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农历新年之际,我们回到原来生活过的城市。出租的老房子后院有棵硕大的甜柚树,每年冬末春初,树上结出上百个果实,这柚子水分多,出奇的甜,不枉我们十几个小时的来回车程。LG扛着几箱柚子在当地四处串门,为老朋友们输送情感养分。
第一站刘队长家。老兄在市郊租了半亩地,每年100元租金,免费灌溉。地里的莴笋、豆角、西红柿、辣椒和各式绿叶菜经主人一伺弄,欢天喜地,茁壮成长,当年它们常常带着主人的情谊进入我家厨房。
刘队长夫妇育有一双儿女,女儿8岁,话不多,喜欢笑。有天带她爬山玩,孩子精力旺盛,不停撒腿往前跑,遇到沟坎地段,她会悄悄停下来等我们,用眼神示意大家留心脚下。我为她偷拍了几张照片,将童话世界编入其中,并附上赞美的话。她看了笑而不语。过后刘太太告诉我,女儿非常喜欢这些PS过的照片,好几次提及想找阿姨玩。
刘太太最焦心的就是现年17岁的不安分儿子,对学习漫不经心,常常忘交作业,更有甚者,考SAT那天,进入考场才发现忘带准考证。为此刘太太不少向我诉苦,而我却认为刘太太多虑了。几年前第一次去他家聚会,刘队长开的门,儿子站在父亲身后,十四、五岁的北方男孩,个头倒像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他跟着同样人高马大的父亲在门口与进屋的客人握手问候。来客大都是刘队长的同事,儿子很自然地在人群中与客人攀谈。
这次见到刘队长夫妇,俩人话题自然又转到儿子身上。今年就要上大学的儿子,作息时间黑白颠倒,每天凌晨三、四点上床,下午两三点才起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经常逃课,再没见他碰过书本,整天和一群同学朋友在外面爬梯或参加各种“乱七八糟”的活动,不到凌晨不归家,将来大学怎么混毕业?我问:他喜欢交朋友,玩心重,但并没耽误他考上心仪的大学,你们还想让他怎样?刘队长的嗓音立马洪亮起来:想当年我也贪玩,但每天4点就起来读书学习,一天不摸书本会有负罪感。刘队长没有意识到,当今的美国teens 大都是北京时间,且不说这习惯是否健康,想融入朋友圈,只能入乡随俗。刘队长儿子的成绩并非顶尖级,但是几所名校的面试却非常出色,这应该归功于他在外面玩出来的大方、善谈以及父母的言传身教。
我理解刘队长夫妇对儿子的担忧。这是生活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环境所造成的代沟。我们当年“头悬梁,锥刺股”,一是为了跳出贫困的圈子,在社会上获得令人羡艳的地位与生活,二是中国祖祖辈辈承传下来的观念告诉我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我们大多数人少壮时期追求事业远远重于享受生活。而在美国这片自由土地上无忧无虑成长起来的孩子们,却认为应该享受每个年龄阶段才具有的特定生活,过期作废,追悔莫及。正像弗洛伊德所说:人终其一生,都是在弥补童年的缺失。
离开刘队长家,我们投宿朋友羽家。屋子被女主人重新装修过,色彩淡雅,室内摆设尤如充满鸟语花香的江南庭院。五星级式的浴室布置,台面一尘不染。客房床边,两双男女鞋窝尚未拆下标牌,显然是刚买的。
记得当年第一次见羽,便有想亲近她的感觉。我可以嗅到两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气息,一种不需谨小慎微、不需为无语而窘迫的轻松氛围。
羽与她丈夫,只要不谈政治,俩人相敬如宾。一旦涉及两党相争,羽便毫不客气,笑称丈夫是脑子坏掉的”美国鬼子”。温和善良的美国鬼子力挺“懒人依赖政府救济”的民主党理念,他们吃饱穿暧,社会才能太平。正是他悲天悯人的胸怀,才有了他与羽相遇的机缘。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1949年12月,国民党官兵争先恐后涌入上海机场码头,携家带口逃往台湾。人流中一位中年军人踌躇不前,台湾是弹丸之地,怎及幅员辽阔的祖国大地。况且,身为囯民党医院的著名外科医生,双手并未沾有共产党人的鲜血,他们理应不会对自己秋后算帐。更重要的是,习惯了养尊处优的母亲与太太,不愿离开祖祖辈辈的生息之地。医生日后为他的决定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并秧及四个女儿,尤其是羽。
1972年,安徽省有个最穷的公社,公社有个最穷的生产队,“牛鬼蛇神”的狗崽子羽初中尚未毕业,便被发配到这里当知青,切确地说,应该叫“知少”。同屋住着三位命运相似的女孩。第二天天不亮,土坯房外响起开工的吆喝声,羽不明白为什么男生女生被分开。她们跟着一群年老体弱的妇女来到一片玉米地旁,妇女们突然纷纷脱光衣服,赤身裸体走进地里剥玉米。为了保护衣服免遭磨损,她们宁愿皮肉被划出一道道血痕。羽一辈子没见过这阵式,尤其是那紫黑色的东西,滴着血,垂在她们两腿之间。羽和另外三位女孩吓得抱在一起大哭。事后才知道,那东西是长期营养不良和泥塘里的脏水导致的子宫脱垂。所谓泥塘,就是人工挖掘的土坑,村里人唯一的饮用水源。三个月后,羽也成了她们的模样,全身皮肤溃烂,结满黄痂。新年回上海,被妹妹当成叫花子关在门外。就这样,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一晃十五年。
1989年6月的一天,是影响羽一生的日子。那天的美国西部某城,阳光明媚,春暧花开,鲍勃教授和华裔同事正在大学的咖啡厅里闲聊,俩人海阔天空,话题渐渐转入同事的家人。他有一位表妹,天资聪颖,却命运不济,三十多岁仍单身一人,她就是羽。
6月中、下旬,媒体关于“天安门广场屠杀”的消息震惊美国,每天从北京飞往美国的飞机人满为患,而从美国飞往北京的航班寥寥无几。一天,一架从洛杉矶飞往北京的航班上只坐着四位乘客,其中之一便是美国鬼子鲍勃先生,他只凭着羽的故事和她的一张照片,便决定冒死飞往北京,解救苦难中的女子。他做到了,并且做得非常彻底,将她娶进了家门。
记忆是件奇妙的东西,岁月可以悄无声息地滤掉痛苦的部分,只保留甜蜜美好的印记。如今有许多老三届回访曾经战天斗地的地方,目光所及,都是往昔绽放的芳华和有趣的往事。而羽却不同,至今都不敢触碰那片伤感之地,苦难在她稚嫩的脑海里砍下太深的伤痕。
我有幸生长在改革开放的年代,活得风平浪静,自然没心没肺,极力鼓动羽回去看看,不管有多痛苦,毕竟那是一段无法抹去的回忆,并自告奋勇随时陪同前往。我们临走之前,羽似乎有些动摇。中国变化很大,当年那个贫瘠的黄土地,那个最穷的生产队,也许早已改了模样。也许她能为那里的孩子们做些什么。
我真心地希望羽能越过这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