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回乡路
第一次回乡是我刚满周岁时。那是爸爸第一次带着“新”媳妇回家认门,也是生长在上海的妈妈第一次回到她的祖籍地。对这次回乡,我完全没有记忆了。只有一张合影告诉我发生过的回乡之旅。那是妈妈抱着我和爸爸、还有祖母一起照的,背景是一条望不到头的长堤。爸爸说那是建于宋代的“五里桥”。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在桥头告别了祖母,徒步走过古桥,踏上漫漫归途回上海的。二十年后,伯父带我和妹妹去看了这座桥。他说,那是爸爸特意拜托他的。长堤一般的桥跨跃在海面上,我们站在桥头古旧的砖亭里,眺望着桥的另一头。想象古早时的家乡人就是在这长亭惜别后,离开故土,踏上外出谋生求学的遥遥之路;或是登高远眺,盼望远行的游子归来团聚。
安平桥,俗称“五里桥”,全长约2.5公里。始建于南宋。很久以来是当地的门户通道
我第二次回福建是1977年。阿公为了让阿姨顶替他的位置,被迫退休后,夏天带着阿嬷、妹妹和我回到福建,那真是挈妇将雏的长途跋涉。坐慢车从上海到厦门,车并不算太挤,但是一路大大小小的车站,都得停靠,误点后,更是要停下来,让快车先行,于是一误再误。这样,我们坐着硬板凳,花了足足两天的时间才到厦门。中间,阿公上上下下抓紧时间给我们在短暂停靠的车站买吃的。每当汽笛响起而阿公还没有出现时,我就会引颈四望,害怕他会误了车。不过,每次火车缓缓开动后,阿公总会像英雄般穿过车厢内的人群,来到我们身边。鹰潭转车后,鹰厦铁路这一段,火车不是上山就是下坡,要不就是钻山洞。爬坡时,一节火车头在前面拉,同时车尾还有一节火车头在推。火车的发动机靠燃煤的蒸汽为动力,每过山洞前,就有广播让关上车窗,否则煤烟倒灌,脸也会熏黑。鹰厦铁路这一段是在南洋华侨、闽商陈嘉庚先生的提议下,新中国建造的。真不知道,阿公、阿嬷年轻时是如何来到上海的。
安平桥的桥头,桥面原有5个亭子,如今只剩一个。是真正的古迹(非做旧的)。
旅途的艰辛是值得的。阿公刚踏进村子,就不断有人跑过来、叫着他的乳名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树(qiu)林(na),你(li)回(dou)来啦?外公则高兴地一一应着:回来啰,回来啰。也有人向祖屋里阿公的叔叔去报信。阿公的村子基本就一个姓,都是或近或远的同宗族人。和阿公关系最近的就是他的三叔,我的三叔公了。他在上海看病时认识了我的爸爸,并把他介绍给了我妈妈。三叔公是爸爸、妈妈的媒人。
祖屋是两进的平房,由两个同样大小前后并排的天井隔开,传统中式的飞檐斗拱。阿公和我们就住在前头的一间房里,三太公一家也住前头。后一进住的是另一户亲戚。三太公在上海、香港、南洋都工作过,告老还乡,家底颇为殷实。不久后,他们一家就搬出来在村里另外择地建了有西洋风的新楼房。祖屋就成了故厝。在故厝里,三太公悄悄地给我冲泡了可可粉作饮料,只给了我,妹妹没有。等我见到新厝时,三太公也已作古了。
闽南的传统民居。已不多见。
那个暑假,我们俩和厝边的囡仔玩得好开心。虽然,现在记不清这些玩伴了,也记不清玩了啥。只知道,白天没闲在屋里。是他们告诉我们,要小心鹅群,鹅群会追赶小孩。是他们告诉我们,只要一叫:狗(gao),一村子的狗都会跑过来,还演示给我们看。原来乡村里的狗没有名字,或者说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狗。有他们在的时候,觉得面对一群狗也不怕。于是,自信可以作弄妹妹。有一次,妹妹刚脱了裤子,蹲下在墙角小便。我就发了贱,大唤一声:狗!顿时,全村所有的狗从四面八方都跑过来了。妹妹裤子也来不及提起,就逃走了。剩下我一人面对一群朝我扬尘奔跑而来的狗,我一下子也怕了,赶紧跟着妹妹逃回厝内。
家乡的亲人们都爱叫我们上海小姐。福建,三餐都是粥,我不习惯,他们就为我做了捞饭。就是在粥煮到一半时,把米的捞出变成干饭。我的姑妈嫁到了安海的山区,土地贫瘠只能种番薯和花生。她为了招待我们远道而来的上海客,在花生仁甜汤里,特意多加了好多蜂蜜。她不知道,我们的口味其实也是清淡的。我在她家住时,她带我去上厕所,见我刚进去就出来了,心里就猜出我嫌脏,没有用厕所。后来,给我用的都是痰盂,他们帮我倒。直到自家盖了新房,有了自己的厕所。厦门那时还是战略前沿,有驻军,不见游人。海边的亲戚们有时会捡到台湾飘来的塑料杯,里面装着对大陆的宣传单。他们曾送我一个,可惜时光流转,和许许多多物质的东西一样都流逝了,只有记忆沉淀了下来。鼓浪屿虽然没有琴声但也没有机动车,安详宁静得只剩涛声。以后再登鼓浪屿,只有游客的嘈杂和商贩的市侩。那安详宁静的鼓浪屿也永远的只在我的记忆里了。
风云变幻下的安平桥
乡村的阡陌上,泉州城里的小路上,厦门市内的混凝土大道上,大家都光着脚在外走。那时,已经有了挑着担、走街串巷的叫卖的。有卖豆花的,卖长锭(折好成窜的锡箔)的。好像也见过牵着羊出来卖羊奶的。厦门毕竟是大城市,比起泉州城和乡村,“精致”是最可以概括其差别的。漂亮的珠绣包包、拖鞋自然是厦门的特产。在厦门,买来的蜜饯里面都有小巧精致的塑料小叉,方便取食。在泉州城虽然也可以买到好吃的蜜饯—李咸饼,可是却没有小叉。80年代末我回去时,正值春节。厦门使用细瓷碗碟上菜,泉州城端上的菜是盛在搪瓷脸盆里的,俗(便宜)擱大碗。在厦门家里吃饭也讲究摆盘。蛏子被一个个竖在碗里蒸熟后,象花苞一样绽开,连碗一起就像端上一束花。厦门是小资的。一样的闽南话,厦门有一种特殊的“腔”,和泉州、晋江等地都不同,有些用词也有细微差别,倒是和现在台湾的闽南语腔接近。至于我说什么腔的闽南话,有定论说那是“番薯腔”。
我那次回去水土不服,蚊叮虫咬,小腿多处溃烂出脓,直到回了上海后才渐渐收口愈合,留下数不尽的疤痕。另一个收获是回上海时, 阿姨来火车站接我们时,我和妹妹都和他们说闽南话了。90年代初,我和妹妹两人结伴从上海坐船,由马尾港上岸,经福州乘长途车一路南下,第一站就是泉州。到了泉州,我们用普通话向路边店里借打电话给亲戚。店里欺负我们说普通话多收了我们几文钱。等我们操起电话用家乡话给家人报到后,挂上电话还给店里时,我们看到了店小二眼里的惊诧,没想到小妹是自(gai)己(gi)人(lan)!
现在,从上海到福建已经有了动车。除了厦门,到爸爸的家也有了直达的飞机航班,路程不过几个小时。妈妈曾经总是埋怨爸爸把钱都铺了铁轨,家里存不下钱。现在,他们是“无冬节要搓圆,有冬节更要搓圆”地时常飞回老家看看。听说当地的孩子和上海的孩子一样,都不太会说方言了,只说普通话,天涯真的只在咫尺间了。
前几年,阿公老家的祠堂翻新、祭祖、重修族谱。妈妈和她的弟妹们都去了,也捐了钱。妈妈告诉我,原来祖先是唐朝末年避乱,从中原迁徙而来的。阿公本是螟蛉子,但是他的后代还是积极参与祭祀没有血缘的先祖。我想这才是福建人为什么如此看重有无儿子的原因。有了儿子意味着身后将会永远得到纪念,哪怕这个儿子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不过,对我来讲,更想知道的是妈妈有没有在祠堂里看到太嬷的神主牌。但是,想想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