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你今年几岁?你总是诱惑着年轻的朋友。
这是最近两年慢慢火起来的民谣歌手赵雷写下的一句歌词。比起换了城市名和地名同样通顺的成名作《成都》,这句歌词更能打动我。
这几年,“理想”这个词早已经不再高尚了,甚至被当做俗套,被戏虐。也对,谁让我们人人都曾经拥有过它呢?而大多数人,最后面对的,都是一地的破碎。
儿时的憧憬,或许更应该叫做梦想。那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梦,来得快,去得也快。父亲总对我说少做白日梦,有志之人立长志,无志之人常立志。
抛开那些无忧无虑的白日梦,或许真正在我人生轨迹上产生过交集的那些憧憬,才能够有资格被称之为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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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时候,读了一本书,叫做《无冕之王》。是新华出版社出版的,由美国著名记者撰写的《掌权者》的中译本。这是我对记者这个职业的第一次仰望。读过此书,我跟父亲说,以后我也想当一名记者。父亲说,你这喜欢到处跑的性格倒是适合当记者。
后来,上高一前的暑假我独自去了一趟拉萨。回家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了2万多字的“调查报告”。当我洋洋得意的把文稿交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快速的扫了几眼,就重重的给了我一个大耳光,然后把我的稿子撕了个粉碎。“就你这样,真当了记者,比你舅公还惨。”
即使是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我当时那篇文稿,也显得太敏感阴暗。我谈到了在一处四周荒无人烟的驻军旁大排的四川发廊,还有发廊里桌上摆着的一排军帽。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挫败。
“没有什么可以轻易把人打动,除了正义的号角。当你面对蒙冤无助的弱者,当你面对专横跋扈的恶人,当你面对足以影响人们一生的社会不公,你就明白正义需要多少代价,正义需要多少勇气。”
这是一段摘自《南方周末》的文字。它曾是鼓舞中国大地的一份伟大报纸。1999年的这篇新年献词《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打动了许许多多的读者,也包括我。在这篇文章里,还有一句充满力量的语言:“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它出自四川西充的一个穷酸秀才,著名时评人长平先生之手。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这些文字到底有多大的力量?我会告诉你,去看看2013年《南方周末》新年献词《中国梦,宪政梦》被修改引发的全国舆论风波和庹震事件。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那几届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这一缕阳光,走进了不同的新闻学院,而我是其中之一。
走进新闻学院,我学到的第一课便是“记者不是无冕之王”。
“西方新闻界自诩记者社会地位崇高,享有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殊地位。”这是另一位四川人在《新闻学大辞典》里的原话。他是中国新闻学界的泰斗,人民大学的甘惜分教授。甘教授的这句话,后来被引用在《人民网》的一篇评论里,名字就叫《新闻记者不是无冕之王》。在官方的新闻学观点里,“无冕之王”是自欺欺人的,记者是传声的“喉舌”。这种提法,与我所读到的美国开国先贤杰斐逊的论述,恰好是相反的。
王者为大,首领也。我窃以为,无冕之“王”所指绝非是凌驾于社会之上的特权。无冕,即是无世俗之权柄在握。而又何以为王呢?皆在于媒体乃社会之公器的信念。正如《南方周末》那篇新年献词所说,吹响正义的号角,扶助蒙冤的弱者,叫板专横跋扈的恶人,这是仁德,是王之所在。而世上没有战无不胜的王,所以,要“明白正义需要多少代价,正义需要多少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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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无冕之王”的论述尚且是学术之争。那么,我很快就学到了现实的一课,残酷而震惊。
那是我们上的第一门专业课“新闻采写与调查”。老师给我们播放了一期央视的《焦点访谈》节目。这期节目深刻的用大量现场暗访镜头和对当地官员的采访,揭露了山西运城当地与甚至更高层级的官员相互勾结掩护,花费数亿元修建水泥桩冒充庞大的渗灌系统,骗取国家巨额资金的黑幕。
就在我们为业界前辈们的精彩杰作鼓掌,倍感振奋之时,老师告诉我们,第一个揭露这件事的调查记者,高荣勤,中共党员,前新华社山西分社借调记者,现在正蹲在大牢里呢。
是的,搞系统性造假工程的官员们没被怎么着,高荣勤记者倒是被判了13年,进了班房。人民网、央视、光明日报等各大媒体纷纷为他发声鸣冤,没什么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向国家领导人上书为他鸣冤,没什么用。这大牢一坐坐了八年,到我毕业,他才出了狱。
2016年,我在国内的《界面》看到一篇特写通讯稿《高勤荣:一个前新华社记者的申诉18年》。过了这么多年,这位前辈终于可以回归公众面前,可以站出来言说了。然而,他依然是一个悲情的角色,依然在等待迟了那么多年还没来的正义。
我读书的时代,还有一个令我仰望的调查记者:王克勤先生。《甘肃经济日报》、《西部商报》、《中国经济时报》,有人调侃说,他调查的征地、艾滋、黑煤矿、疫苗事件害了三家报纸,两家关门,一家社长总编下课,调查部解散。我说不对,别忘再加上《经济观察报》,那场淹死人的北京大雨和王克勤的报道,让它一夜间成了非法出版物。
面对此情此景,我想,再傻的人都会明白为什么在中国,记者不是“无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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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初的那几年,是崇尚言论力量的。
一贯打官腔的《光明日报》和被认为一向敢言的南方报系联合办了《新京报》。我是新京报忠实的读者,每日必买报,每日必读报。
《新京报》在当年之所以影响力快速上升,甚至成为了具有全国舆论影响力的地方报纸,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它所开辟的,向社会各界开放投稿的大篇幅言论版。无论是否新京报刊登的新闻,只要你注明出处引用由头,就可以有机会在新京报上发表你的言论。这倒是很契合新京报“负责报道一切”。
好景不长的是,2003年,《新京报》创始主编杨斌先生因非典后遗症等系列报道被免职。2004年,《新京报》主编程益中先生因“经济问题”入狱。不过这一系列打击似乎并不能动摇这一帮报人的决心。直到2013年,《新京报》创刊10周年之际,社长戴自更先生还宣示“坚持新闻专业主义,没有不能报道的新闻”。
作为读者,我也开始拿起笔给《新京报》写时评。
我在《新京报》上发表的第一篇时评不过千字,收到400元稿费。当时我在北京每月生活费也不过才500元而已,可见《新京报》当时对言论版的重视程度。那篇文章后来登上了《人民网》、《光明网》、《新华网》等各大官媒以及网易、腾讯、搜狐等各大商业门户网站。
文章发表的第二天,我收到一封来自《新京报》时评编辑部的来信。信里,一位编辑老师甚是详细的给我讲了对我文章的改动之处和理由,讲了一些时评写作的要领,末了关照我说,作为新闻专业的学生,不妨多观察思考,勤练笔。
这位编辑就是新京报的著名时评人曹保印老师。我和他从未谋过面,那封电子邮件是我和他唯一的交流。在那个时期,我印象里经常在《新京报》评论版留名的还有从法国海归任教的熊培云先生,他是《自由在高处》一书的作者。后来还常见如今已是各大媒体红人的陶勇先生,笔名陶短房。
在曹保印老师的鼓励下,也是在优渥稿费的鞭策下,我养成了每日早起读报、动笔的习惯。大学期间,勤奋笔耕,我有幸在《新京报》前后发表了10余篇时评吧。我的新闻评论专业课的作业都是用寄给《新京报》的时评交差的。任课老师倒是颇为鼓励的在期末给了我94分。
可以说,《新京报》的言论版,对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来说,承担了一种“公民社会”的教育作用。
直到2014年,我突然看到一条令我异常震惊的消息。在大骂马三家劳教所黑狱是人间地狱之后,新京报首席评论员,曹保印老师被捕了。对他采取刑拘的罪名是“寻衅滋事”罪。
这是个什么罪?确切的说是个口袋罪。只要有需要,什么都可以牵强附会的往里装。
是的,中国本就只有一个无冕之王,那就是躲在幕后掌握黑白是非和生杀予夺的“权力”。
虽然在宪法里,权力不是国家的主人,可是,任何人,任何声音若是对权力敢于表现出丝毫的不敬,等待他的就是秋风扫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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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犹豫要不要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谈史有风险,论今更须当心。
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小人物。我不是红岩里那些特殊材料做成的共产党人,甚至连团员都没有当过。像我这样经不起严刑拷打的人,惧怕有一天,自己也会和那些奢侈而昂贵的理想一起,被装进口袋里,然后用一根绳子扎得严严实实。
所以,我要特别声明的是,如今我早已放弃了对理想的执着,也无意去挑战什么。
是的,我只想继续犬儒的过我的小日子而已。
新闻理想,这是人大、复旦、中传、北大、清华、武大等等中国著名新闻学院里的学生都曾爱提起的一个词。中国青年报把“实现你纯真的新闻理想”作为它的招聘广告。现实是,这个词正越来越成为行业里的自嘲。
你还在跟我谈新闻理想?逗我玩儿呢吧?
记得我毕业那年,同学们个个意气风发。站在校园生活的尾巴上,虽已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单纯,却也仍是一腔憧憬要去改变社会,改变国家。在毕业典礼上,有个同学突然激动的举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几个大大的正楷字“执着于纯真的新闻理想”。
那天的致辞嘉宾,是一位副国级的官员。他扫了一眼那块牌子,示意我们安静别激动。
“同学们,你们毕业了,就要走上社会。今天我是以你们的师长的身份和你们讲话。”他说。“走上社会,你们将遇到的,和你们在学校课堂里、书本上学习的内容将有很大的不同。你们需要去适应它。我送大家四个字,“不要执着”。”
后来,我们的老师讲话的时候,也把这四个字重复强调了一次。
这是让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一段话。我感谢他,以我们师长的身份,跟我们这群不更世事的愣头青们讲了一句掏心窝的大实话。
毕业10多年了。我的同学有做官的,有下海的,有搞公关的,也有在真理宣传部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还在媒体里做事的,大多也在商业网站供职做做编辑。偶有几个还在新闻一线采写的,也都每天泡在程式化的会议通稿里懒心无常。
回北京的时候,和一帮大学时代的朋友坐在酒桌上聊天。
照例是回忆了一遍大学里的糗事。酒过三巡,每个人都故事都说得差不多了,我突然问起同学院一个女生。当年读书的时候,我没跟这位隔壁班其貌不扬而又安静的同学讲过一句话。后来偶然发现,经我手刊登过的很多新闻图片来自她的编辑,她是一个对社会充满人文关怀的优秀编辑。
“她呀,还在干新闻民工。太执着了,把自己累得不轻,去年大病一场。选的题不过审,跟自己急。”她们班的同学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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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理想,装在口袋里。
把它放进口袋里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
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口袋,所以用理想向它交了赎金。
但我仍然有勇气,向那些依旧扛着理想,艰难前行的人们致敬。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泪流满面。这篇拙文,是为你们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