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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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第二天早上传来了震惊的消息,何国久死了。尸体就在小号里。

“干活儿也挨打,有病都得干,跟他们丫的磕了!”

“对,怎么都是死,干脆来个痛快的!”

“我们不活了,把我们都打死吧!”

“打死人就是杀人,杀人就得偿命!”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犯人们激愤地举着昔日偷盗、蹂躏妇女那肮脏的手,呼喊起正义的口号,为着今日的生存昂起了低贱的头,自发地汇集到院中狂呼着冲向了大门。

你看那冲在最前边的疯狂地用拳头砸着大铁门的,不正是那些平日里见着队长就哆嗦进了值班室的门就下跪的、那些在犯人中也是最鼠蔑的小流氓儿嘛!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当人被逼到连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时,本能会使他做垂死挣扎的。这濒临死亡的绝地反击之能量,是令人难以想象的。

大铁门摇摇欲坠了,犯人们用自己的身体拼命地撞击着厚厚的铁门,仿佛那血肉之躯就是十八磅铁锤,轮番撞击着这地狱魔窟的钢铁门户,誓与妖魔们决一死战。

不就是一死吗?我们不怕。与其活着受罪,不如死了痛快,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所有犯人马上回各自监舍,再有撞击大门的立即击毙!”庄中队长站在炮楼上喊道。

“姓庄的,我肏你祖宗,有本事你进来,我掐死你丫的!”

“掐死丫的,死了也出口气!”犯人们怒吼着。

“掐死我?我让你沾不着我边就上西天,武警,架枪!”

只见庄中挥着手枪,站在岗楼上指挥着武警们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犯人们的胸膛。

刷,霎时安静了,静得清清楚楚地听到犯人们的心跳,沸腾地血液就要窜出胸腔时嘎然而止。

是啊,等不到我们抓住他时一颗枪子早就把我送上西天,这不是拼命,是送死。

“马上向后转,回监舍!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我这枪子是不长眼睛的!快!”看到犯人们呆住了,庄中以为他手中的枪产生了威力,又进一步恫吓着。

紧贴着铁门的人向后退了一步,挨着他们的人也退着,在无望的拼命中犯人们犹豫了。可心中又不甘就这样溃败,那脚步是缓慢的,沉重的。但没有人向后转,他们望着围墙上的枪口,露出无可奈何地目光。谁心里都明白,一旦这次的呐喊就这样被平息,那等待着自己的将是更疯狂地虐待殴打,那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姓庄的!你丫吓唬三岁孩子呢?我就不信你敢对着警戒线之内的人开枪。来呀,你冲着这儿开,开啊!别看你现在耀武扬威,这事捅到司法部时你就是阶下囚!”我从犯人群中大步走到最前边,拍着胸脯对庄中喊道。

“老沈,要死咱一块儿死!姓庄的你丫不开枪都不是人肏的!来吧,先打死我!”单革脱掉了棉衣,拍着瘦小的胸脯高声骂着,同时一步跨到了我前边,那满身的伤痕还依稀可见。

“对,开枪吧,看你能打死多少人!”

“开枪吧!开啊------”

庄中无计可施了,他看着愤怒的犯人们,想起刚才那犯人的话语,不禁后怕起来,不寒而栗了。

犯人们不再向后退了,站在院子中高叫着。看到庄中队长哑然了,又簇拥着向大铁门冲去。

“大家静一静,我想说几句话。如今咱这事已闹起来了,既是闹就得闹出个结果。其实咱们的要求是正当合法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杀人必要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可如果咱们稍不注意,被他们抓到借口,就会遭到残酷地镇压,可能死了都会被说成是反革命暴动。那才真是冤死的呢。所以咱们要用正当的方法达到咱们的目的。”

“那咱应该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才能不让他们找到借口还能出了这口气呢?”

“对啊,你说,你给说说。”

犯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用焦急地目光看着我。我想了想,知道这里边责任重大,一旦自己出了头,成败都没自己的好果子吃。生死此时倒已置之度外,关键是成不了再酿成一个大血案,不定有多少人白陪上性命呢。我深知这些犯人只是乌合之众,在这触及了自己切身利益之时,凭着一时的义愤、冲动,什么事都敢做。但绝不会长久,可这一时的激愤只能会招致更多的人丧生。再有,那些依仗着家中的财力紧着给队长上供、没有挨打之危的犯人会时时出卖大家而保全自己。

“沈哥,你脑子够使,你就说说咱怎么办。我保证带头儿去做,决不装孙子。”单革用期待地眼神催促着我。

单革只判三年,就是挨着个的都打死,轮不到他时他就出去了。他的无畏坚定了我要把这事尽量做好的决心。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想起毛主席的话。我对大家说到:“大家只要能行动一致,不乱来,不缩着,咱们就能成功。”

“行,没问题,我们做得到。”

“你就说吧,我们听你的------”大家纷纷表示着。

“那好,咱们从现在开始绝食静坐请愿,要求严惩法办杀人凶手,今后不许打骂体罚犯人。不答应咱们的要求就坚持下去,决不收兵。只要咱们坚持到底,他们就不得不往上报,只有惊动了上边才能解决问题。越高一层的领导越要讲政策,因为这些政策是他们自己定的,他哪能看着这些公开的违反政策的事不管呢?再有,谁也不能擅自做出任何举动,不要让他们找到强行镇压的借口。从现在开始每班选出一个代表,有什么事通过他来表达商议,这样才能保证咱们的请愿正常进行。”

代表很快地选出来了。共十四个,我做了当然的代表。这时我想到值班的也应有一个代表,就对靳国全说:“老靳,你代表值班的吧。”

“别别,我们就算了。”他推脱着。

“弟哥,这回哪儿能没你呀,那让这帮小玩儿闹(小混混儿)怎么看咱们啊?”靳国全在家中最小,小名叫小弟。在外边玩儿时人尊称弟哥,也算是北京市有一号的老流氓了。此刻单革极力地推崇着他。

“是呀老靳,咱们老泡儿在这会儿可别稍着(退后)。再说每班一个,你们值班的怎么能没有呢?”我提醒着他。

“那就让小户儿吧。我这两天不舒服。”又把他的打手兄弟推了出来,假流氓那套包不住他的本相儿了。我太明白他的心里了,他比我还清楚这代表的危险,将来还乡团回来时第一批要宰的就是这些代表。我心中对此非常气愤,心说要不是你鼓动着这帮孩子在电棍木棒之下别装松,也许何国久还不置于死呢。可此时又不是争执的时候,就没再说什么。

还有一个人在被选为代表后执意不做,他叫牛连喜,江湖人称牛二。他比我大五岁左右,有三十七八岁,是个老河底子(文革前就在天堂河、团河、清河劳改或劳教场所的人)了。平日他在监舍里一侃起他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时把小流氓们侃晕了,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今天他也现出了这老流氓的本色。单革、王三儿、庄启涛等人当即就要凿(打)他一顿,我急忙拦住了他们,说:“这会儿无论出什么让人生气的事都不能起内讧,不然能造成全局毁灭。”

共同的利益把这些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组织纪律的小流氓儿们促成了一个整体。犯人们此时像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全体就地而坐,绝食静坐开始了。不知什么时霍幼伟回监舍用白床单打出了巨幅横标:悼念难友何国久,杀人偿命,惩办凶手!

犯人们的自觉与一致令人难以置信。一开始队长们还不断地在墙头岗楼上喊话,力图瓦解这一整体。当所有的威胁、利诱、规劝、恫吓之语都用尽之后,他们气馁了,放弃了这无谓的攻势。现实逼迫得他们不得不坐下来冷静认真地考虑,必须上报了。

寒冷的冬夜使人瑟瑟发抖,即使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提出回屋去暖和一下。我和十四个代表商议着,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问题,咱们不能自己将精力全部耗没,到真正对话时该没精神了。所以我提议夜里回屋休息,白天再继续静坐。这个提议遭到了多数人的反对,当我反复地讲明休息的必要后大多数人同意了。为了大家都能理解同意,最后协商出这样一个办法,无论白天黑夜,四个区队轮流换班,一个区队六小时。这个方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因为它既显示了请愿一刻都没有停止,又使人感到了它长期坚持下去的决心,还使每一个人都争取到了充分的休息。大家为谁做第一班时又争抢不休起来,最后决定按区队顺序开始,我所在的一区队担当了第一个夜晚的静坐示威。

第二天一早,伙房传来阵阵油炸香气,指导员在发饭的窗口高声叫喊:“开饭啦,炸油饼!”

没有一个人向伙房走去,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连着三顿饭都有人在喊着,仍然没人答理,犯人们就像没听见一样。不过,肚子是真难受,尤其是第二天的晚上,真有些支持不住了。但我坚信,最多三四天上头一定会来人的。坚持住,必须迫使他们把上边人请来,这第一步成功了才会有第二步。有的人受不住了,偷偷地在被窝里吃着家中寄来的食品。其实这样也好,只要不是公开地吃、不去上伙房领饭,就说明大家还是想把这请愿示威坚持下去。我将这个看法悄悄地告诉十四个代表,叮嘱他们不要提这事,更不能指责这些偷吃的人,否则只会使更多的人去吃,公开地吃。只要我们这些人带头坚持住,最多再有两天,很可能明天上边就会来人的。

挺过了第二天这难熬的一夜,第三天早上忽然一点饿的感觉都没有了,而且还觉得满有精神。伙房又传来了喊叫:“大米饭炖肉啊,快来哟随便吃!”

阵阵飘香,直冲鼻息,好久没吃过大米饭炖肉了,这香味真诱人啊!

依然是无人理睬。

下午岗楼上传来洪中队长的喊声:“兵团劳改局和更上一级的领导来看望你们来啦,你们在半小时之内派出各班代表,每班不得超过两人,在大门内站好,首长要与你们谈话!”

听到他这话,原本轮班休息的犯人们全部跑到了院内。关键的时刻到了,犯人们议论纷纷,猜测着后果,人人脸上都显出了不安的神情。我们十四个人商议了一下,分头叮嘱了本班的犯人千万不可乱说乱动,一切等我们谈话回来后再说。

这时我发现唯独靳国儿没有出来,我对这十四个人说:“走,咱们全到老靳那儿看一眼去。”

他们不知我什么意思,但都跟着我去了。我的意思很明显,因为我知道队长们日夜都有一个值班的在监视着院内的情况。老靳之所以不出屋了,是想竭力使队长明白他与此事无关。我心中冷笑道:哼,别想得美。谁说与这事无关想择清自己我都能谅解,唯独你想跑没门。正是你在院里放出何国久被打死了尸体放在小号里的消息。从现在起,你装病不出屋没关系,我们每一步行动前都从你那屋出来后再行动。队长都会看在眼里的。

到了靳国全那屋,我和他东拉西扯地聊了几句,在他那儿坐了五分多钟才带着大家向大门而去。

值班室里,除做着三个中队长、指导员外还有三个人。一个有五十多岁,看样子是个大干部。另一个年轻的像是他的秘书或部属。还有一个穿着警服将近五十岁的人,可能是兵团劳改局的。门外武警持枪警卫着。我们依次走进值班室,在队长们对面蹲成了两排。

“我来向你们说一下,这位是司------”指导员的话被他要介绍的人摇头打断。

“那好,现在就何国久自杀一事领导们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 -----”洪中队长接过指导员的话刚一出口,值班室内就炸了窝。

“你说什么,自杀?”

“他要是自杀的你们早就说了!”

“头天打人的声音我们听得清清楚楚,一直打了大半夜,第二天就死了。你敢说是自杀?”

“骗傻屄行了,他要是自杀的我就死去!”

“安静,安静。你们一个一个的说好不好!”指导员敲着桌子嚷着。

“好,我先说。报告首长,何国久肯定是被打死的。头天晚上我们大家都清楚地听到值班室打人的声音,而且有一声何国久的惨叫,那一声全院的人都听到了。一直打到半夜,第二天就听说何国久死了,尸体放在小号。而且他们打人是习以为常的,队里挨过打的人多了。你们看,这就是十天以前他们打我的证明。”单革说着脱下了上衣。

“我也被打过- -----”

“还有我,你们看-- ----”

好几个人纷纷撩起衣裳让那个大官看。我在想为什么三天以来他们从没说过贺国久是自杀的,今天这口气显然是定案为自杀呢?是队里研究好的欺骗上级还是上级指定他们这样说的呢?现在这是一个关键,扯别的没用。如果是自杀那就可以说我们是借机造谣闹事,只有确定是他杀才能争取到可能的胜利。至少不会被定为无理取闹、聚众闹监,甚至定为暴乱。必须澄清这个事实!

“现在说别的都没用,我觉得应该先请法医来验尸。在没有验尸以前任何人划条条定框框都是不应该的,我相信法医会实事求是的。我请求验尸。”我说这话时一直在注视着那大官的表情,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很可能是他指使队里说何国久是自杀的。

但愿他这样做是为了今后监管工作的开展,而不是定性这个事件的依据。如果是前者我们今后还有活路,是后者的话那我们就死定了。

只见他扒在指导员耳朵上问了句什么,指导员看了我一眼又用一只手遮着嘴对他小声说了什么,看口形像提到了我的名字。

“对,我们要求验尸!”他们十三个人马上明白了,一致要求着。

“验尸可以,但你们要先吃饭,不可以绝食。什么事都可以慢慢谈,绝食是不可以的。”

“好,只要验尸结果法医一公布,我们就吃饭。”

“你们要保证监内的秩序及首长和政府干部的安全。”

“我们保证。”

“好,你们回去准备一下吧,十五分钟后开始验尸。”

我们一回去马上向大家说了验尸的重要性,要求大家一定排列整齐,不要随便说话乱动,谁都不准向小号前围观。然后我们十四个人站在了最前面。

验尸开始了,当那些人带着紧张地心情走进来,看到犯人们那么整齐的队列,无比的肃静,便放心地向小号走去。这七个人当中有六个陌生的面孔,只有指导员是大家熟悉的,究竟哪一个是法医或者根本就没有法医我们就不知道了。二十分钟左右,这些人走了出去,我当即说道:“请法医公布结果后再走!”

“我们马上就公布,请你们有点耐心,稍等一下。”指导员走在最后,他回头向大家说道。

犯人们耐心地等待着,一动不动,整个大院里鸦雀无声,似乎是在法庭上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半个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来宣布,就连墙头岗楼上也是除了武警外不见一个队长的身影。人群开始骚动了:

“赶快公布验尸结果!”

“再不公布我们就砸开小号儿自己验尸!”

“对,我们自己验!”

犯人们冲向了小号。

“现在请你们站好队,我们马上公布!”洪中队长在岗楼里喊着。

犯人们恢复了刚才的秩序,列队站好。

“经过法医鉴定,何国久身上确有外伤,但置其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自缢身亡。请看,这就是他用囚服撕成布条用以上吊的绳索。”公布人举着手中用囚服撕成布条编作的绳索说。

“现在我宣布上级领导的命令,从现在起所有犯人必须停止绝食静坐,而且你们也答应过一旦公布验尸结果后立即吃饭。凡是从现在起不再参与闹事的犯人,政府对以前的行为一律不予追究。否则一概严惩不贷。”

“那布条绳子是刚编的,连坠过重物的痕迹都没有,编的褶儿都那么清楚,要是上吊能不被抻直了吗?”

这个犯人心真细,一句话提醒了我:“请把那绳子给我看看!”

“怎么能给你看呢,难道你还不相信法医和上级领导吗?”那人将绳子装进大衣兜里,快步走了出去。

“把绳子给我们看看,不让看就是假的!”

“不许作假证,你们执法犯法!”

犯人们愤怒地高呼着。那一伙跟着进来公布验尸结果的人拥成一团,向大门退去。

“没关系,何国久的尸体还在小号儿,这就是铁证。不怕他们不承认。”我向大家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还绝食吗?”

是啊,下一步该怎么做呢?从目前来看,不管是哪一级的领导来,都不会公开承认何国久是被公安干警打死的。他们就像冰窟边上的鸵鸟,只要把头往冰窟窿里一扎,就说自己已不存在了,以为别人也看不见他了。他们要死要面子,决不能从自己嘴里说出自己的丑事。但他们心里是明白的,关键是他们怎么来处理。刚才他所说的已往不究等于是变相承认了他们的不法行为。如果我们继续绝食静坐显然是违背承诺,会给他们造成残酷镇压的借口,你们不是说公布验尸结果就吃饭吗?

况且犯人们在这绝食中已是形式上的了,真正一口东西没吃的是那些家中没寄食品或早已吃完的人。大部分自己有食品的都在半公开的吃着,只是大家没有去领伙房的饭罢了。可自己的吃没了怎么办呢?势必会造成妥协的气氛,到那时内部一分裂就不好收场了。应该借这时机停止绝食静坐,这对我们的身体也有利。停止绝食静坐并不意味着就停止了对何国久死亡的追究,更不是对他们欧打虐待犯人的屈服,相反是为了更有精力去和他们做坚持到底地抗争。

我把这些向每个代表讲明后,大家一致赞同,然后分头向本班的犯人去解释说明,使大家又达成了统一。我们这个会是在靳国全那屋开的,我特意当着大家对他说:“夜里他们可能会来偷运尸体,你值班时看到后一定要在他们没运走时通知我们。尸体一运走咱们就不好办了。”

靳国全点点头没说话。他已看出我在他那屋开这个会的用意了,很不乐意。可嘴上又无法讲出来,便一直装作不舒服躺在床上。

凭良心讲三天以来我第一次吃饭,也是头一次正经八百躺在被窝里睡觉。吃的好,睡得香,一觉到了大天亮。

“沈哥,尸体让他们偷走了!”单革匆忙蹿了进来喊着。

“什么?老靳怎没叫咱们呀?”我吃了一惊。这是最主要的证据了,虽然想到了可还是发生了,关键是让他们偷成了。

我匆匆穿上衣服,向靳国全那屋跑去:“老靳老靳,你怎么没叫我们呢?”

靳国全头冲墙装睡,我使劲地推着他问。他假装睡眼惺忪地说:“什么呀,叫你们干什么呀?”

“何国久的尸体被他们在夜里偷跑了,你不知道吗?!”我气愤已极,冲他吼道。

“是吗,我不知道。我这几天都不舒服,在屋里睡觉来着。”他说得多轻松,哪管你别人的死活,大家的安危,他只想保住他自己。我甚至想到正是他给队长们出的主意,至少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运走的。

“冲啊,他们是想置咱们死地呀。拼了吧!”

“对,冲大门,冲出去!”

“冲啊!”

院里爆炸了,犯人们愤怒地向大门冲去。我顾不得再和靳国全说什么,急忙跑到院里。

“你们听着,谁敢冲出大门一步,我们就坚决开枪,决不留情。”墙上、屋顶、岗楼上武警们全部持枪瞄准了犯人,一挺机关枪架设在岗楼上对准了大门。武警排长一字一句地宣布着。

犯人们再一次地茫然了。

“高排长,既然你知道你的职责是防止犯人们越狱暴乱,就更知道人是不可以随意杀死打死的。你讲的对,谁敢冲出大门一步你就开枪。那好,我们不会越过大门一步的,更不会暴乱。我们只是想维护法律的公正,争取在法律面前的人人平等。请你告诉我,犯人的生命是不是就可以任人杀害?杀人是不是应当偿命,应当受到法律应有的制裁?”我大声质问着他。决不能让大家正当要求被这枪口吓倒,同时也告诉大家胡来是不行的,只能送死。

“不管你们有理没理,我劝你们还是以谈判方式解决,否则我必须执行我的职责。”

“如果对着犯人的呼声他们不敢出来应对,是不是心中有愧?我们非常愿意通过谈判来解决,但是他们连面都不露我们又和谁来谈呢?这不是逼着我们做出剧烈的行动吗?”我说完这话举起右手高呼:

“交出杀人凶手!”

“交出杀人凶手!”全体犯人振臂高呼。

“不惩办凶手就是包庇!”

“不惩办凶手就是包庇!”

“偷尸灭证就是犯罪!”

“谁犯罪都没有好下场!”

“灭证者与杀人者同罪!”这个口号正中时弊,我便反复带着大家高呼这一句。

震天的口号响彻云霄,震动大漠,击溃冰山。

正义的呼声迫使他们不得不出来了。

“谁说我们偷尸灭证了,我们是怕尸体腐臭影响大家健康,尸体就在团部医院太平间存放。你们不要没根据的胡说!”洪中队长从岗楼窗口喊着。

“你才是胡说,我们不相信,指不定早化成灰了呢?”我立刻抓住了这句话,想让他再证实一遍。

“我以我的党籍保证尸体就在团部太平间,完整无缺!”他拍着胸脯发誓。

“坚决要求派代表去团部验尸!”我忽然又带头高呼起来。他一下愣住了,万万没想到我的意图在这儿。

“坚决要求派代表去团部验尸!”

“坚决--- ---坚决- ---- -坚决-- ----”这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此伏彼起,势不可挡。显示了犯人们誓不甘休的决心。

“好好,让我们请示一下上级。”他关上窗口向中队部走去,后面跟着那没有参与殴打何国久的张副中队长。

“哎,你们发现了吗,那个打何国久的庄中已经三天不见了。”

这一发现使大家对自己的行为更有了信心。

经请示,批准我们十四个代表去团部医院太平间看何国久尸体。一辆大拖拉机载着我们十四个犯人、指导员和一个班的武警来到了团部医院太平间。

这太平间坐落在团部医院最西南角,孤孤零零的独处在那儿,四周空旷无物。说是太平间,实际就是一间低矮破旧的房子,有半扇门都掉了下来。要是真有诈尸还魂的话这里的鬼尸出入就太方便了。

我在想何国久死前是高墙电网,看管严密,这死后倒是自由出入无人看押了。

门矮得像我这个儿进门时得低头。里面昏暗潮湿,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太平间内也就有八九个平方米大,中间有一个水泥台子,像小时候学校用砖和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子。何国久就孤零零的躺在上边。

呀,这是何国久吗?他哪儿有这么大的脑袋啊!

这尸体根本让你认不出本人的原样了。那脑袋横着要比竖着宽,而且是歪的。整个脸没有一个地还留有原来的肌肤,全部是黑紫膀肿的。头比原来大出一倍,尤其是右太阳穴以上,像又长出另一个脑袋,这显然是重物猛击造成的。

“我肏他妈,他们丫的这还是人嘛!”单革、庄启涛等咬牙切齿地骂着。

再看他双目紧闭、歪着的嘴、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嘴唇。双手都是四指将大拇指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这分明是疼死的。

脖子没有勒痕。

“上吊有他妈不留一点儿印儿的嘛!真他妈敢说瞎话。”王三儿骂着。

“来,帮我把他衣服脱了,全脱光!”我从没这么近的仔细地观察过死人,而且是这么一个狰狞可怕的尸体。记得文革时胡二大爷的尸体把我吓得从大翔凤儿胡同一口气跑回铜铁厂的家中。可今天我却一点不怕,更没觉得恶心呕吐,我要把这悲惨的尸体看个仔细,加以记录!

“万垣,拿笔纸,我说一处你记一处。”

这简直不是人体。何国久本人原来是那么瘦,可现在这黑紫的屁股肿得像气球,上面还绽开着朵朵血花,且已溃烂,散发着阵阵腥臭。四肢都不是直的,血迹斑斑凸凹不平。胸部后背皮开肉绽,肋骨明显骨折多处。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连小便都没放过,外皮全是焦糊的,这是用火烤的还是烟头烫的?都不是,是电棍击的。睾丸处有一块厚厚的焦糊疙疤儿,说明是电棍长时间的抵住不动,强大的电流烤炙的。那两个蛋子有一个大如鸭蛋。

体无完肤,惨不忍睹!

仅仅能够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伤就记了九十一处。在场的人无不嘘唏流泪,这人死得太惨了。

铁证如山,没有一丝上吊的痕迹,他杀无疑!

我妈妈来信了,她说她不再生我的气,说我只判五年,才二十岁,妈妈会等着你和妈妈团圆的- ---- -

焦树华想起几天以前何国久举着一封家信激动的话语。何国久没有父亲了,和自己一样,是妈妈将他拉扯大的。

“何国久,你死得好惨啊!”焦树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

“何国久,你我虽非亲非故,可我今天向你发誓,我单革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单革也跪了下去。

十四个犯人都跪了下去:“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咱们把何国久尸体抬回去,让大家都看看!”焦树华说着就和单革扛起了何国久的尸体,庄启涛和王三儿、小户儿也上前一步帮忙。

“沈猛,我求求你们了,你们知道我没打何国久一下,我也觉得这么打人太过份了。今天没有一个人敢陪你们来验尸,是我自己提出跟你们来的。尸你们看了,但要是抬回去的话,无论出什么事都是我造成的了,最起码我这身警服得没了。你们就看在我主动陪你们来验尸的份上把尸体放下行吗?”指导员眼里含着泪水,是害怕乞求的泪水。

是的,只要这尸体一抬回去,犯人们的悲愤冲动是不可遏止的,势必造成重大流血事件,那将会有更多的何国久。

抬着尸体的人眼睛注视着我,每一个犯人代表的眼睛全注视着我。我能让他们此时将这尸体放下么?不能,他们不会听的。

“指导员,我知道你很清楚何国久是怎么死的,我不会让你因违反你们对此事定下的纪律而丢掉你的饭碗。我问你个问题,咱们摇头不算点头算,你不用说话好不好?”我想迂回地劝阻他们的冲动。

指导员点了点头。

“何国久是他杀!”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抬着尸体的犯人,许久,他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万垣,给我笔纸。”

报告最高人民检察院,法院:

我们是新疆石河子农八师一四一团劳改四中队十四名全体犯人代表,因本队犯人何国久死因不明,特前来验尸。

尸体除九十一处明显欧伤外,并无勒伤自缢痕迹。经查验,我们一致认定为他杀。

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体现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强烈要求对凶手给予应得的法律制裁!

坚决要求保留尸体,以待检察机关勘查!

此致 新疆石河子农八师一四一团劳改四中队 全体犯人代表 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

 

“来,把尸体放下,都过来签名。”我首先签了自己的名字。

沈猛 单革 万垣 庄启涛 王新宝 焦树华 寇建邦 户迎春------十四个人的名子,郑重地写在了这张纸上。

当最后一个人签完名后,我从墙上抠下厚厚的一块墙皮将这张纸压在了何国久的身上:“何国久,我们不能将你带回队里去,那样会造成更多的人流血死亡。你也不愿意再有人像你这样惨死,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再也不能睁开眼看看人间了吧?不过,你放心,你不会白死的。我们一定将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诉之法律,他们必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拿不出任何东西送给你留作我们曾在一起共同受苦受难的纪念,就让这张纸伴你去吧。这上面记述着我们为你伸冤和我们不屈服暴力的誓言。但愿你听到这些后安心地去另一个世界吧。上天是公平的,它会使你的来生早日到来。那时你一定是一个有着好运的人。再见。”

怀着沉重的心情我们回到了监舍,好几个人是哭着向同班的犯人们叙述着自己所看到的何国久那体无完肤的尸体的。

大白床单再次地以浓重的隶书体写下了“沉痛悼念难友何国久” 的巨大横幅,高高地挂在了小号的门上。门口台阶上摆满了家中寄来的罐头食品,犯人们纷纷自发地走到小号前低头默哀,有许多人还将黑囚棉服反穿着,用那白色的衬里来加重表示自己对何国久的同情、痛惜与环境的肃穆。

蝼蚁尚且贪生,小鬼(儿)何尝不畏?但分留有生存地,岂敢虎口作诔。仰望长空借问,埋首黄沙探询。世上何人操生死,缚他把酒同酹!

这里大都是二十上下岁的青年,他们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而要以残暴的兽行来加以鞭笞呢?更何况其中有许多是因男女之事这在今天与违法犯罪都沾不上边的性道德问题呀!

面对国家,法律,专政,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制定这些政策,法律,制度的人和执行者是多么重要啊!

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永远也不能体会到一个生存在社会最底层人的无奈、屈辱、痛苦、怅惘、卑贱、自尊、情感。

“要拿犯人当人看”这句他们时常用来标榜强调他们革命的人道主义的常用语就已经清楚地在说“你们本不是人了,只不过我们仁慈地把你们当人看”。

两个星期后,队里的队长撤换了百分之八十,尤其是中队干部,只留下一个从没打过人的张副中队长。换血后的第一天由团政委讲话:“对于前一段四中队所发生的事我们不予追究,我们个别干部的确有违反政策的行为。现在我们给你们派来了优秀党员,模范干部马指导员及一批新的干部为你队领导,希望你们能在新的政府干部地管教下遵守监纪,好好劳动,争取重新做人。- ---- -为了保证你队的改造秩序,下面由狱政科长宣布严管措施。”

狱政科长手拿名单喊道:“我宣布将以下人员押赴严管队严管,靳国全、单革、庄启涛、王新宝、焦树华、户迎春 。”

这六人当即被戴上手铐押走了。

靳国全自以为聪明,缩了半天也没逃过这厄运。毕竟是只有他和小户儿是值班的,如果不是他将夜里抬进的尸体放在小号里说出来,大家怎么会知道的呢。

可团政委这一手也真够毒的,离间计。

“要抓就都抓走吧,把我也严管!”我高叫着。

“对,把我们都严管吧!” 十四个代表中没被铐走的都喊起来。

“把我们都严管起来吧!”一部分犯人跟着喊道。

但我反应慢了,外面的车已经开走了。

“大家不要跟着胡闹,我们对引起这件事的干部已做了处理,你们以后会看到的。这六个严管的犯人是根据他们的反改造表现严管的,与这件事无关。现在各班回到本班监舍内,没有队长批准不准出来!”新来的马指导员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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