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妈妈和哥哥都在单位作为”黑五类”受到批斗了。妈妈的罪名是“反动军官太太”,哥哥的罪名是“资产阶级的狗崽子”,抄我家的就是他们学校的红卫兵。他们在学校先把老抗臭揍了一顿,边打边问:“你爸爸是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你是不是你爸爸的孝子贤孙、狗崽子?”
老抗脑海里立刻涌现出小时侯,爸爸天天抱他去龙头井买小笼蒸包的情形,爸爸的慈颜、关爱他怎能忘记?他不明白为什么革命就非要骂自己的父母。
亲情浓于血,人性重于革命。他每回答一个问题时都要说一句“我爸爸最喜欢我。我是资产阶级狗崽子------” 施展着他的狡猾,用自己能明白的方式安慰着自己的良心。
当他们打累了后,庄大方(四中红卫兵头儿),带着大队的红卫兵来抄我家了。他们本以为我们家会有许多贵重物品,也许还会有枪,挖地三尺后,他们失望地走了。在他们抄的家里,连那些资本家、地主或者国民党的团长、营长的家里都能抄出点值钱的东西,沈抗家怎么会穷得连普通人家都不如呢?他爸可是国民党早期的一个中将啊,抄这样的家真没劲。“我肏,沈抗家是真他妈的穷!”红卫兵们失望地走了。回到学校,他们没兴趣再批斗老抗了,认为我家是徒有虚名。这倒救了老抗,他们没有再打他,只是把他关在了学校。
妈妈在几天前就被批斗了,只不过她没有对我们说。一开始对她的批斗基本是形式上的,因为妈妈在工人们中人缘很好、有威信。平时工友们有什么事都爱和她说,征求她的意见。可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个国民党大官的太太在单位没挨批斗,那实在是说过不去的,说明这个单位没有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因此斗还是要斗的,口号还是要喊的,脖子上还是要挂大牌子的,人还是要厥着的,关还是要关的。当然,也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是最革命的、立场是最坚定的、对资产阶级是最痛恨的,向妈妈举起了皮鞭。可妈妈没有喊叫,她脸上的表情仍旧是平静的。
然而此时此刻,她内心里却是万分焦急,她在想着自己的儿女。他们怎样了?挨批斗肯定是跑不了的,会到什么程度呢?他们受得了受不了呢?千万别流露出不满行为,这是运动。要忍耐,要学会忍耐,否则就难以生存。只有生命存活,才会有机会获得生活。这么多年来自己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们拉扯大,不就是为了他们能够有一天过上真正的生活吗?孩子们还没真正成熟起来,如果在这时候想不通是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啪”皮带抽在了后背上。 “齐沛如!问你呢!”
妈妈根本没听见问的什么,她只是又把腰往下弯了弯,她脖子上挂的牌子快平躺在地上了,双腿因为酸痛而抖动着。一个小伙子从人群中跳到她前面,双手拽住她的衣领,使劲地往上抬着,装作恶狠狠地说:“问你丈夫是不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杀死了多少共产党?你好好想想,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双手继续使劲抬着妈妈。她是妈妈的徒弟,看到她没听到那戴着红袖章的人问的话,怕那人再打她,就跑上来提醒妈妈,并借机让她直直腰,唯恐她支持不住,倒下去------
“杀没杀共产党我不知道,那时的女人是不过问男人的事儿的。我只知道在喜峰口大捷前,他就打了个异常残酷的仗,虽然自己几乎全军覆没,可也杀死了对方不计其数的人。”
小伙子哑然了,师傅,你说不知道就行了,干嘛要说这后边的话呢?
他焦急地用眼神提醒着妈妈。
“好啊,对方死了不计其数?那这‘对方’就是解放军啦!”戴红袖章的人冲群众喊着,举起了皮带。
“不是解放军,是日本人。那是抗日战争。”
“哗——”工人们笑了。举起的皮带僵在了半空中。其实妈妈倒希望他们打她,打晕过去,就什么也不用回答了。她宁肯挨打,也不愿说违心的话。更重要的是,她认为打在她身上的越多,落在儿女们身上的会越少。她现在唯一关心的,是孩子们怎样了、今天能否放她回家?她心急如焚,急切地想知道孩子们的安危------
此刻,她的孩子们还算幸运。大女儿远在保定文化馆,她从志愿军转业后就一直在那里工作。她人非常老实,很少讲话,此时还没有受到任何冲击。二女儿在排球队里,虽然队里停止了训练,她却可以利用这时间看书。三女儿倒是被列为了“狗崽子”,但只是被隔离起来,也许是大学里的“资产阶级”太多了吧,那么多老师、教授需要修理,还没时间顾及到她这个“狗崽子”。老抗倒是挨整了,但只是把他关在学校,并无大碍。
一夜之间,北京变了个样儿。大街小巷,楼宇平房,凡是能贴纸的地方全都贴满了大字报、标语,都是些千篇一律的口号、大同小异的勒令。“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整个世间都变红了。一半是鲜艳的红纸,一半是鲜血。每一个工厂、每一个机关、每一个学校,都在开批斗地富反坏右的群众大会,口号震天响,哀嚎盖满地;每一个街道、每一条胡同都是抄家的红卫兵,一车车的抄家物资堆满了各个单位的仓库、办公室、教室------红卫兵们疯狂地将一切传统的文化艺术、宗教信仰、风俗习惯都视为“四旧”,全部捣毁、烧光。能搬动的装车搬走,不能搬动的就砸,凡是看到有关文字的东西就当场烧为灰烬。大量的古今中外名著、名人字画、艺术珍品、书画雕塑、宗教寺院,甚至文化遗址被毁灭。几千年的文化古迹奄奄一息,劳动人民智慧的艺术结晶几近灭绝。
八国联军烧毁了圆明园,而文化大革命焚毁了中华大地。外人烧,烧的是表面,自己焚,焚的却是根基。
所谓的“勒令”内容大致是:
某某某地富反坏右份子,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滚回老家去。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所谓的“老家”即原籍出生地,这“后果”自然是棍棒皮带伺候了。
地主富农以土改时划分的成份而定,反革命则分“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是在文革之前被定性为反革命的,“现行反革命”由红卫兵小将和广大革命群众来定。一个举动、一句话都可能成为反革命行为。这时的革命人民警惕性太高了,阶级斗争的这根线绷得紧紧的。假如你不小心撕坏了一张大字报,或碰掉了一张标语、勒令,会马上查你祖宗三代、七姑八大姨是否是资产阶级,或者能和资产阶级沾上边。一旦沾了点资产阶级的味儿,就立刻被视为“现行反革命”。尤其是不小心碰坏了毛主席像,那就更遭殃。不容分说,棍棒皮鞭劈头盖脸就打下来。轻者鼻青脸肿,重者则血肉模糊一命呜呼。坏分子的范围就更大了,刚开始还是流氓小偷、地痞无赖,后来凡沾点男女关系的,也被包括其中。尤其是有作风问题的女人,被称为“破鞋”。这“破鞋”之词并非始于文革,但这词的发扬光大着实是从文革开始的。过去“破鞋”二字是指那些出卖肉体来换取钱物的女人,是娼妓的别名。这时的“破鞋”用得就广泛了,有男女通奸行为的是名副其实的“破鞋”,而喜欢穿戴打扮的在这时也被视为”破鞋”。烫发,抹口红,敷脂粉,高跟鞋,布拉吉------凡是穿着时髦、打扮摩登一些的女人都被囊括进来。
一个正在大街上行走的时髦女人,会突然被一群红卫兵包围。几把剪子同时剪向你的烫发或大辫子,烫发算是“资产阶级”,大辫子算“四旧”。不是铰掉一半,就是东一下西一下的,剪得你头上高低不平如同猪吃狗啃。高跟鞋早被扒下,几锤子砸掉后跟。布拉吉也被剪掉一半,要么就被撕成星条旗。识相的老实低头,一声别吭,完事走人。不识相的一个不满眼神、一句牢骚话就立刻招来横祸。幸运点的挂牌批斗、身披破鞋游街,倒霉的遍体鳞伤,被打得奄奄一息。男人们的大背头、瘦腿裤,箭头迈(尖儿皮鞋)被称之为“奇装异服”。也是剪的剪,砸的砸。一时间资产阶级被消灭得无影无踪,人们的服装绝对没有奇异之说了,穿戴那叫统一,无论男女,只有灰兰两色制服。穿黄军装的那一定是皇亲国戚了,谁要是穿着一身黄军装走在街上,可是威风凛凛、扬眉吐气。
右派们此时再也不右了,恨不得自己将右手砍掉、高举左手不停地呼喊“拥护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的口号。可晚了,谁让你在大鸣大放时忘乎所以、蹬鼻子上脸呢?给你个棒槌你就纫针(认真),伟大领袖略施小计,就把你们真实想法掏出来了。这一计叫引蛇出洞,还知识分子呢,看过那么多书,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你们现在做出的这一切都是被吓被逼的,是装出来的,以前说的那才是真心话。大牌子还得挂在你的狗脖子上,高帽子照样得戴在你的狗头上,棍棒皮鞭也绝对不会忘记对你光顾。
听吧,北京城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皮带、棍棒的抽打声和地富反坏右的哭叫哀嚎声。大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带着高帽子、挂着大牌子的牛鬼蛇神的游街队伍。“破鞋”们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浑身挂满又臭又脏的烂鞋,手里还敲着锣:“我是破鞋,我乱搞男女关系,我不要脸!”走几步敲一下喊一声,声音稍低点,雨点般的皮带就会落在身上。生命胜过了屈辱、疼痛淹没了自尊,喊一声也是喊,敲一下也是敲,好死不如赖活。想开了的人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辱骂自己的话语,让悲愤与屈辱从嗥叫中释出。
大街上院子里,到处溅满血,北京城到处是血。空气中隐隐带着血腥,是人们从没见过的血雨腥风。
每天都传来消息说后海有人投河,什刹海有人跳海,筒子河有人扎进去了------上吊的跳楼的也时有耳闻。你可以看到一种解放牌的大卡车,上面堆着鼓鼓的麻袋,有许多还渗出血渍来,这种车是专门收尸的。每到一处,就将死者放进大麻袋,系紧袋口扔在车上,拉到火葬场一烧了之。没有姓名,不分男女,骨灰也化在一起,做鬼都是混合鬼。
学校停课了,校外活动没有了。原来在少年宫一起踢球的小伙伴也不来找我了。牟逢儒家刚好在文革前几天移民去了加拿大,这个机灵的资产阶级家庭躲过了这灭顶之灾。只是他哥哥牟逢杰在监狱中饱受着煎熬,牟逢杰和我三姐同岁,在高中时就因右派的罪名被逮捕。
只有吕希中还在,他还踢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