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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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我来翻译一下雷蒙德·卡佛的几首诗之四

 

读卡佛的《酒驾》中时,当读到那本关于莫斯科大撤退的书时,我突然想到我曾写过的那部并不存在的小说。关于一次大溃败,难道真的曾经有过一部这样的小说,而卡佛读到了它?

 

*

开车穿过林区时,我看见
这片森林的树都是黑色的,
剥光树皮,僵直的立着,
整座树林里没有一片叶子。
汽车一直行驶,像在
穿越一个无声的梦。
行驶在一个句号里,或者
是正在逃离那场记忆里的火。
 

当林火已经开始的时候,
这些树没有逃跑的选择。
于是,它们用燃烧
使火势更大,直到,
无可挽回的毁灭。
我知道,一切不过是
命运的安排,而且
—— 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

两年前我在悉尼hurstville的一个很大的超市里自动付款机前结完帐正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时,听见身后有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那时候我就猛然转过身来,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

我在悉尼住了很长时间。有时在市区里开车,就能看见从很远的山里林火燃烧飘来的黑烟,那些森林会定期燃起林火,而汽车的广播里,主持人正说着那场正在燃烧的大火。车子城市的街道上开开停停。那种感觉很怪异。好像世界既在蓬勃的发展着,又正在末日。

但更怪异的是开车从刚刚燃烧过的林区穿行。那时我一个人开车去达尔文港。途中穿越一片刚刚燃烧过的森林。森林里没有车,也看不见任何人或者动物,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周围的树远远近近都已经烧焦变得漆黑,没有树皮,像被剥光了衣服,整座森林里也没有一片叶子,那些树木僵直的伸出枝杈矗立在原地,地上的草是黑色的,一直开很久都是这样的景观,周围也没有声音,除了汽车的行驶声,但是坐在车里,汽车行驶的声音非常微弱。

有许多人喜欢想象自己变成一棵树,对于我想象变成一颗树是极为痛苦的。但是,树以另一种模式展现了生命的可能。它们可以安然于痛苦之中,从不逃离,平静面对毁灭。在林火燃起的时候,林中的树就一棵接着一棵的燃烧,并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让毁灭发出光,并成为一种壮丽的奇观。

但是,在悉尼这座城市里,几乎没有人认识我。是谁在叫我?我听见有人在叫我,便猛然回过身。悉尼是一座很大的城市。

 

*

我转过身时,看见是她。她似乎一点儿没有变化,站在我的身后。而我几乎把她都给忘了。

 

*

在那些年里,有许多事我竟然都给忘了。

后来我意识到。

 

*

十三年前,我们在协和的同一个实验室相处过一年的时间。那时,我是实验室里年龄最大的博士,她是实验室里年龄最小的八年制的学生。我们两个人的桌子并排放在一起靠着窗,实验室的窗户很厚,占据了整个墙壁。外面正对着新东方大厦,几乎挡住了我们右侧全部的视线。窗户是封闭的,根本无法打开。我曾经使劲敲过那块玻璃,感觉即便我在上面撞得粉身碎骨,那面玻璃也仍然不会有丝毫变化,只不过粘上了一片模糊的我样子的血肉,贴在上面双臂张开。实验室里总是很忙碌,时间过得飞快。偶尔闲下来,我坐在桌前透过那片结实的玻璃向外看,我看见下面新东方广场上布满了行人。行人显得很小,色彩也变得暗淡,缓慢的向各个方向移动。有那么一两次,整个广场上一个人都没有,那是冬天,或者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夏天的中午,我记不清时间了,但是那景象记的非常清晰,那样子显得非常怪异。有时,在我出神的看着外面的时候,我的小师妹,就坐在我的身边。广场的地面是一块巨大淡灰白色的水泥,在强烈的阳光下,就变成了一种怪异的白色。这个记忆是真实的。但是,那时北京的天已经总是灰蒙蒙的了,空气里像隔着一层面纱,这使得广场的地面也变成了灰色,上面的人就都像走在一页巨大的灰色的书页里,或者是走在灰色的记忆。只有我们走进实验室时,才变得真实起来。但有时我能看见更远处的东长安街,那里马路上的汽车也显得很小,而且同样的,行驶缓慢。我一时间有一种错觉,外面的世界时间仿佛很慢,而且更真实。还是在十年前,我从美国回北京,曾经见过她一次。那时,她就要毕业了,论文已经在国际杂志上发表,她也结婚了,准备毕业后回西安的一家医院工作。在那次见面,我送给她一只从美国带来的唇彩。因为,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但后来,她对我说,她最喜欢的就是唇彩。她说那支唇彩没有颜色,但带有薄荷的味道。她最喜欢的味道。然后,她竟然从她的包里拿出了那支唇彩。我看见那支唇彩显得非常陈旧。……

 

*

几乎在一瞬间。她见到我好像非常兴奋。这种情绪可能在那个夜晚也传染了我。我突然变得异常兴奋。我感觉我看见她非常的开心。可还没有等我开口叫出她的名字,她的话就已经一连串的说了出来。她那天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后来在我们分手时,她的话语是平静的,语速舒缓,像一条缓缓流去的河水,但每个字同样是清清楚楚的。在所有的夜晚。只是,有过于清晰,和锐利了。她说她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像我,可不敢相信。因为听同学说我已经回国了。她又重复一遍,好像有些着急,说她真的是听到好几个同学都是这样对她说的。仿佛我不相信她的话。可我还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呢。所以,她不敢贸然上来拍一下我的肩膀,想要不就算了。她还在继续对我讲着,说但是最后她还是决定,要等我结完帐她在后面试着叫我一声,看看到底是不是我。结果真的是你。她讲完了,现在停下来激动的看着我。

我张开嘴笑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我发现我一时间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了。那是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我看着她,还是觉得她一点变化都没有。只是她的面容清清楚楚的。

 

*

我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一时间想不起一个人的名字。

我依然记得在协和有一次快到新年的一天,她像一阵风跑进实验室,穿着一件很短的红色的棉袄,脸蛋通红,她的皮肤特别白,一双黑色高腰的长筒靴,那双皮靴的腰很高,一条黑底暗红色小花儿的裙子,围着羊毛的纯白的围巾,头发盘在头顶,人显得更小了。我喜欢看女人把头发盘起来。她已经来到桌子前从抽屉里找出了什么东西,拿着就蹦蹦跳跳的要走。我问她,你要到哪儿去?她停下来兴奋的说出去逛街。外面就是闹市。对于科研单位,这可不好。然后她就已经跑出了实验室。而在这之前,我没有转身,冲着她的身影说:会冻着的。我听见一阵笑声:讨厌。我再转过身去看,看见敞开的实验室的大门。实验室的门从不关上。好像那时实验室里还有几个人在埋头工作。她已经没影了。我回过身,在本子上随便写了些字,然后又把它们划掉了。十三年的时间,一个人是不可能一点变化都没有的。这不可能。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婆还站在我的身后呢。于是赶忙转身给她们两个人介绍。

 

*

从悉尼到达尔文港,路途非常遥远。开车要走很久。

 

*

后来在北京,一个冬天的清晨,外面有中到重度污染,我指的就是现在我坐着的书房的窗外。但我很怀疑,我在指向哪里?是否真的有现在?或者,我们是否真的能感受到现在?你说什么是现在呢?它又在哪儿?是什么样子?于是,现在就像我从窗口看到窗外的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样的神秘。正在发生的变化?一样的神秘。那时远方的旭日正在东升,既舒缓又疾遽,阳光穿透雾霾,把饱含污染物的有毒的晨雾和对面模糊暗淡的楼宇映照出一种非常迷人的明亮的橘红色。让人有一种心动的感觉。很远很远的地方大火正在燃烧。火光因为遥远变得和煦而美丽。但那里火势凶猛,恐怖,在燃烧,塌陷,在毁灭。很快太阳就会升向天穹的顶点,窗外刚才迷人而明亮的色彩一下子又变成灰色的雾霾,和对面暗淡呆板的楼宇,那时幻象就消失了——你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东京?还是巴黎?在哪里?或者,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奇怪的文章而已,你又想起来了,现在,或者,早就忘记了,——不过是变成了另一种幻象罢了。我在纸上写了一些字,然后又把它们划掉了。接下来我陷入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间里,有几百亿年,甚至会更久。

 

*

我给她们俩介绍。介绍时,我意识到她俩还是老乡呢。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想这回她俩可真有很多可聊的了。这些女人啊。呵呵。于是,我告诉我的老婆,你们俩还是老乡呢。然后告诉她,我们俩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了。十年?我转身问我的小师妹。然后又对她们俩说:你们自己聊吧,就不用我多介绍了。我的老婆是那种特爱交际的人,这很好。但有时我觉得她有些夸张的虚假,或过于热情,经常让我感觉不舒服。但我认为这是我的问题。因为我属于那种不爱与人交往的人,这样不好,尽管有时候我其实很想与人交往。但这一次非常奇怪,两个人的反应都出人意料的冷淡。老乡见老乡?好像她们两个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相互对视了一下,或许点了点头?我不敢肯定。介绍过后就冷场了。一时间我不知所措。这时,我的老婆突然对我说话了。和我建议的正相反,她让我们俩在这里聊,她到外面等我。说完没有等我回话,转身就走了。我又是一时间不知所措。我有些生气,觉得很尴尬,她这样做让我没有面子。于是,我只好又转回身来。可一转回身来,我的小师妹却突然又开始对我兴奋的讲了起来,仿佛她一直在没有间断的讲着,而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或者是我的错觉。一时间,我一阵恍惚。仿佛刚才发生的尴尬真的是我的幻觉。这时她说还是在协和时,她去过一次美国,那是做交换生到的加州。那时她就打听我在哪,他们说我在巴尔的摩。巴尔的摩,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巴尔的摩。于是就买来一张美国地图,在上面一查,才知道,哇,那么远啊。而且,巴尔的摩是真的。于是,她就打消了去那里找我的念头,只是在邮件里告诉了我。然后,我给她回了一封邮件,然后就是许多年没有再联系,不,其实中间我又给你又发过两次邮件,你回复了,我隔一两年就发一次邮件,你就回复,然后就中断了,一过就是许多年。后来,她要来澳洲,于是又一打听,他们说我在悉尼,而她联系的实验室在阿德雷德,于是又在邮件里告诉了我。但那时她就想,我们可能再也不会碰到一起了。然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后来,她竟然要来悉尼了,于是她去打听,可以一打听,他们说我已经回国了。我的小师妹看着我,说,真的!真的?我仿佛在渐渐回忆起来,点点头,仿佛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丢失了许多的记忆。她还在说着,说她开始还不太相信,可问了好几个人,都十分肯定的说我已经回国了。你怎么没有回去呢?她问我。我还在轻度的恍惚和一种说不清的惆怅中。这时,才回过神来。我说:一言难尽。又说:阴错阳差。本来是要回去的。单位都联系好了。于是,我的小师妹变得有些暗淡下来,说那时她就想:我们可能真的是无缘再遇到一起了。但马上又开心的接着说,所以她到了悉尼就一直以为,我已经在北京了。结果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你,我简直不敢相信,像在梦里。我于是就一直偷偷跟在你的后面,想着会不会是你啊,后来想要不就算了,可最后还是决定,我就在这里等着,等你结完帐后,我大叫一声你的名字,看看到底是不是你。她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最后告诉我,其实她来悉尼都一年多了。但平时很少来这个超市购物。我站在那里看着她,静静听她讲完,然后告诉她,我马上就要去布里斯班了。她那时问我什么时候,我说两个月之后。

 

*

我记得那时我们是站在悉尼的一座购物中心,位于hurstville,非常大,我很少去那里,每次去几乎都要跟着我老婆,因为我如果一个人去,每一次都会在里面迷路。那里面结构复杂,标识含混。我一进去,不久就彻底糊涂了。既找不到我要找的地方,又找不到离开的路。我抱怨说,澳洲的标识系统太糟糕,混乱不清,不像美国那么明确。这时我听见不屑的笑声。很轻。是我的老婆在撇嘴。她提醒我说,在美国我也总是迷路。但是有一次,我在这座超市里,看见墙壁上竟有人写下了一小段金斯堡的《加州超市》,What thoughts I have of you tonight, Walt Whitman, for I walked down the sidestreets under the trees with a headache self-conscious looking at the full moon.我站在那里,惊讶的读着,不敢相信。但也许是我的记忆在这里再次出现差错,一小段错轨,那里不是悉尼hurstville的购物中心,而是巴尔的摩的一条街道,那个时刻,我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只相机,游荡在巴尔的摩的每一条街上,在下午5点30分,走进一座废弃无人的居民楼,破败不堪,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楼道,楼道里有些地方很暗,有些地方很亮,也很远,我闻到了霉腐的气味,和一些说不出的味道,在一面阴影里的斑驳的墙上我读到一小条夕阳中手写的诗行;但也许是在纽约曲折阴暗的地铁站,那里又脏又乱,充满危险,而我在写满字迹的墙壁上竟然意外的看见了A Supermarket in California,但或许是费马,费马的那句神秘但令人怀疑的谜语: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这个猜想的解,但这里没有足够的地方把它写下来了,在我读的时候一列机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但也许,都不是,勿问对错,那里是加州超市:今夜想起你思绪万千,华尔特·惠特曼,那天我走过小巷从树下穿过带着心底的隐痛遥望浑圆的月亮。忍受饥饿的疲乏,购置意象,我走进霓虹水果市场,梦想着你一一数点过的一切,但所有的超市都太大了,大得都远远超过了我的生活的需要,占据空间,让人迷失,所有的欲望在这里散开,而它将我渐渐挤出了生活之外。

 

*

后来她开始向我介绍她的两个孩子。我又吃了一惊。这才蓦然注意到她脚边的两个小孩儿。我惊诧于那俩个孩子那么小,像放在脚边的玩具,大一些的那个男孩子一直仰着头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等我也看到他和他打招呼时,他才变得有些不自然,避开了我的眼神儿,既没有回应我,但又不是像一般的孩子那样窘迫的低下头,而竟然像是一个诗人似的目光沉思把头徐徐转向了左边,向远方眺望。

在回来的路上,老婆开车。我坐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感慨。我反复告诉她,我们过去那么熟悉,但刚才我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一时想不起来了,一晃时间过的真快啊。当然,她的名字我已经想起来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在这次见面之后,我和小师妹一直没有再联系。三个月后,我要去布里斯班了。临行前的一天,突然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问我是否开车去布里斯班,嘱咐我路上小心,并祝我在布里斯班工作顺利。在海外的那些年里,我搬过许多家,开车跑过许多的长途。那天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没有注意到一路上我的老婆一直一言未发。

 

*

关于我们的宇宙,我们的理解是,它始于130亿年以前的一次大爆炸,在此之前我们无法理解,那里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我们的所有的物理定律在那里都是无效的。对于不可解释的解释,构成了不可解释性的本身。我们把它称为虚无,而虚无是什么呢?虚无既不是没有,也不是有,虚无就是虚无,即不可解释,对于它的任何提问都只能基于我们在现实世界里获得的经验,受局限于我们的感觉和思维系统,因此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我们认为,我们的宇宙也会终结,那时时间和空间都将终结,即变成虚无。但在终结之后的虚无里是否还会再次发生一次大爆炸化生万物?那么,在它之后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另一些智慧生物必然再次产生。那时,他们将重新试图理解宇宙和时间,并相信在他们的宇宙产生之前的虚无是无法理解的。而我们现在就坐在他们所无法理解的虚无里。

 

*

后来,一天晚上我们一起去酒吧喝酒。在酒吧里我说我来请客,她说她不喝啤酒,她说她走了多远的路才来到这里,所以她要喝摩根船长。我说这很好我也喜欢郎姆酒。我又说我还以为她从来不喝酒,她说今晚她想喝点儿劲儿大的。我们开始喝酒。她端起杯子一口就把酒全喝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往桌子上使劲一放,蛮横的要我也要一口喝干。我被她吓了一跳。她很漂亮,但脾气也很大。于是我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然后我告诉她,在月亮和蛮横之间选择,人类选择了野蛮,但我要选择月亮。蛮横的月亮。她笑了,说。突然她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我又被她吓到。那里在荡漾着。水。闪闪发光。在达尔文港我住的地方离海很近,步行15分钟就到了海边。那里有大海,海边的沙滩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法文的名字,Brighton Le Sands,意思好像是阳光沙滩。是的,我知道她一直是很温柔的。在Brighton Le Sands沙子是白色的,那里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海湾,两边的海岸像合抱的双臂,但都很远,所以这里海面总是风平浪静,天空有时一碧如洗,有时满天浓厚的阴云。我经常一个人沿着海滩走出很远,直到走到某个完全僻静的地方,坐在沙丘写作。尽管海面十分平静,但海滩上的风仍然很大。我坐在沙丘上,风吹得我的本子的纸页不断地翻起来,像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和我捣乱,在月亮和蛮横之间,我选择了月亮,或者野蛮,风中还带着极细小的沙粒,但达尔文港的阳光非常明亮。于是,我最后就收起笔,不再写了,抱着本子坐在风里,专心的去看海。回到家总会把一些沙子带进家中。在很久之后,在北京的家里,一次偶然翻看那本笔记时,我竟又看见了夹在笔记本里的风中的沙粒。

 

*

从悉尼到达尔文港,路途非常遥远。开车要走很久。

 

*

北京的冬天已经再也不会像过去那么冷了。我小的时候这里冬天很冷。窗上会冻上厚厚的冰,那窗就怎么也打不开,冻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冬天了。我不喜欢在澳洲圣诞节街上有许多穿短裤的人。那样你很难还会相信神圣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在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你每天穿着大裤衩,你很难相信神圣的东西。现在回到北京终于又可以过冬天了。全球的气候在变暖。但是,有一些科学家认为,从地球的历史来看,在一个更大的时间尺度上,我们正走向下一个寒冷的周期。在高科技的时代,进入冰川纪。想起来简直令我神往。我喜欢很冷的冬天。在我家中的写字台上,摆着一盆小小的绿色植物,它的展开的叶片上,对称分布着两行淡灰色的点和竖线,很像毛笔写下的点和两撇。每一片叶子都相似,又都是完全不同的,它们既相互独立,又都连接在同一株植物的主干上。它们让我着迷。它们使相同与不同,你和我,这样的概念,变成了一个个的谜。生命中每一件事物都是一个谜。就像这一小株绿色植物,它也是一个谜,摆在我的书桌的案头。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当寂静的时候,我会听见它们在热烈的谈论着什么,我不知道它们谈论的是什么,一棵小小的绿色植物的叶片,它们会谈些什么呢?在我寂寞的深处。简直不可思议。那时,她就坐在那里,有时我们是在白天,有时是在夜晚,在闹市的酒吧,咖啡馆,或者街头的小广场,或者公园的长椅上,有时是在社区的图书馆,有时是在我的家中卧室的床头,有时开着灯,有时关上,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中,我注视着她的脸,她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听我倾诉,但也许那时我只是一个无言的倾听者,而在这些时刻我获得的幸福一点也不会少。我知道她是我挚爱的人,但也许那就是我自己在梦中的影子。我知道我和她,只有一个是真实的。

 

*

后来我们谈到了小说。“我看不懂你写的小说。”她说我写的小说里没有故事,她问我为什么不写故事?我先是说:“我的小说里有许多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后来我又改口说:“因为厌倦。”有时候你会突然厌倦了故事。我问她:“你喜欢故事吗?” 我想那时候我已经非常的接近了。这时我听见有人突然笑了起来,是爆发性的一阵神经质的大笑。那个笑声显得很夸张,笑声很大。可是在酒吧里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俩。我从皮包里取出一本书翻开,为她读了起来:“第四,不知什么缘故,大家都产生了厌倦,众神厌倦了,鹰鹫也厌倦了,连普罗米修斯的伤口也因不断的愈合而感到厌倦。如果留下的是那座不可解释的大山。——这一传说试图对不可解释性作出解释。由于它是从真实的基础上产生的,必定也以不可解释而告终。”读完,我合上书。有时就是这样,你对故事厌倦了。有时你是对讲故事厌倦了。有时是对听故事厌倦了。但其实这是一回事。当你厌倦了讲故事时你也就厌倦了听故事。反过来也一样。可是你讲到的、你听到的仍然全是故事。故事当然都是假的。它由开始和结束构成,由原因和结果维系着。故事每天都在被构造着。是故事构成了生活本身。故事也构成了生命本身。那些老人还有那些青年人,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坐在电视的前面,睁着眼睛盯着那里面,一直到死。为了使他们的生命能成为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的一部。我说完耸了耸肩,端起酒杯。她问我刚才读的是什么?这时那本书已经被我放下,现在就放在桌子上,停在我和她的中间。在她和我的中间,是一本书。你知道,一条线上的中点的数量,和整个宇宙里的中点的数量是一样多的。我告诉她:“是卡夫卡的小说,那个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那时我们萍水相逢,但大火在燃烧。我们谁也没有动那本书。她放下了酒杯,看着我,说出:

我爱你。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那样平静的话语。但我想那时我们俩都醉了。

 

*

立,我依然爱你。

 

*

“关于普罗米修斯有四种传说:第一,他为了人类背叛众神,被牢牢的锁在高加索山上。众神派老鹰去啄食他不断再生的肝脏。第二,在鹰喙不断啄食下,紧靠着岩壁的普罗米修斯痛不可忍,以致身体日益陷入岩石之中,直至完全没入其间。第三,他的背叛行为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被淡忘了,数千年后,众神遗忘了,鹰鹫遗忘了,连他自己也遗忘了。”

 

*

和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相比,博尔赫斯的《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就显得有些小气,而扎加耶夫斯基的《三种历史》简直就是差劲儿极了。《普罗米修斯》是一种终极性的小说。在极短的篇幅里,卡夫卡展现出一种极为辽阔的时间感和空间感,用一种冷淡的语调,有条不紊的层层推进,最后在一瞬间将小说推至叙事的终结。它始于一个古希腊著名的神话,到这里小说就终结了。

 

*

我一直想写一部关于一次大溃败的小说。一小支溃败的队伍,在冰天雪地中艰难跋涉,向着家的方向。失败是彻底的,甚至不再有人追赶他们。这时,他们已经没有了敌人。也很难说是在前进,还是在撤退,但前方是家的方向。可是,这时的家的含义变得十分复杂:希望,温暖,住所,食物,新的生活,但同时也是耻辱,寒冷,放弃,空寂,彻底的失败,残生。对,是残生。它概括了一切。不断有人死在路上,这使得继续逃跑的人成为了成功者,幸运的人,但同时那些死去的人又成为对于生者的不断的否定和嘲讽,不断的加重溃败的悲惨程度。有人想放弃,但发现他们无法放弃。后来,他们又渐渐的忘记了这是一次溃败,而开始相信他们是在前进。在走向未来,和光明。这样他们就变得幸福而且骄傲起来。在寒冷和疲惫中,他们渐渐产生出许多幻觉。这时,远方家中的那张床,就具有了终极的含义,既像是一种抚慰和对于英雄归来的奖励,又像是一种惩罚。而它已经被预置在那里,等待着他们一个一个的躺上去。而他们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小说就是在对于家中的那张床的遥远回忆或者幻想中结束的。在那里,一切只是刚刚开始。在这部小说里没有主人公,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具体的人物和事件,甚至这是否是在写一次溃败,抑或仅仅是一次回家,甚至是出走,或凯旋,都难以确定。其实也根本没有这样的一部小说。

 

*

但是,那张写字台呢?那张写字台是我的父亲在我10岁那一年亲手打制的,用买来的木料,和一箱子木匠的工具。那时我的父亲用一只小刨子把桌面刨得非常的平滑,他弓着腰用双手握住刨子一下一下用力的推动那只红松木做的小刨子,他的动作稳健有力,刨子在桌面上滑过时,一条极薄极薄的木屑就从刨子的刀片下钻出来,卷曲成一朵木花,然后掉落在桌面或地上,那时家中的地板上落满了蓬松的木花,散发着清香。父亲停下来,弯腰眯起眼来检查,同时伸出一只手用手掌在桌面上轻轻抚过。当书桌做好,他用砂纸把整个桌子打磨光滑,然后再上上清漆,等到漆干透,我就拥有了一张自己的书桌。现在书桌就在我的身旁。样子已经过时了,但仍然结实温暖。有时是在夜晚。那时我朦朦胧胧的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它们那些叶子还在黑暗中那张温和的旧书桌上热烈的谈论着,那时我听见了,它们在谈论着雨,或者那是爱德华的《白杨树》?托马斯·爱德华,好像它们还谈到了我,用一种轻微的嘲笑的口吻。我仍然记得那首诗,“整日整夜,除了冬天,在各种天气里,在客栈,铁匠铺和商店的上方,/白杨树聚集在十字路口谈论着雨,直到最后的叶片从树顶飘落。”是的,还有那些在林火中燃烧的树。当大火开始燃烧时,那些树无法逃离,无法摆脱,它们于是就一棵接着一棵的燃烧,使火势更大,变得无可挽回,无可救药,直至毁灭。一切只是刚刚开始。然后,我就又睡去了。

夜,总太短,
记忆太空渺。
依然能听见你的声音,
天空在燃烧。

 

*

刚才我睡得太早了。我真不应该这么早就上床睡觉。因为,那样半夜里准会像现在这样醒来。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在刚才睡时,我迷迷糊糊的做了一个梦。好像在梦里,我变成了手持武器的一名战士,正准备奔赴前线,参加一场惨烈的战争。但是在梦里,我仍然是一个孩子,个子很小,在一个广场上接受出发前的检阅。而检阅我们的首长,也是一个孩子。他走到我的面前,我在队列中挺起了胸脯,向他敬礼。他则表情严肃的为我整理军装,帽子,领扣,徽章。太阳在他身后的天空,照耀着我们。夜晚很热,我一直躺在床上闭着眼。新闻里说,我们正在经历澳洲历史上最热的一个夏季。

 

*

是的,她曾经对我说过的,她曾经对我说过的。

 

*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在屋子里摆下一只搪瓷面盆,然后,反锁上门,烧掉一本书。一个人在屋子烧书,这样的念头会让我激动得颤抖。但我不敢。很多书都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没有消失的书也只有很少数的人看过,即便是最流行的著作,也是只有非常少非常少数的人看到过。一本书,像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博物馆,一座山。但是,一本书,任何一本书,都会影响到未来的每一个人。

那时我们天天见面,但仍然迫不及待,时时刻刻的思念,从每一次见面的开始,从来没有停止,仿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但她只有过一次在我这里过夜,我们做爱,然后相拥着睡去,不停的从噩梦中惊醒,在黑暗里恐惧的侧耳倾听,Catherine大街11号公寓楼的大厅里那扇关闭的门,倾听那里发出的最轻微的响动,仿佛他们不久就会在这座陌生的大城市里找到我们,然后就粗暴的撞破公寓楼紧锁的大门冲到我们的屋子的门外凶猛的砸着我们的门。那时我们将面临抉择,是去开门迎接挑战,还是从窗口跳窗逃跑,或者,就一直留在这里,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亲吻。有过那么多的爱和记忆,但夜总是太短,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2017
2018-05

 

 

 

 

 

愚若智大 发表评论于
ave maria 有好多
立喜欢这首

~~
娅米 发表评论于
每次读你的文字,都有一种有很多话想说的冲动,但是又总是又突然觉得无从说起,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你都已经说了。
娅米 发表评论于
虚无与伤感。结束也是开始。读你的文字是深切而疼痛的。
Luumia 发表评论于
你也一直在用文字做时间与空间的实验,最终解决/达到它?卡夫卡的“普罗米修斯”还没看过,因为你的描述而好奇。希望在阅读中体会到“辽阔”的时间与空间。
你摆放在桌上的小物件颇丰啊,肯定都是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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