪明的施公施大人尚且如此断案，如果换做一个枉法徇私的贪官，再加上一颗糊涂的脑袋，又如何？在二千年历史的中国，不知道天空中有多少冤魂在飞舞，在地狱里不知道有多少野鬼在哭泣？
我说道过几次明朝的历史，明末李自成和张献忠的揭竿而起暴动造反，并且不是一个李自成和张献忠在战斗，他们都不想走老前辈们“杀人放火受招安”的老路子，铁了心地要把大明朝砸个稀巴烂，何来如此巨大的怨毒？我说过，大明朝那些最后暴动造反的子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冤情和愤怒，正是这无数起的冤情和愤怒最后葬送了大明朝。如果想了解大明朝的灭亡的真正原因，不是去看崇祯皇帝如何昏庸无能，不是看东林党人如何愚蠢误国，不是去看奸臣当道糜烂朝政，而是应该去看一部大明朝的司法史。
世界本没有东西文化之说，只有野蛮和文明之分。而一个国家文明的标志应该是司法的高度公正。没有司法公正的文明不能称之为文明，只能被叫做文化。你是一个文化人，你们一家子都是文化人，这是一句骂人的话。因为文化人不是文明人。野蛮的文化即使如何悠久与灿烂，也难以迈进文明的门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