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倒春寒。
一条绿树林立的上海街道，街道两旁是红砖矮墙黑铁栅栏围起来的小洋楼。潮湿的寒意肆意弥漫在渐起的夜色阑珊中。
罗去冬身着一件深蓝色短风衣带着媛媛走在一旁的人行道上。他们刚从浦东赶来，车子停在附近。
“早年我在上海工作过两年。年轻，喜欢新鲜就到处乱跑，去过上海很多地方。现在看来，街景都大不相同了，记忆经常会糊弄人，没照片来得可靠。”
“年轻的时候心不在风景上，记不住，正常。”罗去冬手里夹着一根香烟，慢悠悠地说。
“你怎么知道？”媛媛惊讶地问，心想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她心有不甘地问：“你经常来上海？”
罗去冬瞄了媛媛一眼，戏谑地说：“我最近六、七年常来上海。一开始因为肩膀疼，疼得跟像被头猪拱过一样。一到晚上疼得更厉害了……”
“就像睡在猪圈里？”媛媛大笑，“怎么会痛成这样的?”
罗去冬也笑了起来，耸耸肩：“年轻的时候不注意坐姿和保暖，老了病就来了。不过，后来在上海看中医，居然给治好了。”
“中医的确神奇。不过，钻石王老五在魔都，一定很多人追吧。”
“当然。我说没有，你也不相信，对吗？”他捏着烟头，侧过身去。
媛媛驻足，抬头望了望街边外墙漆成白色大方格子的古旧小屋，“以前读过一部小说，写这样的一条上海街道。有一个做旗袍的裁缝与一件旧旗袍上附着的女鬼的故事，惊悚、美艳，当美跟惊恐融为一体，就焕发了另一种极致。”
“我以为惊吓已经够刺激了。”
“就像一种调味料单调，多种就混合成复杂的味觉。梵高的画带给人的感受也是这样，从一个视角透视，弯曲又恍惚的印象，利用光、影让静止充满流动的感觉，不是简单的copy。”
“不错，就象四川口水鸡？除了辣还有麻，川菜总让人上瘾。”他吸了一口烟，在喷出的烟雾后面，笑着望着她。他一笑起来，一颗犬齿缺了一小块，让他看起来带了点孩子气。
“其实人物画比风景画往往更容易打动人心，很多画家是靠人物画先出名的，因为每个人物的形象都是独一无二的。”媛媛迅速瞄了他一眼，“ 该说说钻石王老五的恋爱史了？”
“这思维跳跃得连袋鼠都撵不上。借用网路流行话，恋爱也得有爱吧。爱，这个字，极简单又复杂。”
“简单是什么？复杂是什么？”
“简单，一见钟情就是简单，无论十八还是八十。复杂，就是，混合多种调味料的感觉，比川菜还川， 比梵高的画还高。”
“你倒知道现学现卖，付学费。”媛媛佯怒。
“马上。这不，我们到了。”他笑着伸手拉住媛媛的臂肘，“就这家。”
只见一栋白墙红瓦绿栅栏两层楼式的建筑，门口有一家亮着温馨黄灯的小酒吧，黑色大铁门敞开着，沿墙种满冬青的院子里摆放许多藤制餐桌椅。
罗去冬跟门口的侍应生确认了预订号，两人走进了座无虚席，墙壁上挂着一只羊头的壁炉厅。
他们在靠近落地窗的桌子旁坐下，白色的桌椅，厚重柚木的地板，和深褐色的墙壁。空中漂浮着一首不知名的法国女低音的歌声，低沉婉转。
罗去冬把菜单递给媛媛。
媛媛点了冷西红柿汤、鴨肝、沙拉、黑松露意大利面和牛排。罗去冬则点了烤羊排、鸡肉馅饼和扇贝，和2009年的法国圣朱利安红葡萄酒。
前菜非常好吃，媛媛吃得津津有味。
“我的也给你吧。我看得另外再加几道。”罗去冬推着面前的盘子。
“不要，你这么大个人，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我猜你在上海呆了两个礼拜了，上海菜也吃厌了，想带你来换换口味。没想到，食量大得惊人。”
“今天发誓要吃穷你。等会儿，就跟侍应生说，还要点两份五道式。”
“那我一会儿见机就溜了，这要被扣下来洗碗，不知得洗到猴年马月呢。”他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小气鬼，那我现在就走了，等会儿路边摊去吃虾皮小馄饨。”
“别，开玩笑的，这只是前菜，这里的东西看着少，但分量挺足的，包你吃得饱。”
“不饱，就把你拴在这个桌子腿上当人质，我再点两套。”
这时侍应生送上来鹅肝，入口即化。
“一位朋友介绍的，虽然这个地方不起眼，可菜色不错。”罗去冬一边对付这盘子里的羊排一边低声道。
“法国菜很精致。法国女人也很有风情。”媛媛笑着冲他挤挤眼，“还没说你的艳遇呢。再说来听听。”
“一个老头子有什么艳遇可以说的。”罗去冬举起面前的酒杯想转移话题。
“玫子，”媛媛知道此刻提玫子也许不合时宜，但她真想问问。“玫子这么漂亮，你为什么拒绝人家？”
“没感觉。”罗去冬用刀细细地切着羊排，“她的确很漂亮，气质也非常好，可是，我跟她在一起无话可说。你呢？”
“我跟玫子很多话说，也许你们不熟，所以没话说。”媛媛把一块鹅肝放进嘴里。
“你跟我很熟吗？”他不经意地问。
“还行吧。你没架子，不虚伪，还有幽默感。但最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他放下手里的刀叉，专注地问。
“因为你能理解我说的疯言疯语，我以为，我想的东西都是幼儿级，没人愿意听。”
“你先生呢？”他漫不经心地反问，低头又开始对付他的羊排。
“他喜欢股票，国际政治动向，楼市行情……他说他只喜欢实用的东西。而我喜欢的都是不实用的，玉、翡翠、花鸟，全都是虚无缥缈的。当然除了一点，我们两个都喜欢吃。”
“这个世界上，除了模特影星被逼着减肥，没人不喜欢吃。”他讪讪道。
“那天下午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好像很不开心。”他推开面前吃完的盘子，用餐巾擦着嘴，瞄了媛媛一眼。
“当然不开心了。”媛媛托腮望着黑黢黢的窗外，透过玻璃的反光，隐隐可以看到院子点着的清冷的灯光。一点点微弱的光，在黑夜里显得那么孱弱。
侍应生收走了盘子，清理了桌面。
“可以告诉我吗？”他把双肘搁在桌面上，凑近了问。
“那天早上你来送我上班，被我婆婆看到了，然后，就……”她叹气，伸手举起面前的酒杯，吞下去两口。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一团糟的现实?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躲到上海来了。有什么打算？”
侍应生端上来了意大利面和鸡肉馅饼。
“没有，暂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媛媛举起叉子，搅着面前的面条，呢喃道，“快忍不下去了，我觉得被束缚得快要爆发了。”最后，媛媛停下手中的叉子，呆呆地望着对面墙上的一盏橘黄色的壁灯，带皱纹花式的复古版，她悠悠地说，“可是，我舍不得昊昊。”
“孩子可以安排。”罗去冬突然说，“一个不幸的婚姻对孩子也是一种伤害，难道孩子感受不到吗？”
媛媛放下刀叉，想起临到上海那天晚上的窘迫，眼见下个星期就要回去了。要是婆婆跟纪宇晟一起审问她关于那天早上的事，她是该承认，还是否认? 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当年我离婚的时候，ANGELINE 还小。对孩子来说，也许没什么记忆。我的一个朋友，家里经常吵吵闹闹。有一天他的儿子突然离家出走了，留下一个纸条：我想找个安静一点的世界。”罗去冬举起酒杯，呷了一口。“孩子的眼睛很清澈单纯，越是清澈的，越洞悉事物本质。一个经常吵架的家庭，对孩子的心理阴影是永远的。与其让孩子一直受这样的伤害，还不如给你跟他一个机会。放过彼此，给大家重新选择的机会。”
媛媛深叹一声，手指沿着酒杯边缘慢慢滑动。当年，她太年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该嫁给什么样的人？现在，人到中年，她明白了，但是她还有选择的机会吗？她不害怕选择，但，真正折磨人的是后悔。她知道假如这一步走出去了，就是失去、覆水难收。等到她垂垂老矣时，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
“刚离婚的时候读过很多关于婚姻的书，算是一种心理补偿吧。记得有这么一句话：女人在婚姻里要的不一定是金钱、温情、甚至是爱情。她需要的是尊重。这句话送给你。”他说完，握住她不停滑动的手指。他的手掌很温暖，厚实。
当她听到尊重两个字，耳边就不由听到纪宇晟的声嘶力竭的喊声。不由地，手腕一颤，她慢慢把手抽了回来，低头，说了一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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