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工人党员:补交党费引起的风波

最近一个时期,在网上读到一些地方的党组织,为补交党费引起了一阵子风波。有些党的领导人批评说:“有些党员,要他们补交党费,竟拒绝交纳,甚至提出要退党。这样的党员,组织观念淡漠,组织纪律涣散,他们的党性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个别地方的党员拒绝交纳党费,是不是组织观念淡漠,组织纪律涣散。但这样的事,发生在许多地方,笼统地都扣一顶“组织观念淡漠"的大帽子,恐怕不合乎实际。

  这样的事,在我们襄阳轴承厂也发生过,而且一直到今天也未完滿地解决。是不是“一些党员的组织观念淡漠”呢?值得探究。

  我把襄阳轴承厂发生的这類事件摆出来,让大家共同分析。

  襄阳轴承厂是1970年开始兴建的∞/线工厂,与十堰市的第二汽车制造厂配套。建厂时的条件是非常艰苦的,住芦蓆棚,喝山沟水,要自己动手,炸山、平场地、拉石头、修公路,几年时间,就在山沟里建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大企业,成为中国四大轴承生产基地之一。产品除滿足国内需求,还远销国外。

  建厂的主力军是“知青”和“老转",他们也随企业一起成长,成为企业的骨干力量,好多人由青年加入共青团,又由共青团加入共产党。

  我是由知青招工进厂的,那时,我还不大懂共产主义的道理,进了厂,才开始懂得搞三线建设,是要和帝国主义进行斗争;搞现代化的工业,是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劳动不单是为了挣饭碗,要建设强大的祖国。

  我们读吳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读《钢铁是怎样煉成的》,要像保尔.柯察金那样,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人类最壮丽美好的共产主义事业。我不懂外语,为了开好洋机床,在电大学外语,学机械,又到中国最先进的上海机床制造厂去实习,终于由工人成长为工程师。更光荣的是,我成长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共产党员。

  记得在上海实习时,假日到外滩去遊览,到有名的国际饭店吃早点。我们穿着工装进国际大酒店,服务员总是热情优先地接待我们,我们感到中国工人阶级的责任和荣耀。

  噩梦是从2003年开始的。为了“改制”,为了把厂子卖给资本家而“瘦身",好让“靓女先嫁",我们这些老工人,老党员成了累赘。资本家买了工厂,能让老工人,老党员来当家作主么?如是“一刀切”,五十岁以上的工人,党员全下岗,当年我恰好50岁,正是我的技术、我的政治觉悟成熟老练时期,却一脚被踢出了厂门,不光是报国无门,跟党无路,连自己吃饭的问题也难解决.。我们这样的一千多建厂元老们成为了“社会人”。这是当年给下岗工人的称呼:不是国企工人,更不是国家主人,名之为“社会人"至于党员称号也失落了。“社会人”、“流浪人"谁来收编呢?

  2004年,厂里又一批正在上班的较年青的工人也被“买断"下岗了,这就激起了新、老工人的联合抗爭,要求和厂里的领导对话,和市里的领导对话。市委书记答应来厂和工人群众对话,到时侯,市委书记违约,厂党委书记站在广场边的办公大楼上看笑话,上万名的工人及他们的家属被激怒了,有人打起了“我们要喝稀饭!要活命!"的旗帜,’有人打起‘我们要看病,要吃药”的旗帜’,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一声喊:“走,我们进城去,市委书记不下来,我们去找他!”

  一股强劲的人流,往古城襄阳走去,这时厂党委书记感到大事不好,赶紧绕道追赶,要在进城之路阻挡工人。我走在工人队伍的前列,突然感到,我们的党组织领导人离工人阶级太远太远了。在途中厂党委书记站在工人队伍的对立面,被工人推搡,逃进路边的检察院内躲起来。这就是震惊全国的襄阳几万工人堵桥事件,不仅襄轴的工人,襄棉的工人、钢絲绳厂的工人、化纤厂的工人、制药厂的工人…...都加入了。

  襄江上的铁路桥,是通往中国西北、西南的枢纽,过了几天省里派来了几位大领导和工人对话。最让我痛心的一幕发生了。省公安厅厅长在对话会前宣布:“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任何国家,对堵路、堵桥、引起交通堵塞的行为都是犯法的,这次堵桥堵路,从监控录像中,我们发现十个组织者,他们叫XXX……。他们应当主动地去公安部门说清楚。”他指望把工人镇住。

  他的‘宣告’刚完,就有他指名的十个组织者之一的工人,走上讲台对厅长发问:“厅长先生,我就是你刚才宣布的组织者之一,我请教厅长先生一个问题:你刚才说任何情况下,任何国家堵桥堵路都是犯法的。1923年二月七日共产党领导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犯不犯法?犯了谁家的法?领导罢工的工人领袖林祥谦被军阀砍了头,你说、应该吗?”坐在台上的省级大官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作为党员,我真是揪心,我们党组织的领导人,被工人推到什么样的地位上去了啊!从那以后,资本家成为市委的坐上宾,一次又一次地商讨,怎样把我们工人用劳动和汗水在山沟里建成的三线工厂卖掉,把工人的主人翁身份买断。

  我们这一千多老工人、老党员流浪啊流浪,我们以厂为家,我们被赶出家了;我们倚在党母亲的怀抱,母亲把我们卖了。

  一晃十一年过去了,2014年秋,在破烂的工人家属区的十字路口,居委会的公告栏里,张贴出了一张《告示》居委会的党总支将襄轴改制后的一千多名党员的名单公布,並把他们按居住的街坊,组成六个党支部,围观的成百上千,有些年迈的老人还柱着拐杖来寻找自己的名字。十一年了,党还记起了我们这些被遗忘了的党员的名字。

  这一个寻找党员的《告示》,引起了襄轴老党员们的痛苦回忆;有的人已经在贫困的折磨中死去了,有的人已不知所踪,职位最高的原厂党委贾书记,巳经死去多年,居然“榜上有名”,这样一位显赫的党员也无人管,一般党员又算什么?名单上“死魂灵”已近百人了。

  这个《告示》,发了两年,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楼。六个支部在哪里?我们巢归何处?等啊,盼啊,终于在2016年10月20日,我接到一个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问了我的姓名后,通知我24日下午三点到居委会二楼会议室过“党的组织生活"。

  十一年,我们襄轴的老党员,才有了一个自己的归属,从工厂踢了出来,进了居民之家。我心黯然,我毕生为之奋斗的襄轴,就在我身边,却又把我抛向远方。一路上,有许多老战友们重逢了,几乎都没有重聚党的旗帜下的高兴喜悦,只感到“心沉沉,路茫茫"。进了活动室,先登记造册,然后每人发了一本学习文件一一《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讲话读本》,一本《党员活动手册》,再加一枚“党员标志章"。每个人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摆在桌子上。按公布的名单是两百人,来报到的58人。

  会议开始了,一位工作人员拿着相机,把整个会场前后上下都照了像,主席台上坐着一位约模三十岁的女人,她含着微笑地宣布:“党的生活会开始"。工作人员打开了投影机,在主席台正中的布幕上出现了一面鲜艳的党旗。第一项是全体起立,唱国歌,音响里放出了雄壮的国歌声,但出席党的生活会的老党员们,个个唱得不起劲,我当时心情也不好,怎么过党的生日要唱国歌呢?

  大会第二项是“重温入党誓词”,台上那位女人要我们举起右手,跟着她唸。唸完誓词,她要大家坐下,一起学习总书记的重要讲话。她讲解“两学一做"。她在讲,下边老党员们交头接耳的谈论开了,我身边的是许大姐和她的老伴,她俩原是厂里的中层干部。许大姐热心快肠,她问老伴:这中国梦怎么个做法?老伴笑笑摇摇头。坐在我左边的一位老党员插进来说,前几年中央电视台记者在街头采访,问他们的中国梦是什么?有个人回答说:“涨工资呀!"还有一个人回答说:“生意好多赚一点钱”。引得周围的人一阵哄笑。许大姐的老伴当年是分厂的党政一把手,看大家说得不在点子上,就纠正他们:“梦、就是理想,你们懂不懂!”最先反驳他的就是他老伴许大姐:“理想就是理想,共产党人的理想是实现共产主义,怎么是梦呢?”

  “两学一做"的活动很快就结束了,下一个项目是“收党费”,每人每月交十元钱,要把过去十多年没交的补齐。她的话没讲完,下面就炸开了,这对我们这些贫困流浪十多年的党员,是一个负担不起的大数目了。我看很难收场,就把话题叉开,我问主席台上这位女人:“闹了这半天,我们还不知道你的身份和大名,能不能自我介绍一下”。她腼腆地说:“我是党支部的副书记,协助王书记工作”。不知为什么?她没报自己的姓名。

  话题又一下转到交党费上,坐在第二排的一位老师傅说:“0三年改制时,我们的党费是五角,现在你翻个跟头吧,日破天是一元钱,今天要交十元,是那时的二十倍,这十年我们工人的工资翻了二十倍没有?我们享受的福利不但没增加,反而连年降低;看不起病,吃不起药,买不起房,孩子上不起学,连死人也死不起啊!你硬要我交十元,下个月我就不来了。十多年,没过党的组织生活,我是想向党讲一些知心话,知心话一句也没讲,就要钱,我想不通!”

  坐在我前边一排的一位原厂里的中层干部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说:“十三年了,十三年我们被赶出厂的大门,我们被赶出了党的怀抱,为了活命,我们四处奔波,有给资本家打工的,有在街头摆小摊的,还有的家属背着小凳子在街边餐馆门前擦皮鞋的,更有的女职工,做不光彩的事。这十多年,有多少党员病死了,党组织派人去慰问了吗?有多少党员流浪他乡,不知所踪,党组织关心过吗?十三年了,我们终于听到了党的召唤,我们真想向党倾诉离开党的痛苦日子,像儿子对母亲倾诉至亲之情,可一见面就谈那个骯髒的字眼一一“钱!钱!钱!”回想我们入党的日子,我们宣誓:“把一切献给党,直至自己的生命”。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可我们被抛弃了,今天一回家就谈钱、钱、钱、这伤了我们的心啊!……。

  女书记听他讲得越来越‘离谱`就赶紧打断了他的话,宣布:“这党费是中组部发文规定的,迟交晚交总得交,从这次党的生活会起,以后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一下午三点,开组织生活会。现在散会。" 十三年后恢复的党的组织生活会的第一次会,开了四十五分钟,大部时间,是举行仪式,主要内容是交党费。

  会散了离回家吃晚饭还有一点时间,我就坐在办事大厅的椅子上看报纸。女书记来到我身边,十分客气的对我说:“老师傅,请到我们的办公室去坐坐。”我很高兴女书记的邀请,进了大厅旁的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位男人,女书记介绍说:这位是另一个支部的书记。两位书记一见面就交谈了几句今天开党的组织生活会的情况,原来情况都一样,都为交党费争论不休。两人相对苦涩地一笑,然后把目光向着我,似乎想问:“老师傅,你怎么看法?"

  我说:这些老同志绝对是共产党的中坚力量。说句工厂里的行话,他们都是优质钢,经过锻工的锤打,经过热处理的淬火,特别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锤验,‘四大’的野性是很难驯服的。他们装了滿肚子对企业改制的怨气,所以改制时先要把他们这一批人下岗`剝离,免得他们造反。今天把他们召拢来过党的组织生活,他们就要出气。两位书记听了,对视了一眼,默默地点了头。女书记就半开玩笑地对我说:“老师傅啊,你莫吓我,将来我怎么能领导他们呢?"

  我也半开玩笑的吓唬了一句:“倒骑驴子看唱本,走着瞧!"由一位不了解党的历史的年轻人来领导这些老党员,也实在为难了他们。

  时间又过了一个月,11月28日星期一下午三点,我准时来居委会过党日。偌大的一间会议室里,只坐了八个人。第一次党日公布名单200人,第二次召集起来过党的组织生活58人,第三次过组织生活,只剩下八个人。领导我们的王书记没有来,那位女副书记也没有来,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他自我介绍说是支部的组织委员。

  会议开始,同上次一样,先由一个照相的照像,大家说,怎么又要照像呢?组织委员说,这是上面的规定,照个像送给上面检查。然后又是举起右手,重温誓言,大家又咕噜,上次重温了,为什么又要重温?有人不肯举手。重温完毕,又唱国歌,这下更惹人不耐烦了,八个人只有二、三个人稀稀拉拉地唱,接下来又是学重要讲话,又是唸“中国梦"。有一个师傅听不下去了,喊道:“莫唸了,我们每个人都发一本回家仔细读,过党的生活,谈谈我们的心里话吧。组织委员不表态,我就站起来说:“提个意见行不行?"组织委员同意了。我提了两点:

  第一,过党的组织生活,不要唱国歌,党是无产阶级先进份子所组成,应唱无产阶级的歌。过去我们唱的是《国际歌》一开头就让人振奋:“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后面一句让人骄傲:“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为什么有人不唱这首歌呢?这会让人想到:我们今天是主人还是奴隶!?

  第二,每次会都“重温誓词"没有必要,是搞形式主义。党的组织生活要踏踏实实,你为实现共产主义做了一些什么?比如,把我们工人辛辛苦苦建的厂贱卖给资本家,让资本家骑在我们这些共产党人的头上,这算什么啊!组织委员说,我不能回答你,只能向上反映,有位师傅说:“向上反映,怕你也不敢吧!"

  大屏幕上,播放着“反腐倡廉”的警示片,这八位七老八十的老党员,无心看下去,警示片没放完,几位老人就一搖三晃地走光了。

  回家的路上,一些没参加会的老党员们聚在路边谈心,话题还是“补交党费"。一位离休的老干部愤慨地发表演说:“我这一生可算做一位‘良民`,入了党,月月交党费,突然中央下了一个文件,说从2008年开始,我欠交党费,我一下子成了个“赖子",我什么时候赖过党费?2008年要增加党费,我完全不知道,这个责任归谁担?!一下子要我补交三千多元,没有传达是谁的责任?没有执行,是谁的责任?要我们不知情的人来承担,怎叫人服气。有一位中层干部接着说,党组织把我们抛弃了十多年沒有管,补交党费就要严厉执行,不执行就是“组织观念淡漠”“党性不强”。把工人卖了,把党组织撤了,把党员遗散了,这算什么啊!

  回家路上,我一直思考:“谁的组织观念淡漠?”是我们这些老工人、老党员吗?

  襄阳轴承厂老工人、老党员  鲁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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