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文革开始的时候,正读小学三年级。我们这一代,从小受各类政治教育灌输,“听党的话,跟毛主席走,为共产主义而献身!”是加入少先队时的誓言。我与周围大部分人一样,在文革开始的时候,为这场运动的到来感到振奋,希望自己也能像革命前辈那样积极地投身到这场革命之中去。
在学校里,和同学们一起,参加各种形式的庆祝活动,敲锣打鼓,载歌载舞,燃放鞭炮,热情宣传“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谁也没有预料到这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会对自己和家庭以及几亿中国人民产生那么大的冲击和影响!
一天放学,看到永乐村门口东一堆西一堆围着很多人,其中有不少身穿军便装,腰索宽皮带,臂带“红卫兵”字样的年轻人。他们在人群中分发传单,还像“五.四”运动或抗日战争电影里看到的那样,跳上高高的讲台,手持扩音机义正辞严地宣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对反资防修,防止和平演变的重大意义,他们一边讲一边带领在场的群众高呼革命口号。
我好奇地随同学挤进人群,听旁人说,这些是从北京来“扇风点火”传播革命火种的红卫兵。
在他们的带领下,群情激愤的民众蜂涌而起,将万航渡路上许多属于“封、资、修”的商店牌匾统统砸碎,转而贴上红纸写的新店名,三阳泰南北货食品商店被改为“东阳食品店”,福顺鞋帽商店成了“万里鞋帽店”,万航渡路被称作“东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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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懂为什么所有新招牌上少个“商”字?回家问当时已上高中的宝宝姐姐,她解释道:“因为‘商'是万恶资本的起源。”从小佩服宝宝姐姐,她懂得的事情就是比我多得多!难怪呢,从文革开启以后的十年,在中国,与“商”有关的各项活动都被视为洪水猛兽,充满邪恶。
那个时候,谁又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洪水猛兽又转回来了,“自己当老板”经商转眼成了祖国大地最时髦的追求?
从此,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全国各地的大中院校开始建立起各自的红卫兵组织,连我们小学也准备组建“红小兵”。这同时,无产阶级专政唯成份论开始流行甚广,工农兵是革命的主力军,加上文革初期的革命干部。
我,一个中学教师的女儿,在人前总觉得心里发虚,灰溜溜,抬不起头来。那时知识份子属于被改造的对象,正如毛主席在他的论著里经常提到的:知识份子是依附在工农身上的皮毛。
隔壁邻居大毛仗着“自来红”,在我面前故意高声朗读贴在弄口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并一再重申,“就是好﹗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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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的小学生们也被“一分为二”,成了“红五类”和“黑五类”。班里举行投票,决定谁有资格参加“红小兵”。投票前,班主任徐老师宣读了学校有关建立“红小兵”组织的决定和资格规定,无非是优先考虑工农兵和革命干部子女,而对那些“可改造好的子女”则“重在政治表现”。徐老师还重申,只有半数以上表决通过,才有资格加入红小兵。
接着,她让两个同学帮助记数,而她逐个报出每个同学的名字,大家举手表决,然后将那些通过半数的姓名记在黑板上。
坐在教室里的我,心里发慌,双手因紧张而变得冰凉,攥紧的拳头几乎捏出汗来。
从来,我都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是原少先队中队组织委员,学校的各项活动可以说没有一项不积极参加,争强好胜的个性,让自己每件事都要走在头里,我不敢想象自己当不了“红小兵”的情形。
我注意到,老师这次挑选的两位帮助计数的同学,一个是我们原少先队中队班主席,另一个是学习委员张立娟。数数原来五个中队委员中,唯有他俩的成份好。
表决开始了,一个接着一个,有的过了半数,名字立刻出现在前面的黑板上。那些有没过的,大多平时吊儿郎当,学习特别差或者地主、资本家出身。
我心不在焉,不清楚自己到底举了多少次手,反正每听见一个名字就举手。因为,我太能体会落选的滋味了,不想让自己手中的一票去影响其他任何同学的“政治前途”。
终于,听见老师叫自己名字了,那是盼了很久又最怕听到!我扒在课桌上,低着头,几乎贴到了桌面,“一、二、三……”竖起耳朵紧张地听他们俩报数的声音,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一眼黑板,就差用手把眼睛和耳朵都捂住起来!
当他们数到关键的“二十二”,这个“要命的数字”时,停住了!
真是“不出所料!”
苦涩的泪瞬间无声地滴落在课桌上,为了不让老师和同学们注意到,我的头扒得更低了。全班45人,只有二十二个同学举手,年幼的我在生活中第一次尝到了落选的滋味!不敢想象从明天起,当大家都带着“红小兵”臂章兴高采烈地去参加“革命”,而我又算是什么?
满心羞愧,从头到脚凉透了!
表决还在依次进行着,我的手已无力再举起,面前的课桌湿了一大片,除了任意让泪水无声地流,还用一个手指沾着桌面湿漉漉的泪水毫无目的地画着……
表决完毕,老师向通过半数的同学表示祝贺!最后,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和意见?
闹轰轰的教室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一下子鸦雀无声。
右手靠墙那个位置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我有一个意见”,听声音,那是中队学习委员张立娟,只听她继续说,像是憋了很久,“我认为XX应该当选,她不但学习好,还乐于帮助同学,学校的工作抢着干……”
“对!我也这么认为,XX应该当选!”我们的班主席也站起来表示支持。
只觉得一股暖流瞬间涌上胸口,冷却的心不知该如何恢复正常搏动!
顾不上满脸泪水,我感激地抬起头望了望,只见他俩一脸正义感,站在同学们的中间。
我像是黑夜中行走的旅人,面对遥远的地平线突然出的曙光,浮现了一丝渴望!
徐老师,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宣布对我再进行一次表决。 “同意XX加入红小兵的同学请举手!”,老师的话音刚落,同学们陆续举起了手,第二次的投票结果是“二十八”,尽管得票率相当微弱,至少超过了半数!
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黑板上,瞬间释然了。
“我也是红小兵了!”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多么崇高的政治荣誉啊!
我不知道该如何感激关键时刻为自己站出来说话的同学,是的,这一辈子都不曾忘记!
那时,不用说是同学,甚至我们的班主任,尽管过去几年对我关爱再三,文革中渐渐变的十分漠然。后来,当有同学告诉她,我那天在第一次落选时哭了,她的反应居然是:“是吗?我怎么没注意到?”
可见,老师心目中已经再没有我了!
我们班的选举结果很快传到了校内,不少人嘲笑我带的这个“红小兵”臂章是“哭”来的,对自己“勉强”加入红小兵这个事实,只能不置可否。
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逐渐发展到红卫兵对“黑五类”和资产阶级实行抄家,开批斗会,挂牌带高帽子游街,各处闹得热火朝天。开始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兴奋得很,因为里弄里几个大资本家已经陆续被抄家了。
“剥夺剥夺者的财产就是好!” 从小受无产阶级统治下的阶级教育,当时的年轻一代毫无疑问地认为地主、资本家个个都是“吸血鬼”,他们的财产是通过榨骗劳动人民血汗而来的不义之财。不是吗?电影“星星之火”里面的童工小珍子,就是被资本家雇用的工头给踩死的。还有四川大地主刘文彩的“收租院”,压榨过多少贫苦农民?
那天红卫兵查抄22号黄家时,我和其他孩子们还怀着兴奋心情,爬到他家院墙上观看,从那里可以看得更清楚。只见楼里灯火通明,红卫兵翻箱倒柜,有几个拿着铲子和铁锹在院子里挖,生怕他们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地里。红卫兵将一箱箱贴了封条的箱子和其它物品运走时,居然动用了几辆解放牌四轮大卡车!黄家的老婆还把钻石和黄金藏在裤腰带上......这些都让机智的红卫兵给发现了!在红卫兵挑灯召开黄家批斗会时,自己口号喊的特别响,义愤填膺,“这些资本家真是坏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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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完了黄家接著就是水家,顾家......反正里弄的姓“资”的一个都没拉下!
可是,万万没料到的是,恶梦很快来临,随着父亲在学校里被审查,我家也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了!
黄家遭到洗劫不久,一天晚上,父亲回家之后,忧心重重地说今天他在学校被批判了,他让我们赶快找找家里有什么属于“四旧”的东西,生怕被红卫兵发现,这就麻烦了。
说找就赶快行动!当我翻开一个日常装零碎物件的抽屉,一一查看里面的东西,一队带着“红卫兵”臂章的学生,为首的还举着一面“红卫兵”组织的队旗,出现在家门口!
父母亲马上迎上前,一脸坦然的样子,欢迎红卫兵小将来家查四旧,然后把家里所有厨柜和箱子的钥匙都找来交给他们。接着,红卫兵翻箱倒柜忙开了......父亲学校的红卫兵看上去还算是比较有礼貌,不像抄黄家的红卫兵那么凶蛮。事后父亲说这些都是他班上的学生。
整个抄家过程中,父亲和母亲一直尽力协助他们,要什么,拿什么,还主动把母亲结婚时的陪嫁,家里仅有的七个小金戒指找出来。说实在的,除此之外,我家根本没有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时,仅有的几件值钱物品,都被父亲拿去换钱填肚子了!可是,红卫兵却不相信这些,一个劲地翻找,一心想找出些什么有用的罪证。
他们对我家的一架电子管收音机发生了兴趣,怀疑父亲是否用来收听敌台广播?还仔细盘问家里是否藏了枪支弹药?为了彻底查找,他们用锤子和凿子“叮叮咚咚”把紧靠24号的一面墙砸开,挖了一个大洞,可还是什么也没有找到。父亲以前教过生物,一只挂在墙上的蝙蝠标本,红卫兵也琢磨半天,说是这个图案有些像美军飞机上的标记……
这时的我,整个脑袋发僵,身子就象钉子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阳台上,木然地看着屋里的红卫兵们来回忙碌。不知道站了多久?可我知道,就在身后,在我家院墙上和对面的大小窗户里,布满了很多看热闹的眼睛,他们正小声议论并指指点点……我不知道明天该怎样去面对里弄里的左邻右舍和学校里的老师同学?
夜深了,妈妈把我拉到后房陈师傅的屋子里,商量好让我与他们暂度一个晚上。我和衣躺在陈师傅家的木床上,耳朵里却依然听着隔壁前房“叮咚叮咚” 的敲打声,搬运声,人来人往的走路声……
这是一个无法让自己接受的事实:我的父亲,一个兢兢业业的中学教师,现在也成革命专政的对象了!
第二天,起风了,“呼呼呼”地刮的很响,满街法国梧桐枯树叶被风吹起,卷成一片片,飞飞扬扬,有些落到了阳台上。上海的秋天说变就变,一下子变得透心凉,就象这人和世界一样。
心情沉重地环顾着房间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箱子被贴上了封条,桌椅板凳东歪西倒。一个小台灯的红色纱罩给撕裂了,墙上砸开一大片,靠窗口的地方有一个洞直通隔壁的朱家,满地尽是碎砖块和墙灰……我一言不发地呆在那儿,母亲找了一件蓝白花长袖衬衫给我穿,让我不必去上学了,我也实在不想去学校,生怕见到熟悉的老师和同学们。
我试探著从二楼厕所的窗口向外张望,只见里弄里围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正说着什么。连骑车路过的人们也会停下自行车,象是观看贴在我家门口的什么东西,我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晚上,找了一个倒垃圾的机会,一个人偷偷溜出门,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不看不要紧,看了可真把我震住了!只见门上,窗上,整整一片墙,贴满了白纸黑字大字报,其中一个醒目的标题:“反革命美蒋大特务大间谍XXX十大罪状!”父亲的名字用红笔打著大叉叉。我哪里还顾得上看一眼具体内容?夹著尾巴赶紧往家里逃。又羞愧又气愤,只是心里还真不明白,平日里辛勤教学,克己奉公的父亲怎么一下子变成了美蒋特务?反革命?怎么有那么多条罪状?
小小年纪的我哪里知道,在无产阶级专政的强权时期,红色恐怖弥漫中的中国大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北京清华大学念书的哥哥来信了,说他已经加入了红卫兵,正积极投身这场运动,并要我和妈妈坚定地站在革命群众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与父亲划清界线,还说要我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那是一封充满革命激情的来信,象是一纸“决裂书” 摊在桌子上,让我心里五味陈杂,既激动又充满矛盾。在我们兄妹二人中,父亲一向喜欢他四十多岁才得来的小女儿。历来喜好文体,兴趣广泛的父亲,从我懂事那时起,经常带我学游泳,骑车郊游,观看各类体育比赛,还有电影舞蹈歌剧等文艺演出……在我的身上花了很多心血,使我至今都保留着父亲遗传给自己的那些文体特质。可是,我很清楚,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和亲情是两码事,我从小被教导随时准备为革命而献身,眼下,摆在面前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当革命需要我站出来的时候,我必须这样做!
妈妈拉过我的手,神情严肃地要我与“反革命”父亲划清界线,还说明了厉害关系,她说,“为了我今后的前途,你再不能叫‘爸爸’了,我们全家都要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
带着满心的疑惑,我小心翼翼地问母亲“爸爸真是坏人吗?”多么希望与父亲同床共枕二十多年的母亲能给我一个否定的回答!
“唉,他呀,性情外向,朋友又多,什么事情都爱搭一脚,我真不清楚到底他参加了哪些组织?”母亲叹了口气,说父亲在抗日时期曾在昆明美国空军机场做地勤工作,就是所谓的“飞虎队”,也是为抗日做贡献。原以为只是一份工作,没想到,运动来了,父亲在坦白交代里又多出个军衔“少校技师”……在国民党统治区替美军工作,还是少校军衔,你怎么辩得清自己不是美蒋特务而是在抗日?最近有个电影“风筝”讲的就是那段历史。
连母亲都不清楚父亲过去到底做过些什么,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就是从那刻起,一直到文革后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敢开口再叫过“爸爸”。平时在家里,若和母亲说起父亲,我们都用第三人称的“他”……
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得非常变扭。养育了自己十来年的父亲怎么能说不让叫就不叫呢?
可是,我若坚持革命立场,就必须与父亲划清界线!为此,我只能尽可能地回避,见了面低头不说话或者离得远远的,免得彼此都很尴尬。父亲在我的眼里变成了陌生人,还冷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在学校里,没完没了地遭遇师生们的无情批斗,任意打骂不算,回到自己的家还得面对家人的冷漠,怎不让父亲心灰意冷?他,只能卷起铺盖,搬到楼梯拐角,以前给保姆兰英住,后来堆杂物的亭子间去睡了。直到1986年我们最后搬离万航渡路25号这个家,他就一直住在这6平方米不到的小亭子间。
当我再次回忆起文革那段悲惨的往事,依然心如刀绞……止不住地忏悔自己的无知虚妄,浅薄僭越,对父亲的无情无义,可是太晚了!
那个疯狂的造神年代延续了整整十年,阶级斗争无所不在,整个民族被煽动得失去了理智,诸如此类荒诞的家庭悲剧,何止我们一家?
那年阴历八月十五,是传统的中秋节,按惯例,该是一家人团团园园围在一起吃月饼过中秋佳节的日子。可我家那里有心情过节?还没等母亲回来,我就早早上床睡觉了,心里像是受到了第六感觉的鼓动,惴惴不安,担心父亲会出什么事。妈妈知道我谗月饼,回家时买了几个。她让我起身就坐在床上吃,说是吃完了漱漱口再睡。
我刚咬了一口月饼,突然间,只听见楼下人声嘈杂,楼梯被人踩得“咚咚咚咚”直响,还没等我来得及想一想发生了怎么事,一群红卫兵押解著父亲冲进了屋,整个楼道里一下子挤满了红卫兵和围观的群众。
抬头看见父亲被押进门的那一刹间,立刻被他那肿胀成紫红色的脸吓傻了!
他的脸庞“胖”的让我几乎不敢相认!
红卫兵们将父亲团团围住,把他的头强行按下,振臂高呼起口号来。激昂的口号声此起彼伏,穿越夜空,在我们住的25号楼,乃至整个永乐村回荡……
“打倒反革命特务XXX!”
“XXX不老实就打倒他!”
“誓死捍卫毛主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
这时的我,再也不敢直视这令人心碎的情景了,只好一头钻在被子里,用被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头。可是,红卫兵那凶悍的声音那里能捂得住?字字句句钻进耳朵,象刀子一般扎着我的心。
突然,母亲的一阵厉声责骂震破了我的耳膜!我几乎惊呆了!
躲在被子里看不见母亲的表情,但从那“激昂”的嗓音,我不难想象她是多么的愤慨。当着广大人民群众的面,她要父亲老老实实向红卫兵低头认错,彻底交代自己的“罪行”,否则,“这个家也不要他!就让红卫兵把他关进监牢狱去!”
母亲亮出嗓子冲着父亲这一顿“臭骂”,让红卫兵和在场的邻里们一时怔住了!
他们见我母亲的革命态度如此坚决,一下子放缓了刚进门时的凶狠劲。其中的一人借此高声说我父亲今天在学校里不肯好好交代,所以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当他们得知我母亲也是教师,让她多做工作,明天让我父亲到学校后老实交代!
钻在被子里的我,手脚冰凉,冷汗淋淋。因为害怕,浑身发出控制不住的颤抖,一阵又一阵……
好不容易,挨到红卫兵们都走光了,母亲回身轻轻关上门,缓过口气对父亲说:“我要不这样凶,立场坚定,你呀!还不知要再挨多少个耳光呢?”
惊魂未定的父亲这才回过神来,体会到了老伴的一番苦心,苦涩中兴许感到一丝安慰,他喃喃地说:“是啊,没有你当时冲着我发这么大通火,把这帮学生给镇住,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走了!”
母亲憔悴脸上布满了忧愁,深深叹了口气,“看他们这伙人的凶劲,要不想办法把他们赶快支走,今晚我们也有可能跟你一同遭殃啊!”
在母亲的追问下,父亲哭丧着脸诉说起白天的经过。
本来,关“牛棚”,劳动改造,写检查,在这些日子里早已是家常便饭。可今天,几个平时捣蛋的学生突然闯进“牛棚”故意胡搅蛮缠,无中生有地让他交代揭发“牛棚”里关押的其他几个老师的“罪行”。
“你要不服,他们扬起手就揍,噼噼啪啪一群人围起来猛打,牙齿也打掉了,根本没有讲理的可能!”父亲万分委屈地说自己一边挨打,一边取出“红宝书”大声呼喊毛主席语录:“要文斗,不要武斗!”可这些学生没一个听的,还是劈头盖脸继续打!
“他们都是红卫兵吗?你瞧见他们都带红袖章吗?” 母亲似乎对红卫兵还有好感,因为那天来抄家的十几个都还比较客气。
父亲说自己被打得稀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查看他们有没有带红袖章?
眼下的问题是明天!明天怎么办呢?
“要不明天直接去找军宣队吧?把今天发生的情况向他们汇报一下?”母亲出了个主意。
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了!在那个时候,父母亲总是相信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相信他们讲道理,讲政策,能按毛主席的正确路线办事。
“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参没参加过国民党?”抓住这个机会,母亲还是想了解更多。
“没有!我告诉你没有!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我?”父亲不知如何才能获得母亲的信任,只能指天发誓,“别说是国民党了,连三青团都没有加入过!”
自从父亲成了“牛鬼蛇神”,他在里弄里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特别是节假日不许擅自出门以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作为“反革命份子”的后代,我也跟着蒙受了巨大的羞辱。
学校里,常常有同学在我的座位和课桌上吐吐沫,在我的饭盒里放死老鼠或死蟑螂。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群孩子跟着后面大喊大叫:“反革命份子XXX!反革命份子XXX!”害得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到学校去,反正当时也没有课上。
在里弄里,又时常看见父亲和其他“牛鬼蛇神”们在一起被强迫打扫弄堂,接受劳动改造……一切的一切,让我处处感到无地自容,在人前羞愧万分!内心万般压抑无处诉,成天躲在屋里不敢出门。
“这样的日子不知还有没有头?” 我只能不断地问苍天,多么渴望暝瞑中能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来帮助自己,把我从目前的苦难深重中解救出来!
随著抄家、批斗、游街、搞得越来越利害,永乐村里不时传来自杀事件,搅得人心慌慌……有一天,隔壁24号三楼杨叔叔半夜喝“敌敌畏”被家人发现了,杨阿姨急急忙忙叫儿子去敲26号沈医生家的门,因为那时只有沈医生家有私人电话。杨叔叔被救护车急送到第六人民医院,还是没能抢救过来,身后留下孤儿寡母四人,还落得“畏罪自杀”抵抗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
那些日子半夜三更,26号门前经常传来 “咚咚咚”急切的敲门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其他原因,沈太太突然心脏病发作,也走了!
邻里们虽然难过,可听他们私底下议论起沈太太的死,居然都觉得她很有“福气”,说是得心脏病去世,一下子晕过去了,没有什么痛苦,比被揭发批斗要痛快的多。还说前一年去世的沈医生也有“福气”,没有赶上文革,要不?谁能保证他们能不能逃过这场运动?
我这个小孩子,还是头一次听到:死亡还带有“福气”之说。
可惜啊!沈太太是一个多么仁慈的基督徒,白白净净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花白头发梳理得自然服帖,每天下午三点她都要按时向主祷告。一旦她准备潜心祷告时,就把我们几个在她家玩耍的小孩子暂时关在阳台上,一直到她祷告完了,才放我们进去。好几次,我们几个小孩安安静静地透过阳台玻璃窗望进去,看她和30号小妈咪双双跪在大床前,低着头,双手合十,对着正面墙上那尊耶稣受难十字架,嘴巴里念念有词。象她那样虔承的基督徒,红卫兵不找麻烦才怪了。
不过,现在有些明白了,我相信一定是她潜心祈祷无所不能的主,将他们夫妻从苦难深重的人间及时带走,以免遭日后的不测。
相邻的信义村,一个平时沉默寡言,看上去挺和善的张老先生,不知因为什么历史问题,也可能太紧张了,带了一大瓶“敌敌畏”到附近的中山公园,结果不言而遇……
左邻右舍不少人相继自杀了,送葬家人悲哀的啼哭,邻里间的窃窃私语,“畏罪自杀”的通告,让我在领略未亡人痛苦的同时产生了对死亡的恐惧,本来已够紧张的心情,变得更为神经质了。我止不住地担心自己的父母受不了运动的冲击,对生活心灰意冷离我而去,这会让我孤独的日子变得更为凄惨。那年,我才刚过十岁,还不懂得如何独立地去面对这个浩大的世界和漫长的人生啊!
几乎每到半夜,我都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在黑暗中轻手轻脚摸到父亲睡觉小房间,屏声静息倾听那熟悉的酣声,机敏地辨别有无异常?我也会时常翻身坐起,用手去探索睡在身旁母亲的鼻息。心里时刻准备着,一旦有任何紧急情况发生,我就立刻报警,以挽救父母的性命……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救世主?在那个纷乱的年代,只能靠自己单薄的力气去阻挡任何可能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悲剧!
谁又能知道?当时我这些“防备措施”并不是仅仅出于一个孩子的恐惧而毫无根据?文革后期,每当父母谈及当初受到的磨难,都不约而同地感叹:“要不是担心女儿太小,说不定也会走那条路……”
但是,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知道,在那个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年月里,他们才十一岁的女儿,每天午夜都会被失去双亲的梦魇所惊醒,然后从床上轻手轻脚爬起来,怀著无比恐惧和担忧的心情,一个个地去查访自己的父母是否还健在,以至落下了无法治愈的神经衰弱病根……问苍天,这是多么凄惨的人间悲剧啊!
或许是因为上天的怜悯,我的父母终于顽强地熬过了文革,我父亲也终于平反昭雪。但是,还有什么可以补偿一个人这么多年遭受的苦难,和一个家庭遭受的折磨?还有更多无辜的亲人们在他们生命的进程中迈向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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