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冬天,我的生活中遇见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南京长江大桥建成,举国欢腾,还有一件就是我家买了第一辆自行车,永久牌,26型。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天气寒冷,我还在梦中,楼下传来了呼喊。
父母慌忙穿好衣服,开门迎了出去。
我和哥立马从床上爬起,胡乱裹了身棉袄,跑到门口向外探望。
来人掮着车,踏着沉重的脚步,拾级而上。
新车锃亮,克罗密的涂层,钢圈一尘不染,黑色硬座垫散发塑胶的气味。刹车手把连着两条软管线,霸气的交叉在龙头前面,像戏台上武生头上的两支羽翎;单边支撑杆。提起后座,用手轻压踏板,铰链处发出哒哒声响,轮子轻快的转动起来,闪过一道道冷光;车在地板上立着,家人围看,跟看一个新生的婴儿一样的新奇。
车是为母亲上班买的。父亲原是骑厂里的公车,一辆黑色的,锈迹斑驳的车,像机器一样的沉重。父亲骑在车上,裤管用两只铁夹子夹住,风雨无阻。后来骑上自己的车,发现裤管常常会扣到踏板轴上,我想了父亲的铁夹子。
小的时候一家出门,父亲推着车,哥跨坐在后面的书包架子上,小妹横坐在前面的车杠上,我手扶座垫,立在右边的踏板上,仨孩子的交通在一辆自行车上都解决了。父亲推着我们从日晖桥出发,沿着南长街走,经黄泥岗,跨塘桥,去往第三百货商店。
六十年代末,自行车是紧俏货,买车要凭券。家里用棉胎券,烟酒券,布票凑成一堆,和人家换了几张工业券,加上自家的两张才够数。那时候买自行车是一桩的大事,全家得筹谋大半年。
母亲在轮船公司上班,每天来回都是走路,出门走新生路往北,穿过沙门东,过吉祥桥到北门,从南到北,几乎走完一个无锡老城的对角线。母亲的脚步走的飞快,在麻石路上噔噔的跑。午饭的时候,顾念孩子,每天中午还往家赶。然而这车母亲却没有用上,母亲学车的时候,摇摇晃晃摔了几次就决意放弃了。
母亲仍然走步上下班,那车给了父亲专用,也成了我练骑的工具。
那时,我和邻家的孩子身高还够不着踏板,无法坐在座垫上,我们有一种奇怪的骑姿,半蹲在车一边,身子前倾,一脚踩在踏板上,另一脚从横杆下面的三角档里撇出去,踩住另一边踏板,两脚一上一下踩半圈,像踩水车一样。一个孩子在歪歪的蹬,另一个就帮着扶住后架,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为了学车,我们不知摔过多少跟斗,直摔的鼻青脸肿,皮开肉绽,摔的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我们为在每个跟斗后有一点点进步而激动不已。起先我们是在弄堂里练,在新开河空地上练,后来到体育场练,最后就上了马路。
我们的进步从踩在踏板上“趟”车开始,到三角档里的半圈全圈,到后来我们可以坐在座垫上像我们的父兄那样骑了,虽然那时的脚尖只能勉强够着踏板,蹬车的时候身子一左一右的借力。
刚上马路的时候,我心里紧张。自行车龙头变得灵动不听使唤,有一个无形的力量仿佛在和我抢夺方向,我越想避开的目标,车子却越往那里扎去(最近我看到网上有个名词,知道这叫墨菲定律)。我的车凶猛的越过马路砑子,向着坐在家门口纳凉的人群直冲过来,我高喊:撞,撞!那些大叔大婶爷爷奶奶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我连人带车亲密的撞成一团。
后来我们的车技日臻完善,我们学会了前上车后上车,学会了骑车带人,学会了单脱把,双脱把,直到两只脚搁到车龙头上,骑出了花样,直到招来了交通警。那时候,有一辆车能让我们几个孩子推到体育场去骑上半天,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
七十年代,哥去厂里当学徒工,家里给哥买了辆凤凰牌男车,28型。 那时候自行车是厂里青工的标配,有了自行车,来去自如,摆脱了距离的羁绊,也标志着结束了一个年代,一个老师家长的管束的年代;蹬着自行车出入工厂大门,于是哥和他的小伙伴们告别了大院小玩闹的行列,生活跨入了一个新的领域:师傅啦,夜校啦,图纸啦,技术啦……嘴里谈论的尽是我不懂的牛头刨龙门铣什么的。
哥和厂里的青工骑着自行车在街上拉风;要不就是一长溜的车队,去伯渎港去太湖边遛弯。在去郊外的路上,哥们骑的飞快,一路颠震,风尘滚滚,无可阻挡。听那一长串清碎的铃声,望那一辆接一辆的车队绝尘而去,总让我感到激动不已。
有了车哥的生活中有了许许多多的事儿,车贵如命,上班下班,那车得楼上楼下的扛。逢周日在家,将车颠倒了,双轮朝天,用机油细细擦洗,钢丝一根一根的抹,链条一圈圈的在棉纱中走----一手用棉纱裹着链条,一手转动踏板。街上风行偷铃盖,哥就给车铃做一副钢架扣死。有一阵,大街上流行在车前面的轮轴两侧加上两六角钢帽,像两耳朵般突鼓在前轮的左右。哥在厂里,设备技术都齐活,那时的青工们有无限的激情和创造力,他们自制铜皮带扣,自制钥匙链,瓶盖扳头,子弹壳刨刀,有人想出个新花样,大家就跟着学。那啤酒瓶盖扳头,甚至用上了铲刮工艺,通体闪闪的像鱼鳞般好看。哥的自行车上常有新奇的装饰,都是不锈钢的。有一次上路,碰到交警检查,说是违反规则,指着车让哥将那一对钢帽拧下来,收走了。我后来一直怀疑,那小警察检查是假,私吞是真。那年代,这些装饰多时髦啊,只要是一个进步青年,谁没有?你看那座垫,套上软垫,沿边佩一圈七彩流苏;钥匙链配上塑线编织的鱼虾,车从远处过来,最抢眼的就是晃悠在车锁旁的那只小彩虾。我看见过最酷的车钥饰件:一个不锈钢的孙悟空,一手握棒,一手回搭在眉头,凌空腾飞。
我骑父亲的车,去过鼋头渚,还去过荣军疗养院,最远的地方是和哥一起去二十里地外的乡下。我们骑自行车到乡下看姑姑,带去了城里的奶糖和香烟,还有一包旧衣服。乡下亲戚对礼品的兴趣全然没有对自行车的兴趣大。村里的乡邻闻声来到,看见自行车,眼睛发亮,未经同意,就七手八脚把车推到谷场上耍起来,你抢我夺,都想骑来试试。等我们再见那车,已经被折腾的气息奄奄,车把摔歪,链条脱落,推着走两步,卡啦卡啦的响。
我的乡亲们,他们生活在衣食匮乏的窘逼之中,青黄不接,三餐不继,油瓶块要见底,米囤里只剩下一把米,然而他们最大的满足却不是衣食,而是来自城里的工业文明,哪怕出现在他们眼目中的只是一丁点的光亮,哪怕只是一辆自行车的出现。
自行车曾是城里人的交通工具,早晨的路上,从城里去往郊外的工厂区,密集的车群匆匆过往,像迁徙在空气中的沙丁鱼群。一停停一排,一倒倒一堆。
自行车也是人们的运载工具,小贩用来载蔬菜筐子蝈蝈笼,卖冰棍的用来驼保温箱,家里用来挂米袋子煤气罐。
自行车还是客运工具。母亲出差到苏北探访退休职工,长途汽车到县城就到了终点,接着往乡里的交通便是坐自行车。那些揽客的农民,靠一辆载重型自行车,在土路上颠簸,蹬车送人,养家糊口。
年轻人结婚娶亲赶新潮,一队自行车,披红挂绿,穿街过巷,一串转铃声飘过,让人纷纷看过来。
八十年代,我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五羊牌,前面带一购物框。
那时我在北京工作,住集体宿舍,自行车拉近了我工作的距离,原来走惯了十五分钟到单位,骑车只要两分钟。我或然感觉到空间像是被折叠一样发生了变化,有车的生活轻省得让我惊叹。
周末我骑车去东城,走亮马河,逛王府井,去那些我原来够不着的地方,在三环路上经历自由自在的任性。北京的马路宽阔空灵,蓝天下飞过哨啸的鸽子,空气在自行车前面呈流线状绕过我身子向后滑去,衣角在风中噗噗作响。
假期我和单位的年轻人去香山,去颐和园,去八大处;夏天去车道沟水渠游泳,冬日去八一湖溜冰,星期天去海淀农贸市场买菜;假日里,前面坐着女儿后面带着妻子,一车载着全家,蹬去紫竹园,我有了做一个男人的体验。深秋运大白菜,冬季买蜂窝煤;冷天双手握把冻得紫红麻木,春天灌一脖领风沙回来。
我在北京工作十年,五羊忠实的陪伴我度过了整整八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