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的《远山淡影A Pale View of Hills》不仅仅是一部关于回忆的故事,还是一部悬念小说。与刑侦故事悬念小说不同的是,本书的悬念没有确切的“标准答案”。《远山淡影》描述一个中年妇女对过去生活的回忆,其悬念在于,一个人回忆往事时,他/她不需要对自己交代所有事件的前因后果,回忆的意识不是时间的连续函数,而是“跳跃式”的,触景生情,有时会刻意回避不堪回首和不愿正视的往事,有时试图验证自己决定的正确性。《远山淡影》将故事的来龙去脉散落在字里行间,需要读者耐心地记住细节,拼凑成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故事,并找出故事背后更为深刻的意义。
本书以中年妇女悦子的第一人称,回忆多年前在日本长崎的一段生活。不久前,悦子与第一任丈夫二郎所生的女儿惠子因抑郁而上吊自杀了,悦子与英国丈夫(已逝)所生的小女儿妮基,从伦敦来到英格兰乡村看望独居的妈妈。悦子与妮基走在熟悉的乡间小道,天气的阴冷、地上的泥泞使悦子心情凄楚;路遇女儿曾经的钢琴老师、家里熟悉的声音和灯光,激起悦子对往事的回忆。
往事的大环境是战后的日本,霸气不再,生活艰难。家庭的破碎和战争的恐怖,对妇女和儿童尤为残酷,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灵创伤。悦子遇见一个叫幸子的单亲妈妈,和她10来岁的女儿真理子。悦子的回忆开始于对幸子母女的观察。幸子常与一个美国男人出门,留下真理子独自在家。真理子性格孤僻,不合群,不上学,有时胡言乱语,充满不明的恐惧。对此,幸子解释说,真理子曾经看到一位妇女将婴儿放到河水里淹死。悦子出于关心女孩接近和帮助这对母女,从她对幸子的记忆可以看出幸子曾经家境优越,受过良好教育,会说英文。现在的幸子居无定所、无依无靠,囊中羞涩,又不甘心做“下等”工作。作为母亲,幸子忽略女儿的感受。悦子担心独自在家的真理子,常去母女俩居住的小屋去看望她,或者晚上到外面去寻找她,记忆中充斥着夜晚流水和昆虫的声音、夏天的潮湿和闷热、照路用的灯笼、还有绳子。真理子对绳子恐惧,因为当时曾有人用绳子勒死小孩。绳子在悦子的回忆中反复出现,应该来自大女儿惠子的自杀方式。
幸子最终认定与男友去美国才是她们母女、或者她自己最好的出路。她对悦子说,在美国女孩可以像男孩一样学习和进取,不像日本歧视妇女。幸子决定先搬到神户港口附近,等待男友去美国安排好一切和筹到钱后来接她们走。为第二天一早搬家省事,幸子把真理子心爱的小猫,连同放猫的盒子放到外面的河水里,让其自生自灭。对真理之而言,这无疑是伤口撒盐。悦子观察到真理子很不喜欢这个只会喝酒的美国人,似乎觉得这个人不会靠得住。真理子不愿意离开长崎,悦子安慰真理子,先去看看,不行就回来。关于这对母女的记忆就停留在她们启程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可以推断,这个美国男人不会兑现他对幸子的承诺,有幸子这样的母亲,真理子也不会幸福。
与幸子相比,悦子的状况看似好得多,悦子有个努力工作的丈夫二郎,即将迎接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出生。但是,通过悦子的回忆,我们可以看出二郎性格内向,工作压力很大,对悦子和来家小住的父亲缺少亲情,不尊重、甚至忽视悦子,夫妇俩经常吵架。悦子在二郎家长大,至于为什么二郎家收养了悦子,回忆只是模糊地一带而过,不难断定是原子弹爆炸使悦子成为孤儿。可以看出,悦子嫁给二郎,是出于感激二郎的父母绪方先生和太太对她的抚养和关爱,并不是因为她和二郎相爱。绪方先生曾是教师,虽然有些顽固的政见,却是个和蔼可亲、直率、外向的老人,与二郎相比,悦子和绪方先生相处得更融洽、愉快,说要生男孩就起爷爷的名字,生女孩就叫奶奶的名字:惠子。
悦子没有具体回忆大女儿惠子的成长过程,只是简单地提到,二郎对女儿小时候的成长还算尽心尽力,这意味着强迫惠子离开生父和熟悉的生活环境,是惠子后来抑郁的原因之一。至于为什么悦子离开二郎、如何遇到英国丈夫、二郎的下落等等,都是一片空白。只是提到,当时英国丈夫认为英国会带给她们幸福的生活。当惠子因为抑郁行为变得古怪时,继父与惠子的关系恶化,以至惠子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后来惠子搬到离家很远的曼彻斯特居住,切断与母亲的一切联系,最后自杀。
有读友认为此母女(悦子和惠子)就是彼母女(幸子和真理子)。的确,这两对母女很相像。先说女儿,我们不知道惠子小时候的经历,却知道真理子小时候受过心理创伤。我们不知道真理子长大后的经历,却知道惠子抑郁而死。可以推断惠子的抑郁是儿时受过心理创伤,虽然细节没在悦子的回忆中出现。再看母亲,幸子与悦子的背景有很多相似之处,布满灰尘的小提琴盒反映出她曾经的家庭和教育,在绪方先生请求她拉琴时,悦子难以下手,似乎触痛了深深埋在心底的、战争带来的伤口。悦子不愿意承认自己像幸子一样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是从各种细节来看,我们知道悦子与幸子一样向往西方生活、不喜欢日本社会对女性的歧视。于是即使知道惠子不愿意,还是不顾一切带着她来到英格兰乡村,这个在悦子初来时令她心旷神怡的地方,在她的回忆中给人的印象是安静和闭塞。悦子儿时的可怕经历也促使她急于离开日本,并影响了她对待大女儿的态度。有个笔墨不多的细节是小女儿妮基的生活,18、9岁的她不上大学、在伦敦与男友同居、也不想结婚,过着自由自在、高高兴兴、但却不是悦子希望的生活。悦子说服自己,只要她幸福,随她选择自己的生活。从此可以推断悦子曾经强行干涉大女儿的生活,造成母女关系恶化,使已经不愉快的惠子进一步受到伤害。这是本书不言而喻、更为深层的意义,下面是一个真实的例子。
有一对犹太父子,父亲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渡过青少年时期,无缘音乐教育成为父亲一生的遗憾。于是,他将自己失去的梦想强加于儿子。这个儿子成为我们的朋友时,是个年轻的物理学家,还弹得一手好钢琴。然而才华横溢的他却总是抱怨干什么都没兴趣,因为小时候被父亲逼着学钢琴,他直言:“父亲是希特勒的受害者,我是父亲的受害者。”这位朋友后来转学心理学,但愿他能医治自己的心病。
回到《远山淡影》,我不同意读友的理由是,悦子自己回想往事,没有必要伪装成另一对母女,我认为她的确遇到了幸子母女,真理子受到的伤害来自战争,而生于战后的惠子所受到的伤害,则是母亲一手造成的!悦子通过回忆检讨自己当年来英国的决定对大女儿命运的影响,但是她又不愿意直视自己的问题,回想已故女儿的幼年时光更是痛苦万分。于是悦子通过自己的“映射”回忆,而且在这个“映射”中,自己扮演的是个关心人的角色。这个“映射”就是幸子母女。
读友认为“此母女即为彼母女”的原因之一是,有一段关于悦子与幸子母女出游长崎港的详细回忆。在小说的结尾,悦子告诉妮基曾带着幼小的惠子去游玩过长崎港,惠子当时很高兴。读友认为这是悦子在撕去记忆中的伪装,承认是自己/幸子的决定最终“杀死”了惠子/真理子。我则认为,这样一个美丽、好玩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假定悦子也带着惠子来过?再说,真理子当时并不是很开心,因为有个自以为是的男孩总是找茬贬低她。
妮基与母亲有代沟,但却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安慰母亲说,任何决定都有风险,人不可能因为未知凶吉而放弃追求。最后,悦子去车站送妮基回伦敦,火车开动后,看着女儿快乐地回到自己的生活,悦子的心情或许是欣慰的。
石黑一雄热衷于写回忆,如《长日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浮世画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他的《被埋葬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是一部关于记忆的寓言小说,角色是英格兰亚瑟王时期虚幻的人物和怪物,“被埋葬的巨人”指过去发生的可怕事件或者历史悲剧。就以我对此书的理解结束本文:作家试图告诉人们,对个人而言,念念不忘过去会使人囿于痛苦和仇恨;对整体(族群、国家)而言,忘记过去只会使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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