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原先住在南长街老房子里的时候,墙上多见壁虎。那是我年幼时最早见到的野生动物。它们与我共居一屋。
那些老房子,不知何年所建,粉墙木楼,一户连一户,沿河而立。有点像明清小说里的市井景象,一边是水码头,另一边临街。推开木格子的窗户,下面是繁华的南长街。在这样的旧宅里,日久生精,生出几只壁虎不足为奇。
夏天的傍晚,壁虎谨慎出动。先在墙缝中探出一颗颗脑袋,确认安全后,悄然爬行在我家的墙面和天花板上,屏气凝神,静候猎物,脑袋偶然动一下,环伺四周。一旦攻击,便有收获:一只飞虫或一只蛾子。
我家的壁虎都呈银灰色。近观之,可见圆珠样晶亮的眼睛,皮肤上的花斑,脚上的蹼趾,那花斑的肚皮一鼓一缩,好像有生不完的气。无事的时候,我计数着每天出动的壁虎有多少,每只壁虎吃到的虫子有几只。
父母工作忙,平日里多数时间只有我们几个孩子在家,每天守着这些怪物过日子,心里总有一些紧张。父母告诫我们,切勿碰它们,壁虎的断尾会钻入小孩的耳朵。
我见过断尾。
有一次哥拿竹竿撩拨壁虎,壁虎掉下来,落在地板上,又翻身逃走了,留下一截断尾在地上翻卷挣扎。我们吓得魂飞魄散,扔下竹竿逃入同楼的邻居老婆婆家里,久久不敢回家,生怕那断尾寻仇,盯上我们。
断尾入耳,成了一警语,提醒我们,直到长大后我们对壁虎还怀有深深戒心。
燕子。依稀记得,外公塔桥下的老屋子里曾住着一窝燕子,燕巢就搭在客堂天花板的梁木上。那时,外公兄弟三个还没有搬开,三家合用一个客堂。
秋天燕子飞去远方,春天又从远方飞回来。燕子认家,时隔半年竟认得回来。远房姨舅们也认得它们,世上的燕子那么多,每只燕子又长的一模样,但姨舅们一眼辨认出,归来的燕子就是秋天飞走的那两只。那时的姨舅们还都是一群孩子,孩子眼尖,相信不会认错。
客堂的窗子是一扇槅子,有寒梅枝状的木格,用丝绵纸糊面。早上开窗的时候,槅子下面往外推开,用一杆木棍支起。燕子就从这槅子里飞进飞出。
春归的燕子第一件要做事的是衔泥筑巢,去年的窝还在,却弃之不用。燕子的家每年都是新的。这样,木梁上一排就有了几个弃巢,一个个呈抛物截面倒悬在梁上。
那时我去外公家里,看到燕子归巢,衔来虫子,巢内传来乳燕的欢叫。燕子不在的时候,小燕子在巢内安静等候,不出一点声响。燕子回来,先则身贴在木梁上少歇,然后跳入巢窝。离开的时候,径直从窝里飞出,飞去外面,在电线上站着。电线上站着许多燕子,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外公的客厅很大,燕子从不到处光顾,也不见燕子带其他的朋友回家看看。燕子不喜欢串门。燕巢筑在家里,常有泥粒草屑和燕粪掉落下来,外公他们却是包容,每天扫扫,好像没事一样。
后来外公三兄弟分开过了,那是六十年代中期。三弟搬去了外面河边一个屋子。外公和他二弟将客堂一分为二,中间砌了一面墙。三兄弟成了三邻居。那年春天,我再也没有看到燕子回来。
在燕子还在的时候,大人怕我们小孩侵扰,随口编出一些吓阻的话,说燕子的唾液会烂手,沾谁烂谁。于是我们看着燕子,总会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深怕那烂手的唾液沾到了身上。许多年后,我哥靠手中的弹弓玩出了名气,弹无虚发,打遍天下各类飞禽,唯独不曾见过哥用弹弓打燕子的。
蝙蝠。后来,我家搬去沙巷四号大院,住在一幢旧式的木楼上。同住一楼的共有五家,夏天的傍晚,五家的大人孩子坐在木楼走廊上纳凉,观看漫天的蝙蝠。
夏天昼长,黄昏过后,好长时间天还没有全黑,黛青的天光背景下可见蝙蝠的影子,黑精灵般扑闪扑闪,飘忽不定。远远近近,布满天空。
有时从明亮的圆月前面掠过,虽远但看得真切,空气中扇动的双翼,一起一伏的身子。有时,蝙蝠又离我们特近,看着好像直冲我们脑袋袭来。我们大叫一声,下意识蹲下,那蝙蝠在我们面前打个弧线,又飞向了远方。
蝙蝠来的时候,一瞬间,漫天都是;撤的时候,倏的一声,顷刻散的干干净净。没有人知道,这些蝙蝠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那时的城市里好像已经没有了死角,能藏能躲的地方,都被我们探究遍了。蝙蝠的来历始终是个迷。
有一回,我竟然收养了其中的一只。
那天,一只蝙蝠没有回家,扑扑的撞向我家走廊,顺势悬挂在木槅屏窗上,不走了。不知是它的声纳雷达出了问题,还是追赶猎物,迷失方向。我脱下背心,垫在手里,掂着脚尖,小心的将蝙蝠裹了起来。那只蝙蝠俨然一激怒的野兽,张口发出嘶嘶的叫,尖牙利爪,五官狰狞。撑开的翼手,薄如纸片,经脉可见。
我把蝙蝠养在一锈蚀的铁盒里,四周严严实实的铺垫了旧布报纸。那些天,我独守这个秘密,精神恍惚,犯了心思,由怜爱转而忧虑。它让我成了一个很失败的宠物主人,面对它我束手无策。蝙蝠滴水不进,拒绝吃喝,用米饭喂它,不理,给它皮虫(吊死鬼),也不回应。数天过去,蝙蝠生命的体征变得虚弱,直到气息奄奄。我第一次有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体验。
关于这只蝙蝠的结局,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好像是死了。也好像没死,被我放回了屋顶上,指望它的同类能够发现它,并在那个傍晚将它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