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完青城山,侃完旧日山。“往事只能回味”,和老朋友一起回味了半天。人生难得一回味。昨天已经送走,今天非得抓紧,明天不知道。”蓦然回首’,隔五年叉八年回首上一回,足矣。人生南北如梦,但卧金山高处。
回成都不像《回延安》,贺敬之,几回回梦里双手搂定宝塔山。人生像歌唱:“我们唱着《东方红》”,二十几年牛逼哄哄;“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稀里糊涂地发了财。江山过去多娇,现在还是多娇,“人生长恨水长东”,炒羊肉没忘多放葱,但“世上多少事”,还是不知道醋打哪酸盐从哪咸。我生我长的中国,不知道“摸石头过河”过完了没有?石头永远摸不完。风景依旧。傍晚和早上,就只是换了个方向。年轻人把我们拍在了沙滩上。我们就在沙滩上从容淡定。年轻人匆匆忙忙,读学位找工作娶媳妇当房奴。中国生活永远印着时代烙印。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日子。成都近郊和市区的汽车不算多,老陈开车没得说。他退休以后就爱和夫人开车全国游走。我在班群说他:长得像观音菩萨,却一身的泱泱雄风。每个两口过自己觉得幸福的生活,就是幸福。
饿肠叫了,我不说话了,坐车上,眯着眼睛等吃饭。回忆有时就像是决堤的水。这五六十多年前,人人穷,穷得没辙,也见不到谁富。按说把国家弄穷,完全用不着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费那麼大的劲。国家一直给人民讲假大空的话,政府一直在做鸟蛋事。“三十功名尘与土”,后,我走了。活着就得找活路。前些年有个朋友建议我把我们这些人在美国努力奋斗挣得自己的一份有尊严有自由的生活的故事讲给国内的朋友听。我不想做。生活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不抱怨,我享受。
在中国,这几十年所有的道理都是麻花。“我们讲春天的故事”,“三个代表”,“八荣八耻”,下海捕鱼,加入世贸,洋为中用,黄土(土地公有制)变金,富了掌握着土地的大官,不叫地主,胜似地主。人们稀里糊涂地有了些钱。人人住值钱房,做中国梦。世界上哪都不好,只有中国才是“人类共同体的中心”。只有中国好,只有中国厉害。坚持扯淡不动摇。“当你老了”,“东方又红了”。你的老眼在昏花的基础上更花了。也许,你“泪眼问花花不语“,你能说什么了?白天打盹很不错。时间很快。
夜开头的七点多,我们到了盐市口。在我们住的大酒楼的附近找“张鸭子“酒楼或饭店。没想到大酒楼的服务员给我推荐的好吃饭店不在正街在旁街。“酒香不怕巷子深”,曾广格言要记清。“张鸭子”没有大招牌,也不是大楼。进门奔二层楼。哇噻,好一个中国大饭铺,A大饭铺,宋祖英当团长的海政文工团刚刚撤编了。饭店里头热气腾腾,“腔”声不断。七八十个桌子,大圆桌,小圆桌在中间,大方桌,小方桌在两边,“中国人民死都不怕”,中国人以食为天。天天吃,关心吃,热爱吃。我瞬时明白了,旅馆服务员为什麼给我推荐这里。因为我太像济公了,就是高胖一点。我老婆是苦出身。刚生下父亲就成了右派。她的找饭馆秘诀是:“人越多越好吃”。老陈停好车呼呼上来,我忙说“对不起”,他们说,看着不错,人气高热气足,就在这里吃。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好久都没有在这麼热火朝天烟雾腾腾的地方吃过晚饭了。
等了小半个小时,分到一张靠窗小方桌。大家各点各的菜。等菜时,我环顾四周,墙上没有一张画或摄影照片,只有“请勿吸烟”的告示。吃饭人里有“鲁智深”,四川版的肉少点,脸满月;有“蒋门神”,成都版的肚小点。一手扶大碗,一手拿香烟,喝口汤,抽口烟,砸吧砸吧嘴,吃喝抽说全不耽误,嘴舌忙。香。在美国吃饭,洋人细语亲言,慢慢在盘子里把把肉切成小块,悠悠送进嘴里,抿嘴慢慢嚼,眼睛看佳人(如果有)。虽说我在美国生活的时间已经比我在中国的时间多了。我大多在家里中国式吃法,喝汤出点声又怎么了?美国式吃饭文明得多。公众场合禁烟是对的。“共和”和文明的前提就是自己享受,但不能影响别人。回到中国,想事得用肚子,脑袋要有幽默感。
菜上来了,有烤鸭,有小炒肉,有素菜,有蒸肉,还有几个我叫不上名的菜。大家都吃得香。老陈两口不断说:下饭,下饭。现在我听到这话,我都不知道是说菜好还是说菜不好。做菜一定要有味道,酸辣苦甜麻辣。小时候,我一吃菜不吃饭,我爸就说我:菜是下饭的。为什麼呢?我现在吃饭是饭下菜。中国肚子没点面条米饭,就没有饱的感觉。四个人吃得都算满意,就是热,怕烟的太太好像也没太多抱怨。果然便宜,我付的账。我在国内一个多月了,除了朋友请我到家里吃饭。我每天都在饭馆吃。北京上海贵,成都重庆便宜,味道还好。
小时候,妈妈教我一首歌:小猪小猪胖嘟嘟,吃饱就睡呼噜噜,叫它起来它不愿意,张嘴就是不不不。小时候爸爸留给我一段话。上等人吃色香味,中等人吃滚耙(软)甜,下等人吃咸多硬。再也回不到小时候。爸爸妈妈都仙逝了,我还得在人间活。生命有哲学吗?生活有哲学吗?当然有。人永远走在懂与不懂的路上。
离开成都的前一天,我大学同床四年的老邓的遗孀一定要请我到她家里去坐坐,顺便看看成都的新开发区。叫人民南路吧?真不错。成都的城市规划好,旧的城区保持原有的风貌,不盖高耸如云的大楼,新开发区错落有致地盖大楼,大楼下边有停车场,修花坛。。新与旧,不用挨得很近。
到了老邓家,见到老同学的遗像,我沉默很久,去年春节我俩还在通电话,来年见已经阴阳两隔。天堂一定很安静。老邓的夫人,拿出我两年前为我们班写的《七七光趣人趣事》问我更多的关于她的丈夫,我的兄弟的事。她读我的文章读得真细,好多地方都划着道。见到有人这麼认真地读自己的文章,我很欣慰。因为我花了感情用了力。我当时用心用情写我们大学班的人和事,就是想和我一起追求过真理,追求过生命之光的同学分享人生的感受。我们一共四十个同学,在国外的有二十来个。中国外国不一样。人性差不多,普世价值不敢说。说话和写文的尺度很难把握。日子本身就是平凡和高雅的一种难以诉说的混合。人就两种,一种人有意思,一种人没意思。我们光学班的人,有趣的多。四十年过去,四十个人成了四十本书。
老邓夫人拿出我们班上的很多照片,让我告诉她谁是谁,然后她一个一个写在照片的后边。生死无常,情感有意。生命因情而精彩。老邓夫人告诉我,她和老邓年令差了十几岁,当年也曾爱得轰轰烈烈。不管世俗眼光,冲破家庭阻挠。丈夫走了一年多了,她还把老邓的遗像和骨灰盒放在家里。想想旧日的温馨,抵御绵绵无绝期恨。她的眼眶里闪着泪花。我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默默无语,默默祝福她坚强快乐地生活。老邓的儿子,很大的块头很大的个子,认我做干爹。他现在和几个朋友一起自主创业,眼下还不错。中国老传统,管别人的事管得太多。中国老头子,大多爱倚老卖老。中国好儒家,破坏人生的情趣(林语堂语)。我已经是个一半一半的中国美国人我自己也需要好好整理。两种文化去粗取精,人生充实幸福;两种文化水火不容,人生苦海无边。
在老邓家坐了两个多小时后,在一家高尔夫会馆吃晚饭,我吃了水煮肉片。这次在中国呆了五个星期,天天吃饭馆。我爱的精品家常菜,到现在没有几个味道想得起来。水煮肉片,要用红薯芡粉,好川椒,好川辣椒。
第二天一大早,老陈两口子送我们上飞机场。到了飞机场,太阳才从地平线上冒头。我眺望地的尽头。。。我祝福成都,祝福重庆,祝福西安,祝福北京,祝福上海,祝福我生我长的母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