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9)-- 电视美女跑了

第九章

 

  陆远征三年以前升任蓝钢公司副总经理,他从一个小小的冷轧厂副厂长(对于蓝钢这样的特大型国有企业来说,这个岗位相当于车间副主任)一下子进入总公司领导班子,是火箭般的蹿升,羡煞多少同辈。蓝钢总公司下面有若干二级公司,比如轧钢公司、炼钢炼铁公司、矿山公司、焦化公司、机修公司、电力公司、运输公司、建设公司,等等,冷轧厂即是轧钢公司下属的一个工厂,轧钢公司的那些头儿,陆远征的上级,一直对陆远征气指頣使,转瞬之间变成下属,情何以堪!蓝钢总公司领导班子的组建,是中央对于特大型国有企业改革的试点,由中央组织部直接操作,报中央书记处讨论通过的。试点的重点在于改变传统的干部任用观念,强调高学历、专业化、年轻化。当然,在80年代,研究生数量很少,名牌大学毕业生即是“高学历”的标志。这一年陆远征38岁,总经理尚武也只42岁,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新班子七人中包括陆远征有三人毕业于清华大学。陆远征的职责是技术改造和进出口贸易。

  陆远征的地位改变了,工作状况和生活状况随之改变。他的办公室在总公司大楼的三层,宽敞明亮,两个房间有150平方米。总公司大楼是当年日本人修建的,建在秀山最高处,工人们称之为“大白楼”。蓝钢的主厂区环绕秀山,占地30平方公里,是全国最大的钢铁联合企业,70年代末兴建的上海宝山钢铁公司技术水平较高,产量却排在蓝钢之后居第二位。站在陆远征办公室的窗口,可以看见大半个蓝钢,看见4500立方米容积的国内最大高炉,看见炼钢厂180吨转炉冒出的红烟,看见焦碳厂冲天的水蒸气,看见厂区中央大道上下班的车流和人流。陆远征的家从普通职工住宅搬进了台町。所谓“台町”,即是当年日本人建设蓝钢之初为高级管理层修建的一片别墅区,因建在高地上,故称“台町”,名字沿用至今。这些修建于30年代的两层或三层带院落的小楼早已破旧,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令数十万蓝钢人欣羡不已。在80年代,年产1000万吨钢的蓝钢号称30万员工,这其中包括将近15万所谓“大集体工人”,即不得不承担的失业的蓝钢子弟,成为全世界人均钢产量最低且能耗最高的钢铁公司。陆远征的房子是和另一位新提拔的副总经理共用一幢小楼,这半幢楼的面积有240平方米,陆远征“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前年他为军队转业的侄儿陆宏光安排了工作,并让比他小十岁的侄儿住在家里的楼下,自己住在楼上;去年侄儿在车间找个女孩结婚了,小两口住楼下;今年他们生了孩子,陆远征的家变成四口之家。一个星期中陆远征有两三天在家吃饭,吃宏光媳妇做的晚饭。每天的早饭,陆远征自己弄来吃,他吃的是简单的西式早餐,一杯咖啡,一片面包,一个煎蛋,外加黄油果酱。而小两口不吃这个,他们吃的是传统的稀饭咸菜包子之类。

如果两年前陆远征娶了宁心仪小姐,他的生活状况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会有一个完整的家,会有一个女儿或者儿子。他会给侄儿另找一处房子而不是住自己的家;他会在搬进这幢房子之前,叫经理办公室认真装饰一下(这是符合公司规定的),把50年前的霉烂的地板全部拆除,把歪斜漏风的窗户全部更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修修补补;他会把半亩地的小院子好好收拾一下,种些花木,而不是像今天般的荒芜;他会把侄儿住的房间留给儿子蒙蒙,寒暑假到这里小住。想到这些,便是没有家的苦恼,而他对于这一切早已习惯了。

两年前他在华子衿家里第一次见到宁心仪。她是迷人的,像一朵鲜艳的百合花。她穿着朴素,没有人注意她穿什么,陆远征也不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穿什么衣服。她欠着身子坐在那里,轻轻地担住沙发的边缘。她在屏幕上大方、自然、熟练、自信的表情没有了,而是露出胆怯羞涩。陆远征试着和她说话,称赞她普通话说得好。她说她从小当学校里的司仪,普通话是自己练的,“我要是海蛎子腔,怎么能考上电视台播音呢?”她说她不是学播音专业的,电视事业突飞猛进,播音员奇缺,向社会公开招聘,她才有了机会。她的眼神留给陆远征深刻的印象,那是诚挚的天真无邪的眼神。

在陆远征提前告辞之后,蒋乃迪向茫然无知的宁心仪说明真意,叫漂亮的小妞呆若木鸡。这是小小的计策,如果事前说明,把41岁离异的男人介绍给宁心仪,她会来相亲吗?“他是清华才子,又是蓝钢新任副总,前途无量。你如果没有心仪的男人,这个人是否可以考虑呢?这是他的电话号码。”蒋乃迪这样对宁心仪说的。

后来蒋乃迪告诉陆远征,宁心仪一声不吭,噘着嘴走出华家的大门,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丑模样。

过了一个月陆远征也没有接到宁小姐的电话。他有时候看看宁小姐的节目,听她珠圆玉润的嗓音。他只能拍拍后脑勺,心想这事本来不靠谱,蒋乃迪是乱点鸳鸯谱,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在所有男人中,陆远征是最没有过家庭生活愿望的一个人了。在青春时代,他是多么想过家庭生活啊!被鲁迅嘲笑的“红袖添香夜读书”,是刘半农的梦,是陆远征的梦,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梦。对于陆远征来说,添香的女人只有段干玉翎。可是在他们长达八年的爱情长跑失败之后,陆远征娶了蓝屿的姑娘符珊。这段姻缘只维系了四年,他和符珊分手,留下一个儿子。绝不是符珊有什么不好,符珊是个好女人,他们的离婚真正原因还在玉翎,因为那时候玉翎从遥远的甘肃回到北京,尚未结婚。这就燃起陆远征的欲望。但是他的离婚并没有把玉翎拉回身边,玉翎还是远走高飞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陆远征看来,如果没有玉翎,婚姻便没有意义。他在孤独中走到今天,蒋乃迪居然会为他找一个妙龄女郎,可见时代的变迁。婚姻观念的改变和性观念的开放是任何封闭社会对外开放的标志。在“文革”中,“爱”是禁忌,“性”更是禁忌。男女之间婚姻之外的私情一律被看作大逆不道,甚至被政治化。典型案例是1973年发生在新疆石河子农垦兵团医院的枪击案,两个年轻的军医因私情被挂上“破鞋”批斗,极尽羞辱折磨。激愤绝望之下女军医抄起步枪反击,从院长到书记到科主任一枪一个击毙四人击伤数人。“文革”对于人性的践踏是全方位的,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其破坏性渗透性腐蚀性超过封建时代,造成中国人数十年的遗传性心理缺陷和道德缺陷。今天,中国的社会已经走近现代社会的边缘,再过十年相差18岁的婚姻便是毫不奇怪的事情了。

终于有一天,陆远征接到电话。“我是宁心仪。和你见个面,行不?”她的声音就像十四岁的女孩央求一位叔叔为她做某一件事情,比如,借给她一本书,或者教她骑自行车之类。他们约在郎歌山脚下的波浪咖啡厅。80年代中期,蓝屿的咖啡厅四处兴起,灯光幽暗,看不清邻座客人的面孔。这对宁心仪是极适宜的,认识她的人太多啦!陆远征也要避开熟人,他是大企业高管,认识他的人也不少。

“讲讲你的故事吧!”她说。这是要他坦白,他的恋爱史,婚姻史。陆远征讲了,他有讲故事的本领,讲青春,讲玉翎,娓娓道来,往事如烟。他的北京故事带有神秘色彩。他也说到前妻符珊,说到儿子。心仪小姐没有说几句话,她是靠话筒谋生的女孩,平时却少言寡语。

三天以后他们又在波浪咖啡厅见面。宁心仪拿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是陆远征在讲故事。

“你的声音真迷人。”

年轻的女请主播竟然夸他声音迷人!从来没有人夸奖他的声音,就是玉翎也没有过。陆远征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的声音。姜东望唱歌好听,这是众口一词的称赞,自己的声音好听,真有这回事吗?

“你是真正的绅士。”

这是心仪小姐的第二句夸奖。从北京故事得到的看法吗?心仪是学中文的,对中国文学,对西方文学都有了解。出类拔粹的女人各有与众不同之处,也许,陆远征把宁心仪看作花瓶是看错了。陆远征对于学中文的女孩子总是有好感的,文学是滋润心田的东西,是心灵的美容剂。文学可以教给女孩子许多优秀品格,即使不是学中文的,只要你曾经是文学青年,就会与众不同。

这天分手的时候,陆远征吻了女孩。

三天后陆远征坐在办公室里,宁心仪的电话打过来。

“远征,过一个小时到港湾广场来——一定要来啊!”

陆远征匆匆开完项目例会,叫司机国锋开到港湾广场——他的车从老摩登式的伏尔加换成崭新的蓝鸟。车到广场,远远看见长发飘飘的宁心仪站在港湾桥的桥顶,亭亭玉立。陆远征叫司机停在桥下,他走上桥。

“你看!你看!”

宁心仪像孩子一样跳着脚,脸晒得通红。正是炎炎夏日,怎么不打伞呢?陆远征不知道叫他看什么,下面是港湾广场,车水马龙。对面是徐园饭店,那幢锥形楼,有一辆黄色三菱吊车在立广告牌,牌子立了一半。陆远征说道:

“你是说广告牌子吗?那是一个女人的下半截。”

“哎呀,你说什么难听话呀!那是我呀!”

一会儿牌子立好,陆远征方才看清楚,是宁心仪,真漂亮!“杜伊斯拍的,好不好?还有好几张呢。”宁心仪得意极了,吐了一下舌头。陆远征在小报上看到英国摄影家杜伊斯到蓝屿,政府邀请,拍了许多风光照片,宣传蓝屿的美丽。而宁小姐也是蓝屿的风光,蓝屿的美丽。如果说玉翎的美是古典式的端庄的美,宁小姐就是完全现代的了,她有大眼睛、大嘴和闪亮细密的牙齿,她的火红的舌头就像燃烧的爱的火焰。啊,广告板上的照片光彩艳丽,身边的人散发着刚出炉的奶油蛋糕的香气和蜜糖般的真情,更加使人心醉。

两个月后宁心仪把陆远征领回家了。她和父母住在金龟角蓝屿造船厂的房区,她是这里的小家碧玉。她说父母想要见他。

“嘻嘻,我爸说了,年龄大点不是问题,只要是清华的,缺条腿也没关系!”

陆远征买了烟酒水果跟她去。他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求婚者——经人介绍恋爱结婚本来是再普通不过再俗气不过的事情。她有一个妹妹叫宁心存,在北京广播学院念书,大学二年级。宁心存不在家,陆远征没有见到。因为姐姐在电视台工作,妹妹也要学播音专业,居然考取了。

未来的丈人是造船厂的材料处长,喜欢踢足球,代表造船厂足球队打过全国乙级联赛(企业足球队打全国比赛是蓝屿这座足球城的特色),这天他得意地说道:

“我们家有两朵花:一朵百合花,一朵玫瑰花。”

如果说宁心仪是雪白的女孩,宁心存就是粉红色的了。

不久,陆远征把宁心仪领到家里来了。

这天在“大梦湾海鲜”吃晚饭,吃过饭来到波浪咖啡厅。他们本来是在这里坐到深夜,陆远征送她到电视台。轮到她早上五点上班,而上早班是要住电视台的。他们依偎着,亲吻着。她说两天后去北京,电视台送她到广播学院学习三个月,要有一段离别的日子。她说舍不得他。于是他渐渐生出坏心,因为她躺在他身上已经娇喘吁吁了。

“今天不回电视台了。”

陆远征这样说,宁心仪不吭声。她躺在他腿上,伸手向上抚摸他的脸。她的手像丝绸一般柔滑。

秀山街台町的新家,陆远征没有带女孩来过。到家的时候陆宏光睡了(他还没有娶媳妇),陆远征进了门便把宁心仪抱上楼扔到床上,替她脱衣服。她在推扯中弄乱了头发。她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害羞地捂住下身。他把她拉起来站在地板上。

“好美啊!来,摆个广告姿势,给你拍一张!”

宁心仪推开陆远征缩回床上用被单蒙住身子。她看着陆远征脱完衣服。她的晶亮潮湿的眼睛满含爱意。她的表情有一种凄美的意境,这使他觉得自己过于强暴了。

“今天我会怀孕的。”

“你怕吗?”

“怕。万一呢?”

“我们就结婚。”

“好吧。我爱你。”

“我也爱你。”

“远征我告诉你:我的身子是完整的。”

她的这句话让他停住了。他停在她纤弱的腰身上尖挺的乳房上。他把头埋在她的胸脯上。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惜玉怜香舍不得伤害她。她称他“绅士”他要有足够风度。他甜言蜜语说爱说美说结婚说孩子说未来。单身汉生活就要结束了,未来的妻子睡在身边。四十不惑不能像王尔德说的为幻想永不结婚。“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他不是颓废派不是同性恋不是阴沟里的人。她是柔顺的女人肯定是贤妻良母……他们搂抱着说话,一直说到凌晨四点钟。他让她保有完整之身,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珍惜。她当然心存感激,尽管她已经将蛋糕送到他嘴边。

这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误。

两天后他没有到火车站为她送行,他们的恋情还没有公开。在没有手机的时代,两个城市之间的联络只有长途电话。宁心仪到北京的第二天给陆远征打来电话,然后是第四天,第八天,第16天。总共打了四通电话,时间按几何级数延长。第一通电话说“我爱你”,以后再没有说;第二通电话有嘈杂的背景声,说是同学的party,支支吾吾似有隐情却叫他“放心”;第三通电话说“想你”,叫你到北京去;第四通电话说“分手”,不说理由叫你“好自为之”。

陆远征没有去北京,这是他犯下的第二个错误。

他过分自信,也实在太忙。他忙于接待神户制钢株式会社的日本人,这是蓝钢公司第一个合资项目——故步自封的国有大企业引进外资的步调太迟缓了,蓝屿市有上百家中外合资企业,最大的企业蓝钢公司却没有一分钱外资,陆远征要搞一个与日本人合资的高速线材公司了。在接到宁心仪的第四通电话之后,陆远征对下属大发脾气出一口恶气,然后带着他的工作班子飞到大阪。艰苦的谈判耗费了大半个月,效率低下是改革开放之初经常的事情。神户制钢为了留住客人,安排到九洲岛的大汾钢铁厂参观,并游览别府市的温泉美景。陆远征坚决搞定项目的态度让尚武总经理下了决心。项目成功了,婚姻失败了。回到蓝屿的陆远征见不到宁心仪的影子,“蓝屿新闻”没有了她,只有港湾广场的广告牌还能看到她。她说“回到蓝屿再跟你说”,在她重现“蓝屿新闻”之后,他们也没有见面。他不打算打电话到她的单位。他的绅士风度变成了笑柄!直到有一天姜东望打来电话:

“你知道坎坎吗?宁心仪嫁给这个人了。”

陆远征当然知道坎坎,蓝屿人都知道坎坎,坎坎是蓝屿最大的暴发户。两年前陆远征在红帆歌舞厅见过此人,那是蓝屿最豪华的歌舞厅,陆远征只去过一次。别人告诉他站在门口抽雪茄烟的就是老板,站在暗影里,没有给陆远征留下任何印象。他开歌舞厅起家,后来买了两条万吨轮船跑海运。他在国际饭店买了两层楼。他已成为蓝屿首富,手眼通天法力无边。

一个周末陆远征坐到华子衿家端起咖啡杯。华子衿安慰他,说宁小姐是公众人物太显眼,终归是麻烦事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他妈的,今天就是金钱的世界!”陆远征愤愤不平。

“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自挂东南枝。”

“别那么熊嘛!”

陆远征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要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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