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爱人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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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同志

1977年Y城,深秋的天气阴晴不定。一大早下过一场毛毛雨,阳光在乌云后面挣扎了一两个小时,终于还是冲破阴霾,喜气洋洋地照耀着黄家大宅附近的湖畔,关照着大卫和婉仪这场迟来的婚礼。湖光山色间,绿色草坪上的白色婚礼简单又热闹,这个历经风雨的家庭与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们享受着久违的欢聚。

黄千行一直帮着妹妹妹夫招呼宾客,忙碌了半晌,好不容易在角落处找了个地方清静一下。深秋的太阳温暖地照在后背,他懒洋洋地伸直了腿,一边吃点心,一边打量着婚礼上的人们。乐队在一旁伴奏,老老少少穿着盛装在草坪上五花八门各自起舞。有的在跳哈梭,有的在扭恰恰,大家爱怎么跳就怎么跳。这情形犹如这个国家的文化,包容而开放,每个人都能自得其乐。

千行远远地看着父亲,他的心情大好,正搂着婉仪在跳老式的蹦嚓嚓。挽着婉仪踏上红毯,在神父的见证下把她交给大卫,父亲长久以来的心事已了,那天他破例喝了不少酒。“可惜母亲走得太仓猝,没有见到这一幕。”千行黯然心想。

千行扭过头,望见太太正忙着照顾三个儿子。那三个打扮簇新,肉滚滚,胖乎乎的幼童在长桌旁嬉笑追逐,淘气中不小心扯掉了一大块餐桌布,待客的蛋糕点心还有杯盘餐具“哗啦啦”地掉了满地。太太满脸窘迫,忙不迭地向众人道歉,着急着要把三个捣蛋鬼捉拿归案。难得这么悠闲,千行并没有起身去帮忙,而是事不关己地看着女人和孩子们的一出闹剧。

千行当初为了结婚而结婚,和同事的妹妹没见过几面,两人都感觉彼此还顺眼,就很快定下了婚事。结婚六年,迅速有了三个两到五岁的孩子。婚姻,带来的是孩子们的吵闹和终日忙乱,奶粉和尿布成了生活的主旋律,千行很怀念以前一个人满世界修铁路的日子。

“这个世界上,应该有不少人和我一样,仅仅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吧。这样的婚姻,就好象身上这份公务员的差事一样,耗着,让人安定,又让人疲倦。偶尔回想起来,也有聊以自慰的温馨饱满。婉仪和大卫的婚姻也许与众不同,他俩的爱情可是历久弥坚,久经考验的。”千行默默祝福着这对饱经磨难的新人。

草坪上,婉仪身着白纱,纤细优雅,看上去容光焕发。大卫在她身旁,笑眯眯地看着千行家的三个淘气小子。他亲昵地看看身边的新娘,婉仪笑盈盈地心领神会,明白大卫喜欢这几个小家伙,也巴望着赶紧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婚礼之后,婉仪和大卫定居N城,婉仪照常在“世界科学中心”上班,大卫则开始辗转托人在H港打听工作。赋闲在家等候差事的日子并不那么坦然,忙碌了半辈子的大卫似乎已经被全世界遗忘,无人问津。每天一早送走婉仪,归家途中去超市购买日用品和每日的肉食菜蔬。回到家开动洗衣机,打扫房间,晾晒衣物。一个人随便吃点午餐后,漫步去附近的社区图书馆坐坐。黄昏前赶回家烹煮丰盛的晚餐,晚饭后再为婉仪精心准备第二天带去实验室的午餐饭盒。这种让老婆养家的家庭主夫生活,大卫感觉时间走得很慢,婉仪却甘之如饴。

“大卫,谢谢你。没有你,我哪能每天都吃到这么可口的饭菜。唉,你真是什么都会,不象我,除了工作,一点也不会照顾人。”坐在琳琅满目的饭桌前,婉仪忍不住惭愧地感叹。

“大科学家,你的心思都在实验室里,当然不用再为这些日常琐事操心。我让你苦等了这么多年,现在,为你洗衣,为你做饭,照顾你是应该的。”大卫心疼地回应。婉仪就象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离了家人,根本就不懂得照顾自己,只能凑合着过日子。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H港呢?在这儿附近找份工作不好吗?”婉仪忍不住奇怪地问。

“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我对这个国家越来越失望,所以想换个地方重头开始。”大卫一言难尽。停下碗筷想了想,他又补充上一段话:“自从71年美元与黄金解除挂钩关系,货币的发行就变成了开动印钞机的数字狂欢。躲在美元身后的资本寡头从此毫无节制,凭借债务陷阱,对世界财富开启一轮浩大的洗劫。这是一条危险的不归路。今后,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国家之间的货币战争,金融战争。这些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最后必然表现为:资本的盛宴,债务的陷阱,信用的攻守战。到时候,毁灭一个经济实体,只需要毁掉它的信用即可。

经济危机、社会动荡、政权不稳、国土分裂,这些,都会危及国家信用,拖垮本国货币。国家的信用,从国际上看,是从外向内观察。从国内民众看,则是由下向上观察。一个国家无法偿还外债,是国家在国际上的失信。一个国家内债累累,最后要靠谎言和暴力来维持统治,则是国家对人民的失信。内外信用的彻底崩溃,最后都会导致政权的动荡瓦解……”

大卫说得兴起,还想要滔滔不绝地发表看法,却看见饭桌对面的婉仪端着饭碗一脸茫然,他只好知趣地打住了话头:“哎,不说了,不说了,还是好好吃饭吧。”

他心里深藏天下大势,却苦于无用武之地,就算到时能在H港谋到一份工作,也不过是差强人意罢了。想到这里,大卫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别为找工作的事情烦心了,聘书一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忙起来了。眼下,你就安心歇着吧,趁这段时间调养好身子。”婉仪看出他心里的苦闷,轻言细语地安抚他。

“你说得也对,在T国这些年条件太恶劣,心脏不太好,腿也落下了严重的风湿,是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可是人闲下来了,心总是闲不住啊。一个人在家呆着,反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得更多更深远。”大卫自嘲:“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成百无一用的空想家了。”

“工作的事情不要着急,咱们还是先想想要孩子的事儿吧。”婉仪笑笑,转念间面露几分忧色。

在她六年前离开Y城后,大卫当年种下的那棵红豆树由于长期疏于照顾,早已枯萎。这些年来,那些在内心独自熬过的凄风苦雨,也悄悄侵蚀着婉仪的身心,让她的生命树犹如那棵红豆树一样,憔悴枯黄。年华流逝,体内绿色生命能量的缺失,让那个期待已久的孩子总不能如愿来临。

“孩子的事情,只能顺其自然了。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大卫无奈地苦笑。

“这里有些资料,你不妨看一看。”婉仪起身从卧室的文件袋中取出一份资料,递给大卫。

“试管婴儿?”大卫吃惊地看着这份科研报告。

“是的,去年7月,英国已经诞生了全球首个试管婴儿。这个消息给我们实验室带来极大的鼓励。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了整套技术,从低等动物到高等动物的动物实验都已经反复取得了成功。眼下我们正在着手开展人体试验,也已经有了好些个成功案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希望,你和我可以加入这项计划。”婉仪跃跃欲试地劝说大卫。

大卫仔细看完那份资料,沉吟不止。“如果实验出现任何问题,那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大卫脑子里想到的全是些奇形怪状的胚胎,吓得他不敢再往下讲。

婉仪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你就放心吧,我们的实验室拥有一流的设备和顶尖的科研团队。对这项实验,我们很有把握。这项技术也叫体外授精后胚胎移植,它的原理说起来其实很简单,就是把体内进行的受孕过程,弄到体外的培养皿内发生,然后再把胚胎送到母亲的子宫内着床。”

听到这里,大卫难为情地笑了。他还是和普罗大众一样,听到“试管婴儿”这样超前的技术手段,总有些本能的排斥。“放弃疑虑,相信科学。”他反复阅读着那份资料,暗暗劝说着自己,终于还是听从了婉仪的建议。

婉仪并不知道, “世界科学中心”其实是高格会属下的科研机构。它的一切运作都是在“黑暗之王”黑摩罗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着。人类在生物工程技术上迈出的每一步,都兼具风险与挑战。婉仪身边最信任的一位助手,其实是高格会的“黑暗骑士”,他暗中执行的是另一项黑暗实验,叫做“灭绝人类精英计划”。这项在天狼星NO.2早已完成的基因工程实验,让人类的婴儿一出生就携带致命基因缺陷,两代之内貌似正常,三代以后就会彻底丧失生育能力。在这项计划中,黑摩罗很高兴地看到作为摩尼后裔的杰出科学家黄婉仪,她亲手炮制的婴儿,将会让她的优良基因彻底终止传承。这个计划对黑摩罗来说,不是个阴谋,更象个恶作剧,是对人类生命科技进步的无情嘲弄。黑摩罗“灭绝人类精英”的方式有很多,这只是其中一种。我们曾经提到的“炼金术”,也是一个很巧妙的“人类精英”通关游戏。

1979年的夏天,婉仪顺利地怀孕了,预产期就在第二年春天。她和大卫沉浸在即将为人父母的喜悦中。每日临睡前,婉仪跪在床头祷告:“感谢圣母玛利亚,在您的慈爱照耀下,让我们得以完全。阿门。”

是的,有了丈夫和孩子,一个女人的生命因此得以完全。在家庭的滋润下,婉仪的生命树由黄转绿,抽发出嫩绿的新枝桠。

上天的礼物一份接着一份,在婉仪怀孕数月后,大卫家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那天,大卫象往常一样从超市回来,怀里搂着购物纸袋,掏出钥匙正准备打开家门。

“是周大卫先生吗?”身后有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说着口音有些古怪的英文。

大卫回转身,警觉地打量着对方:莫非是T国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我叫何则润,来自C国。”那人看上去五十出头,一头黑发冒出几缕银丝,衣冠楚楚,中等身量,看上去精明强干,很有些面善。

“C国?”大卫自问素来与C国毫无瓜葛,不由得满腹疑惑地看着对方。

“听说你正委托人在H港找工作?”那人道明来意。

“啊,是啊,是啊,请进,请进。”看来是工作的事情有了回音,大卫喜出望外地把那人请入屋内。

“我来这里,是想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放下东西后,两人各自落座,何先生从随身的公事包中掏出几张老照片,默默地递给大卫。

大卫一见这些发黄的照片,十分惊讶:“何先生,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

这些照片,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不过大卫知道,这都是他幼时的全家福。外祖母留下的相册里,也有几张类似的老照片。

“这张照片上,是我大哥全家。你瞧,大哥、嫂子、他俩唯一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外婆。你再看看这张照片,这是我、我二姐还有我大哥当年的合影。”来客指着照片,语气沉重地一一介绍。照片上,这位何先生和自己的父亲一看就是一家人。

“您的大哥,就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应该称呼您?”大卫有些激动地站起身,想要拥抱这位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长辈。

“大卫,我是你小叔啊。呵呵,相见恨晚哪。”何先生搂住大卫的肩头,眼泛泪光,高兴地认了这门亲。

“您要说的故事是……?”大卫猜到小叔何则润是要讲述老照片的故事。

“我父母生了三个孩子:老大何则源,也即是你父亲。老二何采琴,也就是你二姑。我是老三。”何先生端起咖啡,一口口慢慢品呷,一句句缓缓讲述。

“我大哥当年深受红色思想影响,在1920年代只身从C国前往S国军校受训,志在报国。他在那里表现出众,军校毕业后进入S军升到中校,几年后战功赫赫,又被提拔为上校。他深受上司L少将的器重,成为他的副手并娶了他的女儿,一家人在当地生活得和和美美,37年又有了你这个儿子。天有不测风云,S国的肃反运动在1938年到达了顶峰。据说,有上百万人死于S国最高统领发动的这场大清洗,数十万人被枪决。流放的流放,劳改的劳改。关押、拷打、疫病、饥饿、劳改营恶劣的生存环境,让很多人死于非命。38年的肃反,L将军首当其冲被镇压,你的父母也未能幸免于难。你父亲何则源死于严刑逼供中,噩耗传来,你母亲把你托付给家人之后,也自杀身亡。短短几个月,大哥命赴黄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L将军的一位老部下悄悄掩护着你外祖母还有一岁的你,隐姓埋名一路流亡,辗转逃到了英国。

这些,都是我事后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可惜当时没有更多的线索,我一直没能和你们取得联系。那些年,你外婆瞒着这一切,在英国独自把你拉扯大,真是不容易啊。你外婆过世之后,你一个人到邮轮上当童工,也是非常艰苦吧。”往事不堪回首,何则润禁不住眼泪纵横。

“您后来是怎么找到我的呢?”得知自己的身世,大卫心生惆怅,原来他竟是一再地绝地逢生。无论是1938年的大清洗,还是T国内战的大轰炸,他居然能历经劫难得以幸存。

“呵呵,说起来,都是你这个美国人在T国 反美内战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引起了我们的关注啊。否则,茫茫人海,大海里捞针,你让我到哪儿去找你啊。”何先生转忧为喜,不由得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我就说,他们当时怎么就突然肯无条件地放我回美国了呢。”大卫恍然大悟。

“呵呵,可不是嘛。在我们一再施压下,T国才肯还你自由啊。你的自由,来之不易啊。”何则润感触道。

“太感谢您了。我就纳闷我在T国后来怎么会这么顺利,多亏你了,小叔。”大卫用力握着何则润的手,来回摇晃着,激动不已地感谢他在幕后的默默关照。

“你啊,我们也冷眼观察了一段时间了。看来,你根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做事啊,你这个美国人早已经变心了,哈哈哈哈。”何则润哈哈大笑:“我是专门来给你安排工作的,回C国吧,你的祖国在等待着你,等着你去好好建设它。”

C国,不也是由最高统帅发动了一场文化浩劫吗?这和1938年S国的大清洗有什么分别呢?大卫没有言语,眼神中顾虑重重。

“十年浩劫,让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遭遇了严重的挫折和损失。我们已经认清了错误,也正在大力纠正过去所犯下的错误。现在,全国都在解放思想,开动机器,脚踏实地去建设四个现代化。C国的形势一片大好,枯木逢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开了千家万户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可以先回去走一走,自己用眼睛看一看。眼下到处都是求贤若渴,象你这样的栋梁之材,更要去合适的位置好好地发光发热啊。你的血管里,可是淌着我们红色传承的血液啊。”何则润几句话就让大卫心念动摇:是啊,先带着婉仪回C国去看看亲人吧。自己虽然不是什么诸葛亮,可也还是个能干实事的将才呀。人到中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呢,总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而且,作为曾经的叛国者,呆在这里越久,自己越没有安全感。

“小叔您说得也对,象这样买菜做饭洗衣服做家庭煮夫的日子,我也过了一年多了。是该出去走走看看了。”大卫点头同意。

“太好了,你和你太太,都是难得的人才。我这趟若能请到你们伉俪归国,相信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会深感欣慰。接下里的安排,我们在N城的同事小孟会直接和你联系的。我也不方便总在这儿出没,我明天就回去了。就这么说好了,我在C国京城等你们,不见不散。”何则润言下大喜,也不肯稍作停留见一见婉仪,就匆匆执意告辞。

等客人离开后,大卫从兴奋中冷静下来,不觉哑然失笑,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清楚这位小叔到底是何来头。只觉得他口气大,派头大,仿佛是C国一言九鼎的人物。

这天下午,大卫没有再去社区图书馆啃书本发呆,而是在家安心煲汤,好给婉仪补补身子。婉仪从实验室回来后,惊讶地发现大卫一扫往日的深沉,话多了许多,面色焕然一新。

看来,这位周大卫同志,总算找到组织了。

晚餐后,大卫趁婉仪坐在电视前休息,和她慢慢聊起小叔的到访:“接下来几个月,你干脆休个长假吧,跟我回C国去探亲。行吗?”

“在C国生孩子,那里的条件可以吗?”婉仪有些意外。

“我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还是美国人,这样,也许以后会很不方便。”大卫终于吐露了内心的忧虑:“我已经打听过了,C国那里的大夫也不错,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先回去看看吧,你要觉得不行,咱们再飞回来生孩子。”他提出个折中的建议。

“这样也好,呵呵,我怎么感觉你心急火燎的,真急着马上要走啊?”难得看见丈夫这么沉不住气,婉仪忍不住打趣他。她哪里知道,大卫的心此刻早已飞到了C国那片陌生的广阔天地。诸葛亮当年在隆中无所事事、每日长睡不醒的时候,是不是暗下里也苦苦期盼着刘备的到访呢?

“到了C国,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婉仪对大洋彼岸的C国一无所知,不禁好奇地问。

“呵呵,就我了解。咱们到了那里以后,每次向别人介绍你的时候,我不会再说:这是我太太,婉仪。而应该说:这是我爱人,黄婉仪同志。”大卫一半正经一半开玩笑。

“爱人?同志?”多么新鲜的称呼。爱人,这个浪漫的词汇,不是应该藏在心里,写在情书里的吗?怎么会变成常用称谓了呢?同志,又是什么意思呢?婉仪嘴里重复着这两个词,感觉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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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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