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厨娘 世界日报12月版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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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厨娘

 

 

 

她守寡七年,熬到一儿一女结婚成家。儿子买了房子搬出去住。女儿结婚两年多,跟老公合不来,离婚官司僵在那儿。倒好像也不着急,下了班回娘家吃饭,周末,把一岁多的小囡扔给老娘,自己出门轧朋友去。

她的确有点想不落;女儿当初结婚也是一头火热,听不进老娘和弟弟半句劝说。一年不到两人就闹矛盾,吵得不可开交。照例说,吃一亏要长一智,下次再寻人要稳当些。嗨,侬看,脑筋又搭错,找了个大她十来岁,婚还没离干净的生意人。

女儿自有她的道理;喏,小男人只晓得打游戏。我做老娘姨啊?

她说:所以要慎重些呀。现在这个婚还没离掉,吊在那里不上不落,如何是好。

女儿一句话把她顶回去:急啥?船到桥头自会直的。

她只好宽慰自己;现在小青年都是这样的。我讲过了,听不听是他们自己的事。

 

女儿要带新的毛脚女婿(上海人对未过门的女婿的俗称)来家吃饭,事先关照了她:这个人嘴巴蛮刁的,天天在外面应酬,啥个没吃过?

她就犯难了,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只会烧些家常菜。来了个嘴巴蛮刁的毛脚女婿,不晓得应付得来吗?于是推脱:那么,去饭店里吃好了。钞票我来出。

女儿不满道:人家就是饭店吃厌了,才要来家里吃。你这点点事情也不肯帮忙,算了算了。

她只好未雨缪筹,小菜场的水产部经理老杨还叫得动。三天前就去打招呼了;哎,杨蛤蜊,有啥好货给我留着。价钱贵点也没关系的。

杨蛤蜊年轻时追过她,她却看不上,嫌人家一身鱼腥气。杨蛤蜊到现在还没死心。即刻笑眯眯地:有啥动静?小妹侬请客啊?

她抢白一句:请啥客?自己吃。

杨蛤蜊眨眨眼睛:哦,侬做惯人家的,钞票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她不想跟老头子多嘴,面孔一板:侬真啰嗦得唻,阿拉老早想穿了。

 

文革十年,她赖在家里不去上山下乡,专职买汰烧,家务是一把好手。虽说烧的是家常菜,可是比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要高明不少。爷是广东人娘是宁波人,都讲究个‘吃’字。几十年下来家里没添过一件家具,小囡的衣裳补丁加补丁。但是饭桌上半点马虎不得,最起码要有三荤两素,否则老头子要发脾气的。实在打饥荒了,老头子会逼牢老婆卖掉一只金戒子,到崇明乡下头跑一趟,提了一只猪头,一副猪下水,或一蒲包螃蟹、黄鳝、或是两大条青鱼回来。老头子最在意的是食材新鲜,常说;宁吃一口活肉,不吃烂货三筐。他们家的隔夜菜是全部倒掉的,就算在供应紧张时也是如此。

请客前夜她没睡好,翻来覆去想女儿的事,只是一个烦字。又担心思;如果那个人不喜欢她烧的小菜怎么办?塌台不说,女儿会不会不开心?五点多起身上菜场。水产柜台上空空如也,左右一张望,竟不见杨蛤蜊的身影。叫一声不好;要死了,今朝这个老头子放我白鸽哉?正在无措,却见杨蛤蜊捧了一只塑料筐颟顸而来,砰地放在她面前:喏,好货都在这里。看看。低头看去,筐内有三四斤重的青鱼一条,大闸蟹四只,两雌两雄。再有小河虾两斤左右,四五条黄鳝,都活的,在筐底钻来钻去。杨老头摆功说:今朝最好的时鲜货。她点头:麻烦你了。多少钱?杨老头说:老相识多年了,这点小意思,算我送你的好了。她哪肯,扔下几张大钞离去。

 

毛脚女婿进门时,她虽有思想准备,还是大吃了一惊。女儿说过他约莫三十八九,但看起来至少四十六七了,满面油光,两只眼袋很大,啤酒肚也凸出来了。头顶上秃掉三分之一,喷了许多摩丝,把几根毛蓬起来,但还看得见大片发亮的头皮。人倒是交关活络,嘴巴也甜,进门一口一个‘姆妈’,叫得人汗毛凛凛。随即大大小小的礼品袋呈上三四只。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个阵势?舌头打结,手脚也没地方放了。女儿在一边问道:姆妈,今朝夜里吃点啥? 一句话提醒了她:阿囡侬先帮客人泡茶,夜饭过一歇就好。

她从菜场回来手脚就没停过,先把黄鳝养在清水面盆里吐沙。河虾剥出来,薄盐加酒,让味道进去。大闸蟹蒸熟,把蟹肉蟹粉拆出来。把青鱼剖开,中段做熏鱼,尾巴做红烧甩水。内脏也仔细地整理出来,做一道鲃肺汤。两只煤气灶头不够,又生了只煤球炉子炖汤。想想当年一家六七个人吃饭,就靠一只煤球炉,那么多小菜不晓得怎么烧出来的。

她在灶间里忙得脚也要翘起来,女儿也不晓得来帮把手,自顾自在客堂间里跟男朋友吃茶讲账。不过,这个毛脚还是蛮会讲戏话的,只听见女儿嗤嗤的笑声一阵阵传来。她稍有不快,但一想,一天忙下来,还求个好气氛,就不要去计较了。

夜饭小菜丰盛,四碟冷盆,葱油海蜇,烤麸,油爆虾和熏鱼,先上桌让女儿跟毛脚吃老酒。还有几只小菜是热炒。清炒虾仁温油里一过,蜷成滚圆的一球,嚼在嘴里又糯又脆。装盘之后,再在粉红色的虾仁上撒三五粒青豆。一道青鱼甩水是她的拿手菜,两面稍煎,下料酒酱油味精煨酥,最后加一点冰糖屑收汁。同时手脚麻利地把黄鳝杀好,控血,再划成丝,放盐花,生粉,料酒,胡椒,捏一捏,滚油下锅,装盘后再热一大勺麻油浇上去,上桌时还哔哔啵啵地响。最后一道是炒蟹粉,黄金白玉,装在宝蓝色的大碗端上桌,毛脚女婿的眼乌珠都要落出来了。

饭后毛脚一面剔牙一面打饱呃,据女儿说;这个人平日是不吃米饭的,今日竟然吃了三碗饭。她说还有一道鲃肺汤呢!毛脚欲罢还休,说:再吃下去,肚皮真要爆炸了。不过,我就做个饭桌上的黄继光吧。

这顿夜饭吃了两个钟头,毛脚放了三次皮带扣,出门时还意犹未尽:我这个人啊,也算会得吃的,这几年做生意,大小饭店也吃得不要吃了。但从没吃过这么精彩的小菜,姆妈,真的是高手在民间啊。

她只当是客气话: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的。

 

从此,毛脚隔三差五上门,看女儿面上,她也只好招待。毛脚看来真的喜欢她的厨艺,有时屋里没准备,下一碗荠菜馄饨,或者做个葱油拌面,也吃得蛮香的。毛脚蛮会做人,常常带点小礼物,哄得她交关窝心。菜场里买到啥时鲜货了,马上打电话给女儿:哎,阿囡啊,侬个毛脚今朝夜里有空吗?一道过来吃夜饭喔。

她本身喜欢烧菜,如果有人欣赏她的厨艺,比自家吃还开心。

这天,她烧了水笋干红烧肉、目鱼大烤、荠菜豆腐羹。饭后,毛脚啣了一枝香烟,女儿赶快把烟缸拿来。毛脚施施然用金质打火机点上,喷出一股浓烟,说:味道只只好。不过啊,我有一句闲话,不晓得该不该讲。

她想大概这个毛脚要挑毛病了,脸上笑容不自然起来了。

毛脚压低声音,说:姆妈,侬晓得吗,人家有侬这手烧菜的本领,早就发财了。

她这个年纪,对发财不发财倒并不是很上心。人无病无疼活着,吃得落睏得着,就蛮好了。发财也要看各人的命。

但一旁的女儿听进去了:阿是开饭店?

毛脚大摇其头:现在饭店太多了,侬看,现在的阿狗阿猫,炒个咸菜毛豆子,炖个烂糊三鲜汤,也敢牛逼吹得哇啦哇啦,拍着胸脯开爿香港皇上皇大酒家。一条马路上数得出五六十家饭店,抢生意抢得头也打破,弄到后来都是赔本生意。

那么······?

毛脚说:像阿拉做生意的人,现在都不大肯到饭店去吃饭了,激素鸡注水猪肉抗菌素鱼虾地沟油农药菜,一顿饭吃下来侬真不晓得吃进点啥。钞票总归是好赚的,身体吃坏了就不合算了。

这话她是听的进的,点头说:是格,外头吃哪有自己烧实惠。

毛脚摇头说:但做生意要应酬的呀。生意生意,一大半是在酒席饭桌上谈下来的。

是呀,唱戏还要搭只台子,台子一塌,戏也唱不下去了。

毛脚说:所以啊,现在外面流行私房菜。不对外,只有生意圈子里的人受到邀请,就像朋友请吃饭那样,环境好,气氛好。也不会有工商、卫生、税务之类的麻烦,侬看这主意多少好。”

她耳朵缝里也听说过‘私房菜’这个名词,上海人现在处处学香港,弄点不伦不类的名词出来,私家车,私房菜,私人俱乐部,好像一牵涉到‘私人’就时髦得很。

女儿问道:那么要收费吗?

毛脚说:侬做雷锋啊!当然要收费。不但收费,还要收得贵。而且私房菜没有点菜,主人家烧啥侬吃啥。

她不认同:众口难调的。人家出了钞票,吃得不对胃口,要骂侬山门的。

毛脚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样:烧香赶出和尚?不会的。讲起来,私房菜是有门槛的,侬档次不够,出了钞票也进不来。一般人能够踏进这个圈子,台子上有他一只座位,已经是要谢天谢地了。还要挑三拣四?

她只是听听而已,这些都跟她不搭界,她一个家庭妇女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野心。何况年纪也到了,折腾不起的。

女儿却动了心,说:这个行当不错,本钿也不要的。

毛脚说: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私房菜也有竞争,也要讲究个派头。侬烧的小菜再好,但碗盏破破烂烂,成色马上减掉几分。还有,吃饭场地也蛮重要的,人家踏进门,一看侬装潢得高大上,钞票也摸得爽气些。

女儿和毛脚都朝了她看。

她真的不想折腾,说:我没这么多钞票,真的。再说派头,也不是阿拉这种家庭掼得起的。

女儿面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心有不甘道:侬那两张存折呢?

她马上挡回去:那是我的养老铜钿,不能动的。

女儿撇撇嘴:随便问一声,姆妈侬不要这么紧张呀。

毛脚点上第二根香烟,皱紧眉头道:姆妈,我不该插一句嘴;侬看当年的万元户,多少拉风。一般人工资只有几十块,想想一万元,好大一笔钞票,应该是生生世世吃不光用不光的。何曾几时,现在万元户算个啥?好去申请低保了。这说明了啥?说明钞票是越来越不值钞票。侬现在存折上有几万元,过十年,可能只有几千元的购买力了。所以聪明人有了钞票做生意啊,买股票啊,存银行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了。

她心里晓得是这么回事,但钞票存在银行里,她比较笃定,夜里睏得实。

毛脚施施然说:做生意人都晓得;钞票不用的话,只是几张纸头。存在银行里,就是几个零。

女儿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

她心里骂道;是侬个头。没见过的,毛脚跟侬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样帮了来谋计侬老娘!想也别想。

毛脚是多少灵光的人,看她不接嘴,便不再多说,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临出门时还对她千谢万谢,她心里有些不快也很快地消散了。

 

没想到,女儿却不乐意了,接连几天没上门,电话也不接。她心慌起来,打电话叫儿子去寻。儿子说:阿姐是成年人了,也许忙,一两天没联系,侬没必要这么紧张呀。她还是放不下心:从来没有过的。你联系到她,叫她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呀。

女儿电话来了,拎起话筒就是一腔怨气:姆妈,我面子也被侬卸到太平洋去了,打电话来做啥?我又不是贱骨头。

她一头雾水:我怎么卸侬面子了?

一说做生意,侬就像个守财奴似的。侬叫我面子往哪儿放?

她气结:我怎么像守财奴了?做生意也要是这块料,我老太婆弄不来的,又哪能办?

没人生来就会的。机会摆在侬面前,只晓得捂牢只袋袋。像煞要骗侬钞票似地。

女儿声音已经带了哭腔了。

她最吃不消的就是这一招,生女儿时是难产,整整痛了廿三个小时才生下来,生下来之后真是捧了手心里长大的,要啥有啥。不如意了,嘴巴一咧,老娘就六神无主;阿囡,阿囡地。啥要求也会答应下来。

她一直抱怨;真是前世里欠了侬的债。说归说,女儿一哭一闹,她总是吃瘪,鲜有例外。

果然,女儿哭腔一来,她就软了三分:那么,侬说该怎样?拿存折出来?

女儿说毛脚私下跟她讲过;侬姆妈肯做的话,他可以合伙。拿钞票出来装修。她负责烧菜,毛脚负责带客人,利润对半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抓住真是笨透了。

她满心不愿意:这两张存折我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女儿抢白她:侬这点铜钿,大概只好买到松江去。我是侬的话,先拿来做生意,赚到钞票之后,买幢别墅。

别墅她倒也不想,市区地段好些的,两房两厅,是她终极的梦想。

 

装修这间石库门老房子,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多月,乡下人装修队湧进湧出,钻枪震天,埃尘四起,烦得人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原来的墙壁敲掉,换了木质护墙板,镶了大镜子。客厅地板换成大理石,前面的木门换成玻璃落地门,挂上天鹅绒窗帘。天花板上装了吸顶灯,五颜六色地旋转。并且可以调节明暗。装了空调,内外油漆一新。毛脚订了一张可以坐十六个人的大餐台,配上一色的不锈钢皮革椅子。四个角落里摆上塑料盆景,大红大绿闹猛得很。还弄了几张裸体女人的西洋油画挂在墙壁上。不得不说,现在上海人的想象力也是一飞冲天,一间普通的石库门民居,涂脂抹粉一搞,弄得像煞跳舞厅夜总会,老母鸡变鸭,也是另有一功。

毛脚和女儿都说好,有派头。她却是有点心惊肉跳地,第一是大理石地板容易打滑,她这个年纪的人摔一跤可不得了。第二,墙上挂的裸体画令人面红心跳,走进客厅眼睛也不晓得朝哪儿看好。第三,那两扇大玻璃门,她好几次差一点就撞了上去。一个住了一辈子的家,突然感到处处陌生,手脚也没地方放了。

毛脚说过她负责烧菜,别的不用她管。那么,她就耽在灶间里好了,客厅能少去就少去。

 

第一次开张大获成功,毛脚叫了十四个人,说都是生意面上的,再加他自己一个。最后一只位子要留给主家的,说是做私房菜的规矩。她实在腾不出身来,就让女儿去坐了。为了这顿晚餐,她准备了整整三天。当日一清早就在灶间里忙碌,烧了十五道菜,计有六道头台,熏鱼素鸡海蜇皮肴肉酱鸭醉鸡。八道大菜,目鱼大烤红烧狮子头酱爆圈子干烧明虾黄鱼鲞烤肉黄焖鳝筒清炒腰花荠菜春笋片。再加一只大砂锅和一道八宝饭当点心。菜上齐之后,她在灶间里忐忑不安,心想她是被女儿挑上山的,也没学过生意,充其量也只会烧这些家常菜。如果客人不满意,毛脚可以退钞票给客人,她没意见。

但客厅里好像气氛蛮好,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间或有碰杯声、起哄声,欢闹声。她总算放落下心来,才想起一天下来竟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啥胃口,便煮了一锅泡饭,挟了块乳腐。刚坐下,毛脚就进到灶间来,满面通红,一股酒气:姆妈侬的小菜实在太好吃了,大家说一定要见见侬,敬侬一杯酒。她最不喜欢在大庭广众间抛头露面了,只是一味推辞。女儿也到灶间来了,帮了毛脚劝说:老娘侬就不要扫兴了,去跟大家见个面,打声招呼,很简单的事。看她还是踌躇,便俯了她耳旁轻声说道:客人有几个生意做得很大的,或许将来要找他们帮忙的。两面夹攻,她实在却不过,只好随了毛脚来到客堂,食客们都立起身来,向她拱手致谢。她哪见过这个场面,在一片肥头大耳和金丝眼镜中,笨嘴笨舌连话都讲不出来,只会傻笑。人家敬她酒,也竟然糊里糊涂喝了,回到灶间头重脚轻,浑身酸疼。直歇了二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女儿上门跟她结账,把一只信封放在她面前:十五个客人,每人二百,毛脚已经扣除他的份子钱。侬点一点,一千五百块。她心里估了一下,除去食材费用,她三天忙下来也只赚了区区三四百块钱,跟毛脚说的发财差得远呢。女儿撒娇道:我的佣金呢?我也出了力的呀。平日女儿总问她拿个几百块,说要给她外孙添个什么。她问都不问就给了。今天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但还是抽了几张钞票给女儿,心想只要本钱保牢就算了。

女儿收起钞票,说:毛脚叫我问侬,是不是在周末再办一场?她说:又要办了?女儿说:大家都讲不错。有许多人要报名。她说刚刚办过,我吃力的很。要不下礼拜再说?女儿就不高兴了:打铁要趁热呀!外头私房菜又不是只有侬一家。她说我年纪大了,做不动的。女儿撇撇嘴说:烧个菜呀。又不是叫侬去打铁。她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在菜场里,杨蛤蜊诧异地问道:侬做啥了?又是这么大批量?她掩饰道:女儿有几个朋友来家吃饭,小弄弄的。老杨遂不再东问西问,记下她要的货色,说:侬放心,我尽量给侬办到。

其实,做菜也跟心情有关,开开心心地做和逼上梁山地做,味道是不一样的。她原来喜欢烧小菜,喜欢清早在小菜场里买到时鲜的食材,高高兴兴回家来的感觉。喜欢小菜下锅时爆起来的油香。喜欢起锅时,小菜恰如其分地散发出特有香味,肉有肉香,鱼有鱼香,连蔬菜都有一股清香。最主要的,烧好小菜一家人聚在饭桌上一起品味享受,这时忘记了生活中所有的烦恼,只是享受生命中最原始的愉悦,亲情,以及相濡以沫。现在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屋里厢人像城隍庙,人进人出。而烧出来的小菜被一帮不认识的人享受,提心吊胆他们是否吃得满意?虽然有些铜钿进账,但烧小菜的乐趣却大大地减少了。支撑她的就是竭尽所能地帮帮女儿,希望她在人生中顺利些,不要再多走弯路。

不管如何,本着‘小菜是被人吃的’,她烧小菜还是精工细作,用足了心思,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彩和入味。几次下来,名声大噪,据女儿讲排队的人排到转弯角上。她听了并没高兴,反而觉得压力大增。毛脚的意思是一个礼拜开三桌,她坚决不同意,横讲竖讲才答应开两桌。

这么大量的进货,当然瞒不过杨蛤蜊。她也索性把底兜给人家,杨蛤蜊一声不响地听着,最后说:我老早就猜到了,侬一个人哪吃得下那么多小菜。做生意是大趋向,现在大家都在想尽办法捞分。不晓得的,政策啥辰光又收紧了。她辩解说:侬晓得的,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做得吃力死了。主要是女儿的单位效益不好,帮帮她而已。老杨叹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侬也有年纪了,赚了钞票但身体搞糟不合算的。

她心里一热,总算还有个人真心关照她的。

 

花好桃好了个把月,吃饭人还是一桌子来,一桌子去。毛脚借了她这块宝地,跟一批生意人称兄道弟,吃吃喝喝,俨然成了‘商界闻人’。据女儿讲;做成了好几盘生意。还说毛脚要把隔壁的房子盘下来打通,扩大营业。看着女儿眉色飞舞,兴高采烈,她心里说不出地窝塞;侬只晓得帮着毛脚赚钞票,也不体惜老娘一丝一毫,看样子我这把老骨头真要送了侬手上了。

怨管怨,但做事情还是尽心竭力。只是烧小菜的趣味大大地打了折扣。

这年天大热,虽然装了空调,但厨房里还是一片烟熏火燎,一天下来,她真的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汰个浴早点上床歇息。但第二天一早还是要爬起买菜。老杨说侬要啥打只电话过来,我叫小安徽送上门来,省点力气不好吗?她还是觉得要亲眼看过,亲手挑过比较安心。婉拒了老杨的好意。

 

有一天她跟女儿无意中提起:毛脚有一阵没付铜钿了,小菜铜钿都是我垫着。女儿说:不要大惊小怪,这么大的一个老板,还怕他不付侬钞票?她说毛脚也许忘记了,我只是问问,这点钞票我还是垫得起的。女儿赌气道:欠侬几张钞票,夜里睏不着觉是吧?我就去寻他,让他索性先付给侬半年,那你总好安心了吧。

她苦笑,本来嘛,她是被挑上梁山的,现在女儿的口气好像她多想赚这几张钞票似的。算了,不跟他们计较了。

但女儿狠话讲过之后,却没下文了。毛脚还照常来吃饭,吃完后脚底板抹油,连照面也不跟她打。她再问女儿,女儿支支吾吾地说毛脚最近头寸有点紧:侬晓得,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钞票都囤在货色上,要到货色出手了,才有活钱,不过侬不要紧张,一分钱也不会少侬的。

她哼了一声,心想早前子白相人再横行霸市,还晓得堂子和饭馆的铜钿欠不得。现在的生意人,牛皮大得邪气,几张钞票就显出原形。

女儿一脸恼火:哼啥哼?我已经烦死了,侬还要火上浇油。

她惊诧:怎么啦,阿囡,侬有啥心事快点跟姆妈讲。

女儿带了哭腔说;毛脚好像外面有花头,结婚的事情也不提了,常常对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她心里一咯噔;早晓得的事体。

女儿说:我也跟他说过结账的事体,总是说装修的成本还没回笼来,要等歇。我现在被他弄得不上不落,侬说我怎么不烦?

她无言,想想又不甘心:装修又不是阿拉要装的。但话没出口。

那么,这盘生意还做不做?她问道。

女儿讲毛脚已经预先收了人家钞票了。

她没办法了,心想这笔断命债要背到几时?

女儿又说:侬就当烧了自家吃,多烧点而已,不费啥事的。

她想;说得轻松,我平时自家只吃点清粥小菜,吃辛吃苦,还不是为了侬这个宝货。

 

杨蛤蜊见她闷闷不乐,调侃道:侬赚了大把的钞票,还挂了张隔夜面孔,作啥啦?

她正一腔苦水没地方倒,把屋里的烦心事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杨蛤蜊皱了眉头:听起来又是个不靠谱的赤佬?

可不是!

杨蛤蜊说:好好跟侬女儿谈谈,女小囡不能一错再错,耽搁不起的。

她想;又不是没谈过。这个小囡只会对老娘凶声凶气,落在毛脚手里一帖药,讲也没有用。

杨蛤蜊是老江湖了,教她:生意要做好不容易,要做坍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体。

她说:我也晓得的呀,菜里多放两调羹盐,就没人肯吃了。可是人家是付了钞票的呀。

杨蛤蜊可惜道:侬这个人呀,就是心眼太直。现在的人,啥都要,就是面孔不要。侬规规矩矩行事是弄不过他们的。

她叹了一口长气:恶行恶状的事体,我弄不来的。

 

接下去两三个礼拜,毛脚照样上门吃饭,见了她皮笑肉不笑,还是一口一个‘姆妈’。有时丢下几百块钱,弄得一笔糊涂账。她心里再不快,也忍了,还是摆出一副笑脸跟毛脚周旋,自己说:为了女儿。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样吃精吃力过了三四个月,一天早上去菜场,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差点跌倒,赶紧扶牢了菜场的推车。好久才回过神来,只见杨蛤蜊蹲在前面,满眼是担忧之色。她虚弱地说:我没啥,有点晕,大概是夜里没睏好。杨蛤蜊让小安徽搀了她到账房间里坐下,泡了杯糖水让她喝下,才觉得好了些。

杨蛤蜊看着她,大摇其头:侬看侬,不听闲话。如果跌倒在马路当中怎么办?命都没了。

她说: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只觉得一阵恶心,人就浑里糊涂了。

恶心?杨蛤蜊惊问:不要是肝炎喔!

杨蛤蜊说最近外面肝炎又在流行,菜场里有个斩肉师傅也染上了,害得经理部把一批他经手的猪肉全部处理掉,损失了好几千洋钿。

肝炎真不是好白相的。杨蛤蜊一脸严肃地说:侬还记得当年上海甲肝大流行吧?死掉不少人哦。快点叫侬女儿陪了去医院检查一次。

她‘哦,哦’地应着,心里并没有担忧,倒是生出一线解脱之感。

 

当夜在门上就贴出一纸告示:晚餐因主人生病取消,请各位向联系人办理退款。

医院里去挂了号,看了医生验了血,报告要一个礼拜才出来。她回来躺在床上,浓重的疲累感一丝丝地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她倒真希望能查出些问题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歇上一阵,她生了毛病,女儿总不会再来逼迫她吧。

可是去看复诊,医生说一切指标正常,啥问题也没有。她抱怨说:医生,我真是一直觉得蛮吃力的,手脚也抬不起。医生不以为然地说,年纪大了,体力有所衰退也是正常的,多休息,不要过度劳累。

她失望地回家来,心想自己真是劳碌命,连生病歇一阵的资格也没有。

女儿来家探访,板了张隔夜面孔,没提一句私房菜的事情。倒是她自己熬不住,怯怯地问女儿:那么,还做不做?女儿没好气地回答:还做啥做?都说侬生了肝炎,白请都没人会来。她争辩道:不是查下来什么毛病都没有吗。女儿说:晚了。侬那张告示一贴,吃客们个个头皮发麻,再去左右邻舍一打听,啥人还敢上门?她心中暗喜,想想又不安,问道:毛脚没说啥?女儿恨道:他还会怎样?跳脚啰,说是装修的钞票白扔了。我现在也想通了,男人他妈的没一个是好货,随便他,该怎样就怎样了。

 

她总算如愿以偿,在家歇了几个礼拜。只是每次走进客厅,还会被墙上的裸体女人吓一跳。有时夜里做梦,还梦到客厅里杯盏交错,厨房内一派烟熏火燎。清晨很早醒了,下意识地提了篮子去小菜场,半路上才想起不会再有人来吃饭。她弄不懂自己一个家庭妇女,怎么也会做起‘生意’来?就像不会游水的人妄图横渡长江那样,还好没有淹死。

还有一件事使她若有所失;烧了一辈子的饭,经过艰难经过繁华,突然百般武艺一下子都封存起来了,女儿不来了,客人也不来了,没人吃得津津有味了,也没人赞赏了。怎不叫她心痒难熬?

一天她清早去了小菜场,挑了几样时鲜小菜,然后跑到水产部寻老杨:喂,杨蛤蜊,今朝夜里有空吗?

杨蛤蜊从老花眼镜上看她,疑惑地问道:我三点钟下班。做啥?

夜里请侬到阿拉屋里厢来吃夜饭。

老头子的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接,一面嘀咕道:哦,太阳从西面出来了。

 

 

                                     

 

 

 

 

 

 

 

 

 

 

 

 

 

 

 

 

 

 

 

 

 

 

 

 

 

 

 

 

 

 

 

 

 

 

 

 

 

 

 

 

 

 

 

 

 

 

 

忘憂草 发表评论于
好看,
横塘雨眠 发表评论于
纠正一个小错误:鲃肺汤是用鲃鱼肺做的,青鱼内脏做的菜叫秃肺。苏州木渎的石家饭店就是以鲃肺汤出名。而秃肺是地道的上海本帮菜。
土豆-禾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uumia' 的评论 : 问得真好,:))
Luumia 发表评论于
楼下这位是不是晓青博主的马甲?:-)
亚特兰蒂斯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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