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系列之四:打饭(插图版)

我小时家家很少开伙,一个是大人都忙,再就是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自家做着吃的,一日三餐都是去食堂打饭。

营地虽然简陋,纪律却是极严明,每日起床熄灯,上班下班,工休吃饭都有号角广播。号子一响,整个营地如巨大机器随之运转。下班号和开饭号之间只得20分钟,很多大人忙不赢。小朋友放学比大人下班早,给一家子打饭的任务便都落在各家孩子身上。

那时交通补给极不便利,物资匮乏,吃饭全是配给。一家多少人,多大年龄,食堂都有记录。我们打饭也不是用钱,而是用一个黄色小本,上面印着日期。每日只可打定量饭菜,打好饭,食堂大师傅给你勾掉这日这餐,说明你已经用掉配给这一部分。

我四五岁时,便要随着大哥哥大姐姐去打饭了。

母亲做了一个小布口袋,把小黄本放在口袋里,又给我一个有双耳的搪瓷饭盒,把小口袋拴在饭盒耳朵上。给我说黄本不可弄丢了,稀饭放在下面,盒盖翻过来放馒头米饭和菜。第一次去打饭之前,我颇为紧张,父亲说你只跟着冯家哥哥。

冯家哥哥是我们那的孩子王,牙齿雪白,身高腿长,瘦瘦的脸颊上老是挂着闪亮汗珠,眼睛总是闪耀的。他极为聪明,眉毛一挑就是一个主意。他上学都是把一个蓝格子布口袋拴在书包上,口袋里是一个巨大搪瓷脸盆。放学他带着伙伴奔跑玩耍,听见响号就带着书包饭包咣当咣当往食堂猛冲,省却回家时间,好去抢上好饭菜。

所谓好饭菜,无非是肉类内脏等,却绝非天天都有,青菜山笋是常见的。

我打饭前一天去找冯家哥哥,他不在家,冯家阿姨在,我说我明天要去打饭,我爸爸让冯家哥哥带着我。冯家阿姨是极温柔娇小的一个人,摸着我的头说好我告诉你哥知道。

第二天我抱着那个大饭盒不敢松手,玩耍的时候没手拿就把饭盒翻过来顶在头上,把盖子塞到后背背带裤的带子里负着,看着学校快放学了就到学校门口等候,看冯家哥哥什么时候出来。

冯家哥哥谈笑着走出校门,一见我,露出雪白牙齿灿然一笑。伸手就把我的饭盒取来塞到他的蓝格子布口袋里,说包在他身上!我跟着就行了。

开饭号一响,冯家哥哥抄起我架在他肩上就跑,我颠得头晕脑胀。

跑到食堂,冯家哥哥却不去排那第一,而是先看食堂小黑板,那里有一行一行我不认得的粉笔字,他再问后来的小伙伴要打什么菜,计算好了才数着人数排。排到他时,正好他要打的菜是最后剩下的,他再把一个巨大的脸盆递过去,大师傅总会多给他些,要是恰好是最后一份,那菜盆里的汤水也都会倾倒给他。他只要馒头,馒头都装在蓝格布口袋里。

冯家哥哥帮我打了豆角,四个馒头,一盆稀饭,又把我举起来给大师傅看。大师傅见我就笑:“呦!帮家里打饭啦!”

自从我开始打饭,家里吃到好饭菜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我第一批认识的字也是从食堂小黑板上学来,那些字各个都有质感滋味,长久印在我的脑海里。

溜肝是其中滑滑嫩嫩,浓浓郁郁的两个字,只是极不常见。

一次食堂做了溜肝,我们各个都伸着脖子看,生怕排到自己没有了。等韩家哥哥排到了,肝已不剩。韩家哥哥默默要了青菜,眼睛都湿了。

冯家哥哥一把揽过他:“男子汉,至于吗!”

韩家哥哥说:“是我爸,眼睛看不见,医生说要吃猪肝。”说完又要哭。

冯家哥哥一楞,随即跳上食堂板凳:“大伙别走!谁打了猪肝了?”

我们打到猪肝的都围聚过来,冯家哥哥把自己的猪肝倒了几片到韩家哥哥饭盆里,让我们每人贡献一片猪肝。韩家哥哥饭盆很快满了。

“行了,给我叔吃!”

那以后韩家哥哥少跟我们玩,也不等开饭号响,早早就去食堂排上队。

那些年我们还小吃不多,这些大哥哥们吃得却比大人还多。冯家哥哥的蓝格布口袋里很快多了一个小桶,去打稀饭。说是稀饭,不过是稠厚一点的米汤,每天食堂都有一大桶,可以不划小黄本,自己打去。

冯家哥哥都是先打上半桶自己喝了,再打一桶带回家。他的口袋里也常有死鸟死虫,带着一帮孩子自己生火烤熟了吃。我害怕那些死东西,和爸爸说起。爸爸听了不说话。

以后吃饭的时候,每有肉菜,爸爸都说:“把你冯家哥哥叫来吃饭。”

我人小饭量不大,一个馒头要分四份吃,冯家哥哥可以帮助吃掉我那份。他私下送烤熟的整只麻雀给我,我实在不敢吃。

一天晚上,冯家哥哥冲进我家:“叔,你快去看看我爸!”

父亲正在伏案做功夫,听了放下纸笔就走,我也跟去。

到了冯家哥哥家里一看,冯家伯伯面无血色,躺在床上,冯家阿姨正在抹眼泪。冯家伯伯见父亲到了,就开始叽里咕噜说外国话,父亲听了半晌,说:“老冯,工作的事再说。”

那天晚上父亲去拨了工作用的紧急电话,后来就来了车子医生,把冯家伯伯拉走了,冯家阿姨也跟去,冯家哥哥住在我家。

冯家伯伯住了一阵医院才回来,长手长脚更显得瘦,脸上倒有了血色了。

后来来了一个极大的领导到我们山里,说怎么给我们的科学家工程师吃这些东西!当即下令组织了一只狩猎队去到内蒙古打黄羊,足足装了两个火车皮拉回来。我们打饭时羊头羊腿随便挑!

后来生产基地慢慢有了规模,吃饭的问题总算解决。肉类牛奶每日都有,冯家哥哥也不用计算着打那最后一份菜了。

现在冯家哥哥在国内是极大的老板,北上时总要来看望父亲,还是一口雪白牙齿,言笑朗朗,每次都要留下吃饭,他总说:“还是叔家饭最好吃!”

 

JustTalk 发表评论于
好人一生平安!
为写而写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想起了城南旧事,那些日子里沉淀着好些金子般的淳朴善良。
我胖我的 发表评论于
赞,好文章!贫苦、艰难的日子里有淳朴的人性,让人泪中有笑。楼主这篇文章让我想起我自己的哥哥,上高中的时候省下一点饭钱买了小姑娘喜欢的编在辫子上的头饰送给我,一对小菠萝和一双圆球球。还有我妈妈的学生有一天突然来我家看老师,从兜里拿出一袋鱼皮花生,说“老师,这是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

老百姓最善良了。
简宁宁 发表评论于
就盼着你发新文,迫不及待用午饭时间读完了。真好!你的文字天高地阔的,又总是能打中我心里柔软的地方,让我流泪。但即使是流泪,心里也是敞亮,痛快的。

多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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