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争吵的第二天,我下班后直奔西单商场附近的照相馆。一进门就感到异常:不少小青年在馆里东张西望,好像很悠闲,他们的样子就像“四·五”前在广场上到处可见的半大小子。柜台后面站着几个陌生人。我来到柜台取胶卷,陌生人答道:“设备坏了,明天来。”出来后听人说,这些人是工人民兵。二赴照相馆,还是有“悠闲”的小青年和陌生的民兵,还是“设备坏了,明天来”。
三赴照相馆,仍然有“悠闲”的小青年和已经不陌生的民兵,这次,设备没坏,民兵按照我提供的信息找到了我的胶卷,居然给了我!我不敢相信自己会有好运,说不定是曝光的,我离开柜台,打开胶卷,对着光察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张张底片记录的是多么熟悉情景啊。我审视着每一张底片,忘记自己还在照相馆,直到我听到后面有小声议论:“快来看,有人取出来了,我们也去取······”我回头一看,两个小青年站在我身后。原来这些男孩子和我一样来取胶卷,碰了壁,不甘心,在那等待、观望。至于为什么胶卷没有被损、还让取出来,一直是个谜。
我收好胶卷立刻往家赶,为了防止被跟踪,我到西单食品商场和西单商场转了几圈,然后突然登上一辆恰好过路的公交车回家。到家把胶卷收好,自以为万事大吉,立马往里院李家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小毛姐。我太激动了,还没进她家门就开始喊:“胶卷取出来了!取出来了!”
当时正值追查、镇压的风头,我和小毛姐商量,等风头过去之后,就去买显影粉、定影粉等印照片的材料。之后的一天下班回家,当我进入胡同的拐弯处,远远地看到我们四合院门口的大石阶上站着两个人,是外婆和小毛姐的妈妈李大妈,她们焦急地向我这边张望。这两人都不是爱看热闹的人,外婆深居简出,李大妈带着小外孙女。小女孩是她大女儿夫妇的,这对夫妇是北医的高材生,文革初期毕业分到遥远的青海地质队工作,那里生活条件艰苦,政治气氛淡薄,人际关系单纯,夫妇俩觉得那里并不比在大城市差,只是不忍心让年幼的孩子跟着受苦,逐将孩子送到北京抚养。
外婆眉心那道竖纹很深:“你可回来了!出事了!”
“怎么啦?”我吃惊地问。
“我去后面给你妈打过电话了······回家说······”外婆又说,“后面”指经营公用电话的老头家。
这时,急性子的李大妈早已等不及了:“小李子传你们!”
“肇事”相机
“小李子”从年轻时就在我们那片当民警,这时已经三十多岁了,仍然被老居民们称为“小李子”,平时与居民关系挺好,常到胡同各院走动。
我们进屋后,外婆捂着胸口说急得心口疼,缓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小李子”来过,找我和小毛姐,因为我们都不在家,就留下话,让我们下班后务必去派出所。我立即想到,这可能与胶卷有关。
李大妈继续站在院门口等小毛姐。小毛姐后来回忆说,她还没下自行车,李大妈就冲她喊:“小李子传你们!”小毛姐以为警察在院子里等着抓她,就说:“那我在外面躲躲!”当她得知是传我们俩,她也想到胶卷,便回来与我商量对策。
妈妈回来了,十分镇静,没责怪我添麻烦,我甚至感觉她有些兴奋。她先安慰外婆和李大妈:“不要紧,我们对付得了。”妈妈的策略是,(1)为了对付可能的抄家搜查,先烧掉抄写的诗文,因为里面有很多“灭妖”的内容;(2)我们空手去派出所,而不是不打自招地把胶卷带去,如果他要胶卷再回来取;(3)承认去了天安门广场和拍了照,不承认抄了诗文,声明是去悼念总理、不知道是“反革命事件”等等。
于是,我们分别在各自家里把在天安门广场抄写的诗文烧了,然后我们出门去派出所。路过西单商场时,小毛姐说:“咱们着什么急呀?先逛逛商场。”于是我们进了西单商场。逛了一圈,小毛姐又说要给她大姐的孩子买玩具。我们来到玩具柜台,小毛姐那天特别挑剔,好像商品多得琳琅满目。买完玩具,再也想不出更多拖延的理由,我们便拿着玩具去派出所。
到了派出所,精明干练的李民警看到我们立即说:“我认识你们,你(指小毛姐)是XXX的老闺女,你(指我)爸是XXX。”真是一位很专业的片警。他专注地看了看小毛姐手中的东西,说:
“咱们不多耽误功夫,打开天窗说亮话,去天安门广场了吗?”我们承认了。
“照相了吗?”我们也承认了。
“胶卷呢?”
“在家。”我答。
“回家拿来交给我。”
“为什么?”我问。
“看来你们是深受蒙蔽了。”于是李民警滔滔不绝地对我们进行教育:有人利用人民悼念总理发动了反革命事件,云云。我们站着听完他的训话,被告知立刻回家取胶卷,不管多晚他都在派出所等着。我还是不甘心:
“既然照的都是反革命的东西,我们自己在家销毁不成吗?反正你们拿去也没用。”
李民警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他迟疑了一阵,之后恢复了民警的威风,用很权威的口气说:
“我们收集这些当反面教材,将来教育人民······”然后,又催促我们回家取胶卷。
我们回家取了胶卷,又返回派出所交给“小李子”,他一声“没事了”,息事宁人。我们觉得李民警也是迫不得已,他没有气势汹汹、居高临下地对待我们,也没有通知我们各自的单位。
回家的路上,我们互问:“小李子”是如何知道的?我觉得如果是照相馆告密,不会牵连小毛姐,而且冲洗底片不填写住址,只有日期、姓名和胶卷类型。问题就出现在我们的四合院里!
我们的四合院有三个小院,中院和外院各住两家,包括我们家住在中院,那三家人不知情,问题应该出在里院。里院很挤,住三家:李家朝南,王家朝北对着李家,刘家朝西挨着李家,刘家与王家中间是公用厕所。我们判断是刘阿姨听到我那天的喊声,知道了实情并告了密。我妈和李大妈也不约而同得出同样的结论,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为邻多年,又曾在一个单位工作,邻里之间相互颇为了解。
几天后,小毛姐叫我晚上去她家唱革命歌曲,还笑着说:“让她告革命歌去!”乘着刘家还亮着灯,我们唱起《长征组歌》中的《告别》:
“红旗飘,军号响。子弟兵,别故乡。······”
唱到最后两句,我们拉大嗓门:
“革命一定要胜利,敌人终将被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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