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二零一八年,接二连三,亲友离世的消息,猝不及防。
先是济南三中高中同学孙四平,后是小学初中铁友孙即力。不料想二月弗始,一个更令人心碎的噩耗横空而降。我的恩师,我的如父亲一般的恩师,齐鲁书社编审,古典文学理论导师,刘勰和杜甫的研究专家,刘淦先生逝世。
“刘老师大前天去世了……”
“啊?!”
我在三中读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郭际鲁,恰好供职齐鲁书社。高中是最短暂匆忙的阶段,彼此印象仅留于姓名。毕业后接近四十年没有联络,再重逢是中年以后的微信群里。
就在上星期,辗转得知,际鲁的夫人恰巧是我女儿读初中的语文老师,顿觉世界奇妙。交流之下,谈及他奉职的齐鲁书社,有我恩重如山的导师刘淦先生,际鲁打出的讯息,却是让我头顶发懵!
”刘老师大前天去世了……“
”刘老师大前天去世了“,”刘老师大前天去世了“,……
这一行字在我脑中盘旋,盘旋,盘旋……
悲伤从心底里升起。
刘老师,1935年5月15日出生,山东济宁人。1950年1月到济宁公安局工作,1956年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1960年留校做文艺理论研究生,师从孙昌熙教授。1965年分配到唐山开滦一中任教,在那里经历了毁灭性的唐山大地震,失去妻儿家庭。1979年调回老家济宁,在师专教授文艺理论课程。1987年5月调至齐鲁书社,1995年7月退休。
大约两年前,听到他身体不适的消息,说是查体查出肝部有恙,却没想到是恶疾隐患。通常情况下,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给他和孔姨通个电话。孔姨在美国的时候,也常常主动给我电话。恰恰这一年来,没有了他们的消息。问过几次孔伟,她对父母的近况避而不谈。如今我才知道,孔姨不再给我电话的时候,大概就是刘老师疾病确诊的时候。
2014年夏天,我回国奔母丧。日程很紧。马不停蹄奔波在山东湖北,拜谒各方亲友。本想匀出一整天,看看刘老师,陪他吃顿饭,话话家常。却只有在一个炎热的晚上,到他居住的老宿舍,停留了两小时。
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这些天,沉重的情绪一直徘徊心头,他老人家的笑容形象,如在眼前……
一九八一年,经过高考,十七岁的我进入鲁西南地区任城学院读书。文艺理论课上,一位中年男教师,他看外表只有四十几岁,却已满头白发。亲切和蔼,谦逊儒雅,可笑容深处,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哀伤。
他,就是恩师刘淦。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震惊世界的地球灾难夺去他一家数口的生命,他因暑假在学校平房阅卷备课,而躲过百货大楼倾覆幸免于难。后来几天困在废墟下面,是解放军救援队从瓦砾堆中营救出他。
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巨大的悲伤,却不被悲伤压倒。回到老家,与孔姨重新组成温馨家庭。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能像他那样温和又豁达。不是所有经历过生死的人,都能像他那样温和又豁达。
年轻的我们,哪里懂得人生的残酷?只是从他对亲人的爱护,对家庭的看重,对再得的闺女的视如己出,对学生如孩子般的关怀,看到人性的光亮,人生的价值。
曾有另一位备受磨难的老师,二十几岁就被打成右派,入狱坐牢。重获新生以后,也再组家庭。当年这位激进颓废的老师,亲口对我这位得意门生,表示对刘淦先生善待继女的不屑。尚不满二十岁的我,哪里听得出“哼,替别人带孩子”的话里,隐藏着多少根深蒂固的自私偏执!
以后的人生中,我亲身经历了类似的体验。当我和孩子身置于一个冷漠,面对一种断然的不予接受的情境时,才知道刘淦老师的宽容大度,海洋般宽阔的胸怀,在山东这块历史悠久,家族传统意识强烈的地面上,是多么地难得,多么地可贵!
刘老师,自那时候,我就向你致以深深的敬意了!
毕业之后,我分回济南工作。他们的女儿孔伟,年长我一岁,也在济南工作。我们成了好朋友。
直到后来,她来了美国。她在旅游局的房子,借给漂泊的我居住,给我和陷入困境的孩子提供一个温暖安静的小窝。
这是怎样的一份恩情啊!
大学两年,往老师家里跑,跑得最多的,就是他们家。回到济南,与他们一家亦师亦友亦亲人的情谊,得以坚持保持,直至今天。
永远忘不了,一九九四年前后,走出阴影的我,为寻一个安身之处,张口向两老求援。刘老师孔姨慷慨应允,让我搬进闲置的房子,一住几年。这份恩情,对我而言,比海深厚,比山高远。
住在舜耕路,离他们齐鲁书社的宿舍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那几年,常常通过社区里面的小路,穿过楼宇小店,领着孩子步行到刘老师孔姨家串门。他家小外孙阳阳,长我女儿一两岁,是两小无猜的玩伴。
一九九七年七月,香港回归之日,我与小孩在他们家一起看电视转播。看完之后,天色已晚,孔姨执意让刘老师送我们娘俩回家。刘老师骑着自行车,车梁前面驮着小孩,车座后面载着我。上坡路奋力蹬着脚踏板,那一刻,就如我的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