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无序笔记

我疑惑夏天知否人的心境。恐怕是相通的。七月多雨,也多日照。雷雨来的时候,翻起泥土的腥香,令人用力呼吸,吸足那特有的夏日的味道。不单是土,还有水汽,花香,树叶的分泌,鸟和虫的混杂气味。人们奔跑过所有这一切,躲进舒适的房屋,做起白日梦来,忘了真正的好梦刚刚被关在了门外。

人们带着领赏的心境度过夏天。上苍的赏赐不容错过。姑娘们的吊带衫恰到好处地向他人展示了身体的妙姿。有混血特征的人,确实胜过他人,皮肤的颜色混兑是别人怎么晒也晒不出来的。我常在车窗内暗自欣赏街边走过的“美”人,即轮廓清晰,清洁干练,态度自然,眉间舒展。如此“美”人,不论男女。车窗,透明的掩体。雨珠扭曲地缓慢滑落,柏油马路乌黑光亮。公车在繁忙的下城街道上等红灯。还不到八点钟,那幢砖结构的老楼里有一顶漂亮的水晶吊灯,它在雨天里像心里的星光在不远处闪烁。我相信,无论年龄,每个人心中,都一直有那闪烁的星光,直至死亡来临,它才会灰飞烟灭。只是,很多时候,很多深处的光,无法与人分享,人也就渐渐变得暗淡无光。悲哀吗?谁知道。可是真的谁知道,Jen 和Chris 在雨中的街边长久地拥抱,不知道是哪一个要去远方。在匆匆赶路上班的人群中,他们的拥抱突然打乱了惯有的节奏,车慢了,人慢了,时间也慢了。这是一个震撼的场面。理由是这样的。它没有发生在机场,火车站,也就是告别应该发生的地方。它的姿态是忘我的。不是例行公事般的吻别与拥抱,是投入和郑重的,让人看着不忍。而此刻,有雨,阴郁以及隔开我们的车窗。我可以在缓慢行驶的车中,尽量地观望他们,不觉羞怯,只是艳羡。Jen 和Chris。他们令我动念,爱之念,情之念。裹紧衣衫,走进小风细雨,心心之念,自有来时。

夏日带着欲望。办公室里的空调压制人的活力,中午休息,要到阳光中走一圈。那个著名的纪念公园,小小的占据了一个街区的面积。它的西端,是一座大理石的纪念碑。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朝鲜战争的纪念碑。纪念碑是后人以逝者之名建造的仪式的满足。逝者大概彼时只想求生,不想成为纪念碑。他们想活下来,活得好,可以有机会到距离纪念碑几十米以外的精致餐厅点一杯鸡尾酒。鸡尾酒比纪念碑好。流浪汉总能找到酒,喝完了,躺在长椅上,微风和煦,花香满园,无忧无虑。“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穿过公园里碎石小径,过了红绿灯,是一个小型书店, Shelf Life Books。第一次从它身边走过,竟然全然不知,有一天发现了,欣喜至极。在中国,不容易找到书店,只有书城,好大的一座,书多人也多,一会儿就累了。进了Shelf Life, 先舒一口气,是在办公室里攒的气,舒出来,痛快了几分。摘掉墨镜,散步,散步,散步。历史,小说,传记,哲学,自然,神幻,关于生命的一切任人浏览,探寻,惊叹,发问。书架上的图书,新旧皆有,一本书的不同版本也有。比如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中午休息时间有限,有时就抽出一本画册,例如有关世界各地的书店,或是动植物类的,小心落座在那张吱吱作响的皮沙发上,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心驰神往,白日梦做得真美。

去超市买下一周的食物。水果摊前找樱桃,可是遍寻不着,才恍然时节已过,夏隐秋来,没得商量。好季节是过不烦的,所以它也走得快。樱桃没得吃,就选白桃,桔子,奇异果,木瓜,还有一种从未吃过的仙人掌的果实,叫做prickly pear。要尝试新的东西,从食物开始。买一小块乳酪,居然还上瘾,又买不同的品种,配红酒。好像快乐也并不发生在食物的味道上,而是发现自己可以接受一样新的东西。接受之后,放弃了心力的理解,又回归到原始的味觉体验,才焕发出真诚的喜悦。分享这样的喜悦吗?和谁人分享?不,这样微妙的喜悦是不容分享的,它是游弋在一个人心里的瞬间感受,无法描述,也许可以令人手舞足蹈,去不足以与外人道。语言有时抵不过沉默。克制,才可以最终获得圆满。

毛姐电话留言,好久不见。我们曾在春天约过,因事约期推后,一直推到了夏末。也是因为自己懒,少于和人联络。这次约好,一定不变。三个女人,两代女人,点了同样的煎蛋培根早餐。我和毛姐喝咖啡,毛姐的妈妈喝茶。说起今天我们在卡城一起吃早餐,真的有些恍然如梦。毛姐的妈妈和我的父亲是北师大的同学,后来一起下放到宁夏,日子转机了,又一同在宁夏大学工作,回到天津,依然在同一所大学工作。也就是说,我从出生,就被她们认识。不成想,几十年后,我和毛姐同住在卡城城北,怎能不恍然失笑?到现在,她们依然称呼我的小名。我并没有什么乡愁,倒是因为鲜有听到别人叫自己小名而有了梦回童年的一点感慨。和有渊源的人聊天,从来也不会想起话的开头在哪里。反正就是不费力气地张开嘴,生活的点点滴滴就流出来,各种滋味,兑成一味秘制调料,回味无穷。毛姐短发,大眼,长得端正,也在生活中冲锋陷阵过。现在已经当了姥姥,替独生女儿照看两个孩子。她说起话来带着我记忆中“知识分子”的精炼和多年从商的圆润,问答有致,我生活的困顿说出口,也显得从容清晰。煎蛋已经凉了,咖啡还有半杯,只有交谈是满满地在那里让空气都跳动起来。毛姐的妈妈偶尔加入我们的谈话,感叹在她心中还是小女孩的我,其实已经是如此成熟的女人。我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想说“岁月不饶人”,但在长辈面前出此语,有些滑稽,所以就只是笑。其实我想说,我是无知之人,坐井观天而已。

完成于2015/9/6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