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在伤害着你

我喜欢无聊的事情。而且,我只做我喜欢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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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got to sleep on one beach,
wake up on another.

Boat all fitted out,
tugging against its rope.

-Quiet Nights, by Raymond Carver

我在海边的一条长椅上睡着了,
在另一条长椅上醒来。

醒来时看见从夜晚的海上
漂来了一条船。

在很多寂静的夜里。

 

每个人都在伤害着你

有一对年轻的恋人,可能十八、九岁或者二十刚刚出头,他们来到这里,沿着山谷漫步,后来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他们亲吻了。亲吻之后又坐到草坪上,两个人分开,显然这是一对初恋的情人。最后他们又一起离开了。这里满山青翠,风景秀美,夏天山花烂漫,冬天大雪纷飞。这里就是我。我是一座山谷。但如果从没有人来过这里,那么我就并不存在。这里虽然不是风景名胜,但也总是偶有人至。有时在节假日甚至会热闹一阵。这里曾经来过孤独的游客,一个人背着双肩包,在山谷里游荡,一言不发。也曾在周末里来过一家人,到这里烧烤,后来那个男孩子跑到一棵树下撒尿,后来他的爸爸也跑过去背过身去解手,再后来女主人也要解手了,她羞涩的跑到较远的一个隐秘的矮树丛里,四下看了看,才解开裤子蹲下去。烧烤后,他们聊天,在草坪上打球,然后才收拾好东西离开了。那些从这里回去的人们会偶尔想起我,和别人谈到我。于是,现在,我就是一座山谷了。当人们谈到山谷时,那就是我。对,it’s me。山谷。

后来,我意识到,一件事情只有被重述时才具有意义。一件事情如果只发生过一次而从来没有被人复述过,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甚至无法证明它真的存在过。

所以,后来我开始迷恋上了重述。讲述别人的一部小说,或一首诗,或者一个故事。你知道当我们讲述一件事情时,总是因为这件事情有某些吸引我们的东西,尽管有时可能我们并不清晰地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而在我们讲述的过程中,就把它们剥离了出来,显示了出来,尽管有时我们仍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但是在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原来的那个故事也就消失了,而另一个故事产生了。这就是我在读卡佛的这本诗集 All of US时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时,我拿起这本诗集,翻到某一页,上面的题目是:Some Prose on Poetry,关于诗歌的一些建议。这个题目有些奇怪,我倒很想看看他有什么具体建议。于是快速浏览了一下,内容不像是一首诗,到有些像一篇小说,或者回忆录,或者散文什么的。总之,不像是诗。因为当时没有字典,所以我就看得似懂非懂的。但是小说里的某些东西一直在吸引着我。可我说不清那个东西是什么:

许多年以前——可能是1956或者57年吧——当时我还是一个不到20岁的孩子,却已经结了婚,靠给药房送处方药挣钱养家。在Yakima,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你说这个名字,Yakima是华盛顿州东边的一个小镇,是个很小的小地方,你肯定没有听说过,anyway,我的工作就是开车在小镇上把药送到人们家中。有一次我送药的那家主人把我带进那栋房子最里面的卧房。那个老人显得很警惕。他已经很老了。一个人住在这栋大房子里。进到卧室,他请我在这里等一下,他去找支票本。我倒是无所谓。只不过通常人们是绝对不会把我带进他们的卧室里等待的。不过,anyway,等我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时,就开始打量起这间房间。我马上就被震惊住了。房子里到处是书:咖啡桌上,沙发上,床上,床头柜上,当然了,还有书柜里,还有地板上。到处都能看见书。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家里有这么多的书,像个小图书馆。他的书柜是那种很高都快到屋顶上的那种,里面放满了书。后来,我注意到咖啡桌上有一本杂志。杂志上放着一包糖,可我注意的是那本杂志的名字:Poetry,诗歌。我非常震惊。这毫不夸张。怎么说呢?anyway,我当时就拿起了那本杂志,把那包糖推到桌子边上。这是我第一次看这种严肃杂志,不要说还是一本诗歌杂志。我当时完全被震撼住。然后,我开始贪婪的拿起那些书翻,一本接着一本。我记得有一本叫:The Little Review Anthology我得说那时光是看到书上写的“edited by”的字样,就让我感到神秘。更不要说那个“Anthology”了。那个“Anthology”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写了这么多的书?然后,我又发现一本很厚的诗集。于是我扔下所有其他的书,拿起这本诗集,一页一页的翻,都是一行一行的诗,有那么多,样子看着怪怪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要写这样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书里面是这样的一些东西。一本诗集。这时,突然那个老人走了进来。

“你要咖啡吗?”布朗先生走进屋里问我。我看见他一只手里端着一壶烧好的咖啡,另一只手拎着一只杯子。我想了想,说:“why not。”于是布朗先生放下壶和杯子,又费力地走出去,为我取一只杯子。我不知道他是否会不高兴。他的样子看上去显得太老了,行动很吃力。回来后,我们就坐在咖啡桌旁。他给我倒咖啡,然后问我要不要加糖。我想了想,说:“why not。”这次我自己拿起咖啡桌上的那小包焦糖撕开倒进杯中,用小勺搅匀,然后端起来喝了一小口,仍然很苦,和速溶咖啡的味道非常不一样。Anyway,后来我们就谈了诗歌。我给他读了一首我写的小诗山谷。翻译成英语,只能是尽量让他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就不错了。然后又给他讲了一件事情:

我在公司上班的时候,经常在工作时间写作。当然是背着老版了。我笑了。Anyway,写完后就把它们放到我的博客上。有一次打开博客,发现有人在我的博客里给我留言了。很少有人会给我留言。你知道,对于从不给我留言的网友,我向来不会吝惜给他们以最刻毒的诅咒。当然这不会伤害任何人。在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有那么多的善意呢?anyway,看到这个留言我很高兴,手舞足蹈了一阵。然后,我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马上要把它写下来,但又什么也写不出来。在我的博客里,那位留言的网友认为,我的文章伤害了她。就这样我一直坐在那里,什么事情也干不了。到了下午,突然来了灵感。于是,我写出了一段文字给那位网友回复了。这是一篇散文,或者说杂文,小说,anyway。于是,我又只能把这篇文章用英文讲给布朗先生听,它的名字叫:“从没有人伤害过你。”

“以前我的女友脾气特大。但她是为一些大事生气,比如联合国发布了一个什么和我们八杆子打不着的消息,或者乌干达出了一件什么样事情。反正都是一些大事,她回来后就大发脾气。这当然是应该的了。但她也会经常为一些小事生气,比如晚上我答应她吃米饭,却仍然不小心吃了一口藏在兜里的馒头。那时她就会大发雷霆。这当然也是有理的。也就是说,她为什么样的事情都生气。于是,我总耐心劝她别生气。她却总是对我说:我没有生气,立。真的,我没有生气。说时还总要把搭在眼前的一缕头发一甩。她每甩一次,我就是一颤。

后来,我遇到了李大哥。李大哥遇到过许多不幸的事情。我就经常陪他喝酒。他喝酒时就总对我说:哥开心。真的,哥特开心。一说就是一晚上。并且,他每说一次就叹一口气。而我的心就是咯噔的一下。

我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真的。它们对我并没有什么伤害。真的,我过的挺好的。这些对我都没有什么伤害。真的,这都是真的。真的。从来没有什么伤害。

这是真的。从没有人伤害过你。”

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文章,也可以叫小说。或者,挺无聊的。Anyway。但这样你也就知道了,我这一天又没有好好工作。我当然不会让我的老板发现这一切。所以他也并没有受到伤害。我的意思是说,即便我努力工作了,那也有可能只是给他造成的损害更大。Anyway,反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秘密我们都不知道。如果知道了,可能对谁都不好。至少不会使这个世界更美好。而且,你知道,我的老板并不是一个特别乐观的人,凡事都会往积极的地方去想。总之,anyway,我要讲的是,真正的故事发生在我下班就要离开的时候。

那时,我在旁边同事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诗集。下班时间已经到了。但通常我要再耗一会儿才走。我不是那种一下班就提起早都收拾好的包往家里跑的人。我在这个公司里已经工作了十多年,我一直是这个公司里的优秀员工。所以,那天我就把这本诗集拿过来翻了翻。而恰巧翻到了一首叫柠檬什么的诗。那个单词我也不认识,但肯定是和柠檬有关。而那首诗读来不像是诗,有些像是一篇小说,或者散文什么的。很长,唠唠叨叨的。我的英语你也知道,所以读的模模糊糊的。那时,外面的天色变得昏黑,公司里的灯都亮了,人们在纷纷往外走,老板也已经离开了,现在他正开着他的宝马车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开开停停。

那首诗写的是一个小镇。镇上的一个中年男人给诗的作者打一个巨大的书柜。就是那种通到屋顶的大书柜。那个男人的儿子不久前在河里淹死了。但是那个男人好像非常乐观,为作者干活时一点也看不出悲伤。可是,后来作者又接触到了男人的父亲、母亲和他的妻子,才渐渐发现真实的情况并不是这样。那个男人的儿子的死,对他的打击非常大。他陷入深深的自责。而且还总是翻来覆去的思考为什么这件事情会发生。他不停的和自己的妻子讨论。首先,和他有关。是他同意让儿子去买一个叫柠檬什么的东西。这个东西其实并不是他们非要不可的。而这个叫柠檬什么的东西又与一系列的生产、加工和运输的人有关,与这个超市有关,与柠檬的种植、采收有关,甚至与最早的人类发现柠檬这种植物有关。这样一来,人类的每一个悲剧就几乎和每一个人都有关,而且和人类整个的历史有关。而每一个人的每一天的生活,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也都会与某一件悲剧有关。每一个人每一天都在制造着悲剧。

我停下来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稍作思考,才对布朗说出:而直到这时,直到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漆黑,公司的大楼里灯火通明,但空无一人,街上汽车开着车灯穿梭不息,无数的行人正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我读完了这首诗,突然间明白了我所写的那些诗那些文字,散文,杂文,或者小说,叫什么都可以,它们和我读到的这首英文诗之间的神秘的内在关联。我这才真正的理解了我所写的这些貌似玩笑甚至无聊的文字的意义,我的写作的意义,和我的生活的意义。一切都在突然间明亮了起来,亮着刺眼,像一颗无声的原子弹爆炸。而且直到这时我才把那本诗集合上,扔到了我的桌子上。然后,我看到那个作者的名字叫:雷蒙德·卡佛,那本诗集的名字叫:All of  Us

我不知道这些,当我用我那生硬、蹩脚、充满错误的英语说出来后,有多少被我真实的表达了出来,有多少被布朗先生理解了。但是,直到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当我说完这些时,抬眼向老迈的布朗先生看去时,他眼中流露出的那种巨大的震惊和困惑的神情。他坐在那里,端着咖啡,就这样看着我,仿佛那时他正在进入最后的临终状态,然后就要一下子松开手中的咖啡杯,从座椅里僵硬的脸向着地板一直摔倒下来了。

 


2018-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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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枫丹白露' 的评论 :

哎呀,又有新的伤害了。这

太好了。
枫丹白露 发表评论于
为了不做伤害的同谋,留下一个爪印: 想象着没有声音的天堂
愚若智大 发表评论于
立好!
我一如既往地亂竄
竄到這裡,吱一聲

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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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愚若智大' 的评论 :

向愚兄问好啦。
愚若智大 发表评论于
from the bottle of my heart。Thanks
------
hmm,the bottle...
~~
发表评论于
一种平静的快乐,或许就是天堂。而失去时,便是地狱。
这或许就是普希金所说的:
生活没有幸福,只有平静和自由。
但即便如此,关于地狱与天堂,关于幸福,的思考仍然是令人费解的。
而关于自由和爱,永远让人想来既向往心仪,又痛苦不堪。


2810,答2018诸网友。并致读者泄。

from the bottle of my heart。Than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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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久的地狱》表示我对神学之深奥所持有的怀疑和始终如一的热衷。——博尔赫斯

快乐何其难

我住在德克萨斯的农场时
贫困潦倒
老婆抛弃了我,只留下
一只瘸腿的母驴和一头
挤不出奶的公牛
而我仍然希望它们快乐!

有一天,我把它俩拉到
一起
我说:来!快乐快乐吧!
别不好意思。快乐一点,快乐一点。
我让它俩交配
但这很难!
它们并不快乐!

那时我想:
快乐何其难!



2014/6/7 6am


《持久的地狱》表示我对地狱之深奥所持有的怀疑和始终如一的热衷。——立

土豆-禾苗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立' 的评论 : 文学城的“留言”啊,实在是一个有趣的社会现象:集体吵架、集体热赞一篇文或一个人,,,

没有fence的思想监狱,地狱门口的狂欢节。
风水纵横 发表评论于
但丁说地狱是有声音的:首先是地狱之门关闭时洞穴共鸣发出像阵阵阴森可怖的雷声,在最深的第十八层消失,到处都是痛哭的哀嚎……而天堂,嘻嘻,只有翅膀的声音。
简丹儿 发表评论于

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不是我说的,是木心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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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Xman197' 的评论 :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大麻在美国已经合法化了。好像是加州吧。可惜,没有尝到。在美国时我的一个榕妹抽大麻,有一次他给了我一只,让我抽,我当时正要抽,哎,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最终没有抽上那只大麻,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记得我都接过了那只他卷起的大麻烟,拿在了手里,他点起了火柴,可突然发生一件事情,可是,发生了什么呢?

Xman197 发表评论于
好像大麻high时写下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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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最近在翻一下卡佛的诗,这篇其实是要最为翻译的最后一篇。里面嵌了两个卡佛的作品的转述。或变形。这篇还要改,因为那个“从没有什么伤害过你”的小文章有些和全文不协调。

不过,我这次翻译意识到,卡佛的作品里,小说,和诗,好像没有任何的幽默感。这似乎在西方作家中比较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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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啦。今天留言的全都给予玫瑰和一颗水晶。

水晶,透明的石头。
一块凝固的梦。
一扇窗口,通向
另一个空间的神秘。

现在没有时间写小说,在写另一个东西,《枕迷楼》。那将是一部奇书。

对于不留言的朋友,我只能遗憾的告诉他们一个来自地狱的消息
其实那里并不像我们相信的那么可怕
上帝把地狱建的似乎和天堂一样好
只是那里没有任何声音。呵呵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对了,你的博客我一直跟读,但是很少留言。好像不留言也是一种伤害。
娅米 发表评论于
卡佛有一些小说里有种神秘的东西,你这篇里也有。
土豆-禾苗 发表评论于
感觉还有很多事情没写出来,等待。劳动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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