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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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们俩来到了西单。他看看表说:“哟,都十二点多啦,咱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我一点都不饿。”我说。

“其实我也不怎么饿,不过得吃点儿,要不咱去‘又一顺’来点儿羊肉馅饼?”他说。

“好吧。是得吃点儿东西。”我们俩进了“又一顺”,一人要了俩馅饼、一碗羊杂汤,热乎乎地吃进了肚儿。出来后,我想上首都电影院看看有什么电影,我们就溜达了过去。

又是《宁死不屈》,那会儿的电影院,很长一段时间都演同一部电影。不过我们不是为了看电影,只是想打发时间,便买了两张票,进了电影院。

电影还没开始,也没什么人来看。我俩就闲聊起来。

“哎,那儿有一婆子。拍丫的,你敢不敢?”蒋国生指着前几排一个梳着小刷子的女孩对我说。我摇摇头说:“没兴趣,你连人家的长相都没看清,回头拍上了一看,衰(读Cei丑)了吧唧的,你到时候带还是不带呀?”

“没事儿,只要你拍过来,我就保证带。”他迫不及待地说。

“算了吧,要想带你自己去拍,我懒得过去。”他看我确实不想去,就自己走了过去。

他怯怯懦懦地坐在了和那婆子仅隔一个座位的位置上。身子探过去想说话,好像又没敢说,那女的看了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电影开始了,我眼睛看着电影,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我在想:为什么男人除了吃饭以外就是要女人。而且那会儿的人,对吃的要求并不高,能吃上一般的饭就行,但对女人的欲望就无止境了。没有的时候说能有一个就行,可有了一个以后又想着另一个,总觉得没到手的比手里的好。只要有机会、环境允许,就老想尝试一下没到过手的。怪不得古人说“食色、性也”,看来这是天性,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把食放在第一位,并不是说人把食看得比色重,而是生理上要求必须先解决吃的问题,然后才能去色。不吃饭人就不能活着,死人怎么去色呢。

如果世界上有两种东西能让人选一样:一种是吃了以后就永远不饿了,另一种是吃了就永远不色了,我会要什么呢?

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将那吃了就永远不饿的东西吞下去。因为吃只是味觉与饥饱的问题,吃饱是为了生存,目的单一。而色就不同了,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有给予也有接受。这付出没有尺度,无法衡量,它幸福、伟大。它是双方的、相互的,不是自私的。它的自私只是表现在让我去为她(他)而付出吧!人们尽心竭力地为了得到这份付出权而倾力争斗着。在这争斗中有君子也有小人,但爱是圣洁的。使用诡异伎俩的小人绝不是为了爱,不过是为了占有,柳云被贺大头强暴后痛苦迷茫的神情立刻浮现在我眼前,贺大头的行为是何等的凶残、暴戾?如果贺大头说爱柳云,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就如同一只狼在蹂躏一只小羊羔时,贪馋地舔了它一下,它的目的是为了最后那一下。

我不禁自问:你会做这样的事吗?

不会,我深知自己不是这种人,也做不出这种事。

除去强暴和使用小人手段占有对方外,一切向对方表示爱慕的行为都可以理解,是正当的,是上天赋予的与生俱来的本能。我觉得,强行占有他人身体的行为都是非人性的,只有动物才会这样。

这时蒋国生回来了,和我说了两次话,我都没听见。

“这个电影你不是看过好几遍了吗,怎么还看得那么入神呀?跟你说半天话了都没听见。”

“哦,你怎么回来了?”我醒过闷来,问他。

“我跟她说了半天话,她一声都不吭,我又不敢挨着她坐,怕炸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其实拍婆子不过是向异性表示爱慕,是在那个时代所谓道德标准的约束下,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中学生们追求异性、或者说宣泄人性的产物。当然,那三个强行搂抱林婄的地痞行为是排除在外的,那根本不叫拍婆子。很多人受当时社会的衡量标准,视拍婆子为流氓行为。想闯入这个禁区的大多数也是畏首畏尾、生怕遭到对方拒绝,更怕被革命群众以流氓行为暴捋一顿,再抓起来扭送公安局。

“那婆子盘儿还真靓。要不你过去试试,就算帮咱哥们儿一个忙。就这一回,连这点儿事都不帮,太不仗义了吧?”蒋国生还不死心,好像今天要不把这婆子拍到手,他就会寝食不安。看他那猴急的样儿,我说:“那好,等电影演完了我试试,就快结束了。”

“哎,那婆子走了,快去。”蒋国生两眼一直盯着那女的,电影刚一完就催我去。这时我看清了这个女孩,她长得还算漂亮。小鼻子小嘴的,眉毛很浓,两只大眼睛黑白分明,很水灵。只是稍胖,但由于个子较高,就不显胖了。我快步追了过去,和她并排走出了电影院,她侧脸看了我一眼。

刚到马路上,我说:“你好,同学,我们能认识一下吗?”她看了看我,嫣然一笑,说:“没这个必要吧,大街上这么多的人,你怎么不去认识别人呢?”

我从她的微笑中,看出她在搪塞,心里并不讨厌我,只是不好意思马上同意。我便说:“要是这马路上再有一个长得像你这么漂亮的,我就认识她去。可没办法,只有你这么一个大美人儿。”

“噗嗤——”她笑了:“你可真会说话,是不是每次拍婆子的时侯都这么说呀?”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这是第一次拍婆子。”我说。她站住了,上下打量着我说:“第一次?别逗了,弄不好是个老花儿贼了吧?”

说着她过了马路,来到了电报大楼下面。我跟着她,边走边说:“真是第一次,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我还郑重地举起了右手。

“那你就不怕我喊流氓,让人家揍你一顿。我可要喊了啊!”她瞪起大眼睛,佯装生气地吓唬我。

“你喊吧,为了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甭说挨一顿揍,就是挨十顿揍,我也心甘情愿。到时候别忘了上医院看我就行。”我走近了一步,紧贴在她脸前,盯着她的俩眼说。她举起小拳头,轻轻地捶在我的胸上,娇滴滴地说:“我才舍不得喊人揍你呢,你就算真是流氓,也挺招人喜欢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一想,不是给自己拍的,没必要告诉她名字,就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用手指摆弄着我胸前的衣扣,说:“我叫庄萍,70届刚毕业,分配当餐馆服务员。明儿才上班,所以今天出来散散心,顺便看看我分配的饭馆是什么样儿的。”

“什么,70届的都毕业分配啦?”我不由得大叫了一声。

“是啊。你是哪届的?”她似乎很奇怪我如此惊讶。

“我也是70届的。不过我一直都没上学,所以不知道分配的事。”知道了又能怎样呢,我是学习班跑出来的,以后怎么着还不知道呢。

“你一直不上学,是不是成天拍婆子呀?”她半真半假地问。

“哪儿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不想再和她说我的事,就问她:“你被分到哪家儿餐馆儿?”

“就那儿,包子铺。”她用嘴朝马路对面一努,我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看去——庆丰包子铺。

“不错呀,那你每天能吃上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喽。”我逗她。

“本来我就挺胖的,再吃,我也成包子了。”她自嘲地说,同时深吸了一口气,收腹挺胸地展示了一下自己的体形。她凸起的胸部颤动了一下,我想起了柳云那坚挺适中的乳房,她的比柳云的大多了。她胖得很结实,给人以健美的感觉。

“你不是胖,是一种健康结实的美。不像包子,像山东戗面馒头。”我对她说。

“呃,合着美了半天,也就是个馒头,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她似乎有点不高兴。

“我是说你那儿像馒头,不是说你的人像。”我也觉得这比喻不恰当,灵机一动,拐到了她凸出醒目的乳房上。

“你真够坏的,我不理你了。”她嗲嗲地说,脸上飞过一层红晕。我忙说:“哎,别介呀,跟你逗着玩儿呢。对不起,我以后保证不再开这样的玩笑了。”

“瞧你给急得,我还不知道你是开玩笑。其实我喜欢你这样儿的,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嘛。”她已完全放开了,没有了一开始忸怩拘束的神情。

“这么说,你是爱上我了?那就跟我走吧!”我说着拉起她的手就走。

“松手,看你!这么大胆儿,大白天的,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儿啊。”她使劲地把手抽了回去。

“照你这么说,就是白天不可以,晚上行啦?那我就等晚上了啊。”说着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假装咕噜着。

“你干嘛呢?跟念经似的。”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纳闷地问我。我不理她,继续装模作样,只是嘴里说得清楚了:“太阳落,太阳落(读Lao),快让我把庄萍抱。天快黑,天快黑,好让我把庄萍背。”

“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双手捶打着我,几乎喘不过气地说:“坏死了------你------真坏死了,打死你。”

“得得,我不说了,不说了。咱走吧,还有一个朋友在等我呢。”我怕蒋国生等急了,便不再说笑,让她跟我去找蒋国生。

“我在这儿呢!甭找了,你们聊得够热闹的啊!”原来蒋国生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呢。看到我们要去找他,便走了出来。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蒋国生,我的好哥们儿,这是庄萍。”我接着说:“这会儿还早,咱们先去中山公园儿坐会儿,然后再去吃饭。”

“行。这儿离中山公园不远,咱们溜达过去吧。”蒋国生说。

“原来你们早就盯上我啦,还说不是天天拍婆子,你肯定够坏的。”庄萍认出了蒋国生就是在电影院里拍她的那个人,便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还狠狠地拧了我一下。

“哎呦,轻点儿!本来我不坏,这下儿被你给掐坏了。怪不的人说,男的越坏,女的越爱。要不你怎么这么使劲儿啊,嫌我坏得还不够吧?”我又开始逗她了。但这回,她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开始拘瑾起来。

中山公园没什么可玩儿的。我们坐在椅子上闲聊,蒋国生有意地想和庄萍接近,不断地和她说话。但她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好像不爱理蒋国生。我想直接介绍她和蒋国生做朋友,但又怕这样一挑明,倒吹了。我想好了一个让他俩单独接触的方法,便没急于现在说明。

“走吧,老坐着,都觉得冷了。咱们去‘同和居’吃饭吧。”蒋国生说。

“对,走吧。在这儿有什么劲呀。”我站了起来。

“我想回家了,明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你能不能在下班的时候接我呀?”庄萍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

“去接你没问题,不过你这么早回家,是睡觉还是怎么着?这才不到六点,咱先一块儿吃顿饭,算是庆祝你刚参加工作吧。虽然你是服务员儿,但总比我这不知道今后怎么着的强多了。到‘同和居’吃一顿,也算庆贺咱们仨认识,让我们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行吗?”我对她说。

“那好吧。只不过你没工作,还让你们花钱,怪不好意思的。要不咱们随便找个小饭馆儿吃点儿吧。”庄萍诚恳地说。

“没关系,他没工作我有啊。我工作好几年了,我请客。”蒋国生高兴地说。

“行了,走吧。就让他请客,谁让他工作了呢。等你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你请客,好不好?”我说完拉着她就走。

我们出了中山公园,坐22路公共汽车到缸瓦市下了车。来到“同和居”最里面的小餐厅,这里的环境很好。

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走过来说:“三位想吃什么?现在就点菜吗?”

我点点头,说:“来条清蒸莞鱼、水晶肘子、芙蓉鸡片、沙锅白肉——就不要汤了,再来一个拼盘,四瓶啤酒,一瓶小香槟------还有一瓶汽水。”

吃饭的时候,蒋国生不断地给庄萍挟菜,显得很热情。他越这样庄萍就越紧张,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住地拿眼角瞟我。好几次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这顿饭大家都没说什么话,也吃不出什么香味来,酒菜剩了一大半。最后,我给蒋国生和自己倒上一杯啤酒,给庄萍倒上一杯小香槟,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仨能在一起吃这顿饭就是缘分,希望咱能珍惜这份友情。为永远保持我们之间的友谊,干!”

我和蒋国生一口干了下去。庄萍举着杯子,看了看我说:“但愿我们的友谊能一步步加深,永远不变。”然后干了下去。

一出“同和居”,庄萍就说:“到现在你也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也不问了。明天是我第一天报到,下午两点就可以走了。你两点的时候一定要在电报大楼等我,再见。”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国生看我不说话,急得刚要追她,被我一把拽住了。

“你就这么让她走啦?” 蒋国生悻悻地说。我说:“你甭着急,我早想好了。本来我想把你家的地址给她,说是我家,让她明天下班去找我。既然她现在非让我明天去接她,你正好去接她。你就说我有事来不了,怕她等得着急就让你接,让她在你家等我,说我办完事就回去。这样不就给了你充分的时间和她单独接触了嘛!我会晚一点儿回去,如果她能留在你那儿,我就连门儿都不进。要是她走了,你把窗帘拉开半边儿,我就进去。不过,我估计就算她能和你交朋友,也不会第一天就住下的,看她样儿不像那种人。”

“嘿,你怎么不早说呀,我以为就这么吹了呢。你还说没拍过婆子,说了几句话她就乐上了,还假装打你。虽然我听不见你们说什么,可看那样儿跟老熟人儿似的,我一看就知道,今儿这婆子是跑不了啦。哎,你是怎么说的?告诉我,明儿我也这么拍。”蒋国生兴奋地问我。

“咳,这事儿哪儿有什么专门的说法儿呀,得根据当时的情形,随机应变。”我故作高深地说。不过的确也是这样,像那种千篇一律的“同学,你哪儿的,咱认识认识”的俗套,是拍不上高素质女孩的,顶多能认识那些专门等着被人拍的圈子。

拍婆子是一见钟情的爱。虽然谁都不能保证长久,但它是真实的。是在不知道对方的家庭背景、脾气爱好的情形下,不会为了迎合对方而刻意装扮自己,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任何情况。她对你的好坏感只凭对眼前这个人的直觉,这好感是由衷的、不抱任何目的的。被拍的时候,女孩子是快乐的、自信的,因为你让她知道了她的美引起了异性对她的渴望。她心里美滋滋的,充满了幸福。

拍婆子也是公正平等的。一方可尽情地表述对对方的倾慕,对方也可对此给予直接的回应,可以拒绝,也可以接受。但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没有半点作假的成分。在那个年代公开的和地下的游戏中,只有这个游戏的参加者是自愿的。它刺激人们麻木的神经兴奋,给了乏味的人们一些满足。

“你真行,哥们儿要有你这两下子,我天天拍婆子。一天一个,多过瘾啊,啧。”蒋国生羡慕地砸巴着嘴。

“怪不的你拍婆子沒人理呢。首先,你的想法就限制了你的行动。你的表情是僵硬、贪婪、淫秽的,只想着怎么去占有人家,怎么玩儿弄人家,怎么解色,根本没考虑人家会不会喜欢你。最起码,人家要对你有好感,才能继续下面的话。您这一上去就两眼发直,馋得直流哈拉子,说话也不利落了,翻来覆去就那么一句话,人家怎么还有心思跟你说下去呀,烦还烦不过来呢。除非是那些小圈子儿,为了吃顿饭糊弄糊弄你。”我不屑地说。

“那你说,明儿把她带回家我该怎么说呀?”蒋国生像个好学的小学生似的,诚心地向我讨教着。

“这就得看你自己了,反正我给你制造好了机会。庄萍不是圈子,你不要用下三烂的手法儿,得让她对你有好感才行。”我提醒他。

那天晚上,蒋国生很晚都没睡着,可能在琢磨办法、拼凑台词。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中午快两点时,我跟他说我一个人出去溜溜,让他去等庄萍。

晚上11点多,我来到蒋国生家,一看窗帘掀着,我便走了进去。蒋国生正在等我,一见我就兴奋地说:“我给丫上(做了爱)了!她刚走。我让她在这儿住,她说不行,说她从来没在外边儿住过,必须回家,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我一听蒋国生说他给庄萍上了,便说:“行,我还以为没这么容易呢,这回你算带上她了。不过你可得对得起她,她能跟你,那可是你的福气。”

“那是,她只要跟我,我保证对她倍儿好,就是不知道她——”他欲言又止,我也没再问下去。走了一天路,我有点累,便睡觉了。

几天过去了,庄萍都没来找蒋国生。一开始我没在意,有一天我们路过庆丰包子铺,我忽然想起了庄萍,就问蒋国生:“哎,你怎么一直没找庄萍玩儿啊?”

蒋国生吱吱唔唔地说:“她不来找我,我怎么去找她呀?”

“走,我陪你去找她。”我热心地说。

“不不,我不去,你自己去吧。”蒋国生摇着头说。

“你这人怎么色大胆小啊!我还真没看出来。那你在这儿等着,我替你去叫她。”说着我就走了进去。

一进门,就看见庄萍在收银台后边坐着,正在给客人开票儿。我见她没看到我,便站在第二个准备交钱的客人后边,猫着腰躲着她的视线。那客人还没算完账,我突然直起腰大声地说:“同志,有山东戗面儿馒头吗?”

庄萍吓了一跳,刚想说“没有”,抬头一看是我,她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怎么会有人跑这儿买馒头呢?还那么大声儿,原来是你。你还知道来看我呀?以为你早把我忘了!”

她这一笑,把全餐厅人的注意力都招过来了。尤其是另外两个服务员,用探询的眼神看看她又看看我,好像在说:呵,这小丫头刚参加工作就有对象啦。

庄萍这才想到是在工作单位,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赶紧小声地说:“沈猛你真讨厌,我八点下班儿,你在对面儿等我。只许你一个人,听见没有?”

我刚要说话,她回头看到那俩服务员在小声地嘀咕,又催我:“快走啊你,还愣着干嘛?”

她脸红得像大苹果一样,真好看。我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看她——女人害羞的时候真可爱。她怎么知道我叫沈猛?准是蒋国生告诉她的,我这样想着,来到了蒋国生面前。

“是你告诉她我名字的吧?”我只是随便地问了一下,蒋国生却吞吞吐吐地说:“哦------我是无意间说出来的,怎么,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她倒没说什么,只是——”我突然想:庄萍为什么特意叮嘱我一个人去等她呢?到嘴边的话被我给咽了回去。

“只是什么呀?”蒋国生似乎挺紧张地问我。

“呃------她好像不太高兴我去单位找她。”我说了句瞎话。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臭拿糖。咱不理她了,你拍婆子那么棒,明儿再拍一个不就得了嘛!”

我没再说什么,心里还在琢磨着庄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看我不说话了,也就不说了,只是不时地观察着我。晚上找什么借口跟他分开呢?这时我发现,他不再看我了,而是回头看着什么,我回头一看,原来他在盯着一个女的。我看到的是背影,可能是刚才从我们对面走过去的。她穿着一身蓝衣服,梳着俩小刷子,脖子上的大红围巾垂到了腰间,典型的婆子打扮,就是不知道长得怎么样。咳,管她什么样呢,拍过来给蒋国生,让他们俩玩儿去,我不就可以一个人去等庄萍了嘛。想到这儿,我也不跟蒋国生说一声,就追了过去。

“哎,同学!你这大拉毛真扎眼,离老远的就看见了。追你累得我都喘不上气来了——”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你活该,怕累?怕累别他妈犯色呀!”

她的话使我惊呆了,嚯,这女的这么糙啊!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不仅没有一点害羞拘束,那样子简直要把我吃了。她好像在说:我浪了一天了,可有人拍我了。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看我盘儿太靓,看傻啦?”她一只手插着腰,颠着左腿说,一幅司空见惯的样子。我这才仔细地看清了她。其实她长得还真不难看,虽然不能说很漂亮,但五官端正,皮肤很白,个子也高,总的来说很大气。只是那副蛮横的样子让人看了有点发怵。

“你们不是有两个人,另一个呢?”原来她早注意到我们了。

“对对,我们是俩人,你等着,我去叫他。”我想逃跑了,我觉得对付不了她。

“行了,不用费劲了,咱俩在这多聊会儿,他还能不过来呀。”她用女皇指使婢女的口气指挥着我,我迈出的脚又慢慢地蹭了回来,好像不敢不听她的。

“你哪儿的?叫什么呀?”她问我。

“我叫沈猛,是123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她。

“嚯,还脸红了。什么123呀,音乐学校?没拍过婆子吧?”她的眼神里透着轻蔑。

“123 就是一百二十三中。我拍过婆子,就是没拍过像你这样儿的。”我不想让她老压着我,语气也硬了起来。

“我这样儿的怎么啦?我这样儿的配不上你?你也不打听打听,我西单大珍子轻易跟过谁,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带上我,丫有那份吗?”

坏了,我这句话把她惹火了。她一句比一句声音高,招得大街上的人全往这里看。我不想惹麻烦,就小声地对她说“我还真没这份儿,我走,成了吧?”我转身要走。

“你给我站住,想溜——没门儿!今儿你就得带我走。”她说着一把抓住了我。

“我不是给自己拍的,是给我哥们儿拍的,要不我带你找他。”我忙说。

这时 蒋国生已经走过来了,我赶紧向他招手。

“我说呢,敢情你是催巴儿。”她拿眼角斜楞着我说,又歪着头瞥了一眼蒋国生。

“他叫蒋国生,份儿挺大的,跟师哥一块儿玩儿过。他带你,不给你丢份吧?”我给他俩介绍着。

“长的还行,就是跟我站一块儿,个子显着矮了点儿,凑合了。”大珍子像挑种猪似的上下打量了一番蒋国生。

“不矮不矮,他还比你高点儿呢。”我赶快打圆场。

“怎么着?咱别老在这儿站着呀。我跑了一天,累着呢。”大珍子看着蒋国生说。

“那咱上烤肉宛吃饭去吧。”看来蒋国生对大珍子挺满意的,马上就说带她去吃饭。我一想烤肉宛离西单比较近,容易碰上我和庄萍,便说:“烤肉季多棒啊,吃完了还能在河边儿溜达溜达。”

大珍子一撇嘴:“这大冷天儿的,谁上河边儿溜达去呀。”

也是,我干嘛说上河边呀。

“倒不是非得上河边儿,我是说同样吃烤肉,干嘛不去吃最好的呀,烤肉季多有名啊。”为了让他们听我的建议,我又说:“我哥们儿吃饭从来都去好地方儿,尤其是带着女的。”

“对,今儿刚认识你,咱就去烤肉季。”蒋国生高兴地同意了。大珍子懒懒地说:“行,你们俩都说去,就去吧。”

于是我们向车站走去。刚走几步,我说:“刚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事儿,要不你们俩去吧。”同时向蒋国生挤挤眼。

“你甭躲啊,怕我伺候不了你们俩还是怎么着?我看你挺顺眼的,甭说俩,再来俩也没事儿,只要我高兴。”大珍子火辣辣地说。

“我躲你干嘛呀,我真有事儿。”我陪着笑脸说。

“他的确有事儿,让他去吧。”蒋国生倒是愿意我走。

“那好吧,记着,明儿有事找我大珍子。在西单一带,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儿。”大珍子像个女侠似的对我说道。我忽然觉得,她只是故意把自己装得很糙,其实心眼不错,是个爽快人。我笑着对她说:“行,明儿有事就找你了。再见。”

和他们分手后我一看,才六点来钟,上哪儿去呢?要不要先吃点饭?算了,还是等庄萍下班一块吃吧。

我毫无目的地走着。就这样,好不容易熬到了快八点,我向电报大楼走去。结果远远地看见庄萍等在那里了,我赶快跑了两步,叫道:“庄萍,你先到啦?”

“你真够可以的,一天到晚没事儿,还要我等你。你干嘛去啦?”庄萍生气地说。我连忙解释说:“我从六点开始就等了,一看时间还那么早,就瞎溜达,没想到倒晚了。对不起啊。”

“光说对不起就行啦?我累着呢,背我。”她故意耷拉着脸,噘着嘴说,却掩饰不住她内心的喜悦。

“好,今儿咱就来个猪八戒背媳妇。”说着我就蹲在她前边,背着两手,抱住了她的俩腿。

“松开,松开!你疯啦?让我们同事看见就更麻烦了。今儿你去找我,她们议论了一下午,谁让你进去就瞎喊的。”庄萍嗔怪地说。

“这可不赖我啊,我怕跟你说话不好,特意问有没有山东戗面馒头,你自己笨。”我卖着乖。

“我怎么笨了?”庄萍瞪着俩大眼问我。

“你稍微做个动作,我不就明白了嘛。”我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动作?”她认真地问。我绷着脸,故作严肃道:“把你那俩大馒头收起来表示沒有,我不就知道不跟你说话了嘛。”我说的时候,同时耸着肩含着胸。

她绷着脸走上前一步,看上去好像没明白过来。当我发现她是故意装作不明白时已经晚了,她一把揪住了我的耳朵。

“我叫你坏,我叫你坏!看我今儿不把你耳朵揪下来。”她一边揪着我的耳朵一边说。

“哎呦,饶命饶命,我再也不敢犯坏了。”她把我一直揪着往后走,我随着她走到了小树丛,她突然搂住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脸上激动地亲了起来。我木然得不知所措,她应该是蒋国生的朋友,而我有柳云------

天色是黑的,街边的路灯是昏暗的,冰凉的夜晚降着寒气,而她贴着我的、紧闭着双眼的那张脸却是热乎乎的。许久,她睁开了眼睛,轻声地问我:“你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不亲我?我不管蒋国生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喜欢你。我从来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今儿你一出现,我高兴得忘记了是在上班。惊喜得又笑又叫,人家以为我是轻浮的女孩儿。你走后我想通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只要你跟我好。我也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只要以后不再做就行了。好吗?”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热切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她,也无法回答她,因为我不想欺骗她。蒋国生都和她说什么了呢?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蒋国生都和你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我问她。

“本来我不想和你说这些,因为他在我拒绝和他交朋友后,说我不愿和他交朋友没关系,但求我别把他跟我说的话告诉你。我所以跟你说,是希望你以后别再做那些事了,你要用钱,我可以给你。我每月的工资家里都不要,而且还给我钱,我又没什么要花的地方儿,可以全给你。你答应我以后不做了,行吗?”

“你甭听蒋国生的,他是看你想跟我好,故意胡说的。”我不想让庄萍知道我们的那些事,就糊弄她。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我看你根本不像那种人。但当他把屋顶上的钱拿下来给我看时,我相信了,因为一般人哪儿有那么多钱啊。他还要把钱给我,我当然不会要的,九点的时候我看你还不回来,我走了。实在等不下去了,他老跟我动手动脚的,我恶心。”

“好了,甭说这些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我霎时对蒋国生极度反感,我不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得马上把钱拿走,离开他。想到这儿,我催庄萍去吃饭,吃完饭我好赶快去找蒋国生。

“怎么,你生气啦?”庄萍看我急着要走,以为我不想和她在一块儿多待,便怯怯地问我。

“不是生气,我太饿了,再说你上了一天班儿,也得吃点儿东西啊。”我温柔地说。

“我在单位吃过了,不过你没吃呢,我陪你去。”她见我没生气,就高兴地拉着我的手,向西单走去。

吃饭的时候,我想:如果大珍子在蒋国生那儿,我怎么办?不管它,先去看看再说。

“你今晚还去蒋国生那儿住吗?你真的不能回家吗?”庄萍关心地问我。我看她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就点点头说:“是,我是从学习班儿跑出来的,不能回家。”

她想了想,说:“那你住我那儿吧,我家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儿。我爸妈住北屋,我和我姐住南屋。我姐插队去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我一听她那儿能住,很高兴:“那你爸妈知道了怎么办?”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先进去,你在院儿门口儿等着,我叫你的时候你再进来。早上好办,他们一早儿就上班去了,咱俩想什么时侯走都行。”看来她都考虑周全了才这么决定的。我说:“行,我正好儿不想住蒋国生那儿了。”

她家在阜城门内,是一小四合院,进门左手边是南屋。她先走了进去,过了一分钟的样子走出来对我说:“我先带你进去,再去我妈那儿,省得你冷。”

我跟她进了南屋,她说:“先别开灯,你凑合坐这儿等着。”

她摁着我坐下的同时亲了我一口,然后走了出去。十分钟左右,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壶热水。她让我坐着别动,给我洗了脸又洗了脚。我心里觉得暖烘烘的,想起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给我洗的,我有了回家的感觉。

她在里边那间屋的床上铺了一个被窝,看我躺下后,才出去倒水。她回来后,自己洗完的水都没倒,随手便关掉了灯。黑暗中我听到了她脱衣服的声音,她睡在了外屋的床上。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她已经做好了早点。我们正吃着饭,她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呀?”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起问这个,就问她:“怎么问这个?”

“因为昨晚上你太老实了,我想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觉得她人很好,自己应该对她讲实话,便把我和柳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那你们现在离那么远,她还相信你会等她吗?”她问我。

是呀,柳云现在还会相信我在等她吗?我想起她含着眼泪为我跳舞,想起她紧攥着十斤粮票和五块钱、叮嘱我要好好参加学工劳动,想起在我被送到学习班前她忧郁、无助的眼神------

“你怎么不说话呀?”庄萍问我。

“我相信她永远都会等我的,她一定会相信我的。只是我怀疑,我目前的情况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现实能不能让我去等她?”我露着迷茫的神色,对她说。

庄萍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其实结果并不重要,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个人的意愿十有八九是没有结果的。关键是,你们是真心相爱,这种爱多么崇高伟大啊。我姐姐刚上初一时,就和她们班的一个男生偷偷相爱了。可文革把他俩分成了对立的两派,那男的竟然揭发说我姐姐爱他是拉拢、腐蚀无产阶级,他们转眼成了仇人。我姐姐气得发誓,这一生不再谈恋爱。那男的出身高干,而我家成了臭老九,那男的毕业后当了兵,而我姐姐只能去山西插队。我就希望我能有一个真爱,你知道能爱上一个人是多么幸福啊。那感觉美妙极了,它可以让你飘缈地脱离这个紧张压抑、枯燥无味的尘世,带你走入一个内心充实的世界。你每天都有等待,那是一种美好的等待。就在你对我讲和柳云的事前,我还沉浸在这种幸福的等待中。你昨晚那么老实,我也没放弃这种等待。我分析了一下儿,你这样可能有三种原因:第一,是最好的、也是我最希望的,就是你虽然爱我,但能克制自己的冲动;第二,是你已经有女朋友,不会再对任何女孩儿有非分之想。如果是这两种中的任何一个,我都会爱你到永远。是那种身体的爱也是兄弟姐妹的爱,因为你太值得爱了。要是这两种都不是,而是第三种——咳,甭说了,现在说它已经没意义了。”

“你说出来嘛,我想听听。”我恳求她。她真话当作假话地苦笑道:“那我就自杀去。”

我一时没有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当我明白时,她已经去厨房刷碗了。我追到厨房,站在她的身后,轻轻抚弄着她的双肩。

“干嘛,安慰我来啦,我还不至于那么没自信。”她回过头来,笑着说。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绷起脸说:“你小心我将来告诉柳云啊。”

十点了,她该上班了,我俩走了出来。我决定先送她上班,然后再去蒋国生那儿。

“你晚上十点半左右回来,敲一下南屋后墙,我就出来接你。记住别回来太晚,别惹事儿,我等你。”快到她们餐馆时,她叮嘱我,然后一个人快步走了进去,我转身向车站走去。

到了蒋国生家,正好他要出门,碰上我后就一起回到了屋里。

“你昨天上哪儿去了?我一夜都没睡踏实。”我不想和他多说,就说:“我在这儿多碍事儿啊,我想大珍子那样儿的,昨晚能不跟你上这来住嘛!我就去来子那儿了。”

“嘿,你还别说,丫大珍子——”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你把我的钱和表给我,我要上山西去找人。”

我根本不想听他说什么大珍子的事,我只想拿完东西走人。

“着急吗?这么急着要走?”他感到很突然。

“是,我现在就得走,还有人等我呢,你快给我拿吧。”我催着他。他赶快把椅子摞在桌子上,上去拿了下来。我接过后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来到了美术馆,坐在街边小公园的椅子上,抽起了烟。

不知道为什么,庄萍的音容笑貌总出现在我的眼前。刚认识她时,我认为她像那些无聊的女孩一样,想在枯燥的精神世界中寻求异性的刺激。但今天早上她的一席话,让我改变了对她的看法。她是一个纯洁善良、又有思想的女孩。她渴望生活,追求真情。

这茫茫人海中,人们都蒙上了一层虚伪的面纱。有人是自觉蒙上的,有人是被动地被社会的潮流给蒙上的。虽然人们时常会在适当的场合,悄悄地流露出真实的自我,但他的另一半是否也恰好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候掀开了这层面纱呢?上天又给了他们百分之多少相遇的机会呢?如果每个小舟,都在茫茫人海中不能掌握自己的风帆而顺流飘去,那他们在沙滩寻求小栖时,也只能按照世俗的观念,由父母亲友介绍包办或按当时流行的由党和领导介绍包办了。这和旧时的父母包办、买卖婚姻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是用政治利益代替了金钱罢了。试想,自文革以来,有多少出身不好的青年男女,为了家庭的安危和所谓的前程迎娶或者嫁给了自己根本不爱的人呢?难怪庄萍会这样喜欢我,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而已,如果说我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劣迹。这些劣迹是我目前改不了、也不能改的,除非现在我去自首,甘心去蹲监狱。

庄萍是纯洁的,我不能弄脏了她,我更不能背叛柳云。

和庄萍继续接触下去,不可能不产生感情。虽然她说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兄弟姐妹的情谊,但即使她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我却不能把持自己,我很明白这一点。现在庄萍的身影已经和柳云的面容交替地出现在我眼前,一个是伸手即触、我不敢爱也不能爱的人,一个是梦幻中清晰、却踪迹难寻的爱人。被世人鄙视的我若想在纯洁善良的少女心中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就必须离开庄萍。

偷盗行为是社会和世人不能允许的,而践踏人性、毁灭人心,却是我不能容忍的。虽然它也许不会被社会和世人发现,不会触犯法律。

庄萍,再见吧。也许来生能和你相遇,但愿你今生可以找到你的知音,和他缠绵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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