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郭城是个业余郎中,平日里大概埋头看过些《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之类的中医书,对养生术似乎颇有心得。他一入秋就穿上棉毛裤,冬天时还要加上一条厚厚的绒线裤,脚上套两双厚袜子,但上身却穿的很单薄。我笑他穿的上下不成比例,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懂,说寒气最容易从脚下侵入,只要保得脚暖其余都无需担心。但我分明看到他手冻得通红,手指犹如胡萝卜。他那时曾经连续两年报考中医学院的研究生,但都没考上。没考上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因为一来他只有大专学历;二来专业不对口——他大专学的是电气自动化。当初科长曾经背地里嘲笑过他考中医学院研究生是脑神经短路,但科长身患绝症后,生命受到威胁,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好像也有了改变。那次去探望科长,科长问起王郭城中医治疗癌症的事儿,王郭城却建议科长用意念杀死癌细胞,说每天都要经常在意念中想象调集千军万马的健康细胞围剿癌细胞的景象,想象受到围剿和攻击的癌细胞成批成批死掉的景象,我猜想他大概以为癌细胞如淮海战役时的国民党军这个兵团那个兵团一样,十几万人马轻而易举就被包围切割然后被干干净净消灭掉了。科长眼巴巴地听完,叹口气说:只怕现在是千军万马的癌细胞正在成批成批地杀死我的好细胞啊。后来没过几个月,科长就过世了。
科长去世后,科里有点群虫无首人心散乱。有的人悄悄联系调单位的事儿,有的想出国,王郭城则打算第三度挑战中医学院的考研。这一次他除了准备应考之外,还给指导教授个人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好似一份“万言书”。写完拿来给我看,他在信里详述自己因热爱祖国隗宝中医而多年刻苦自学的经过,表达虽然两试不中依然不改初衷再次挑战的决心。他征询我的读后感,我想告诉他写这样的“万言书”是浪费时间,但又不想扫他兴,就说写信可以但最好别抱太大希望,反正如果不录取埋没了当今的李时珍是中医学院的损失,再说人家李时珍也没读过中医学院,还不照样成了李时珍,他王郭城不读中医学院也照样可以成为王时珍。王郭城听了用手一指我说:搞七捻三。王郭城后来寄走了“万言书”,但他第三次考试依然没考上。
我87年底停薪留职去了日本,去日本后仍与王郭城通信联系。他告诉我他在我走后不久转职去虹桥开发区那里的龙柏饭店工作。在龙柏饭店收入似乎比原来高不少,但王郭城好像仍然不满意。他后来写信给我说他找到了几个教日语的语言学校,都在东京,问我能否去替他报名。我去那些学校替他报名,但都有年龄限制,他那时已过30岁,学校不收。王郭城不死心,后来又找到一个某大学的别科,比较正规,没有年龄限制,但学费贵,一学期要几十万日币。王郭城说他没有那么多钱,问我能否借给他,他来日本后可以打工还给我。我便借钱给他,他几经周折后来果然被那个学校录取,于是也去了东京。
王郭城到东京后我介绍他去与我一哥们小B同住。小B是黑户口,为人很仗义。王郭城表示房费可以出一半,小B说免了,都是朋友不在乎。但王郭城与小B话不投机,彼此看不上眼。小B给我打电话说:你这个朋友是个书呆子嘛,像孔乙己似的,看不起我黑户口,还说‘阿拉跟你不一样的,阿拉要考大学的’。小B模仿王郭城口气说话惟妙惟肖,我在电话那一头听得十分滑稽哈哈大笑。王郭城想考大学,参加日语能力考试,第一次考了总分281分,比合格线高一分。他不满意,第二年又考,279分,比合格线低一份。我劝他不必在意分数,合格就行了,再考没意义。但他不接受,第三年再考,结果还是勉强合格,并不比第一次好到哪里去。王郭城在日本考大学,但没考上,他情急之下想转读专门学校,日本专门学校学费昂贵,学历在中国又不获重视,我劝他不如不读。但他那时语言学校已快读完,除非再去大学或专门学校,否则想留在日本只有做黑户口,那使他非常纠结。小B幸灾落祸说他有被“逼良为娼”的痛苦。王郭城后来万般无奈,果然被“逼良为娼”,也做了黑户口。他将要做黑户口时,一度忽然失踪,音讯全无,我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打电话去他学校询问,学校说他可能去外地打工筹集大学学费了(学校不知道他没考上大学)。几个月后王郭城风尘仆仆又忽然去到我家,他果然是去外地打工了。王郭城后来很少再去我家,联系也越来越少,他打工挣了些钱后有一次去我那里将我借给他的钱还清,再之后就又音讯全无了。
我96年离开日本去加拿大,那时王郭城还在日本打黑工,但我已联系不上他。我到加拿大后过了一两年,有一回与在上海的母亲通电话,母亲说有一天王郭城突然去母亲那里了,送了一盒日本点心,也不坐,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度方步,来回度了一两百步后说:走了。就回去了。那以后我便再未听到过王郭城的音信,不知道他隐藏在芸芸众生的哪一堆里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