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后一天的晨练,我的目标是一路向西北,这是在老家。
走了不多远,就经过一个我当年曾来看过电影的村子。再往西,就是当年的另一个公社了/现在的另一个乡了,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土地。
从我家往西北走三公里的村庄,当年有个梁九公讨来康熙爷圣旨修的黄琉璃瓦大庙,有过远近百里闻名的庙会。当然了,五八年大跃进时大庙和戏台就拆了,木料砖石都用来修沿海的闸涵了。
没事儿的勾当,闲遛过去。
村庄很大,村中十字街头被我问及的村民告诉我沿着大街向西再向北100米的路东就是大庙原址。到了村西,又有热心的一个村民一直带我到了那个已经是一户人家的地址,他看着失望的我说,再往北100米那个丁字路口处有个狮子吧儿(石刻的小动物?),你自己去看吧。
我真的去看了那个狮子吧儿,高不到0.7米,被凿的几乎看不出来原来是什么石刻了。
我原路返回时,看到村西面几百米处紧挨着就是另一个村子。
村民说那是BJF村。
那不是我八姨奶他们村吗?
我奶奶姐妹十个,我奶奶排行第五。我小的时候,奶奶的大姐、二姐已经去世,三姐、四姐、七妹夭折,六妹、八妹、九妹、十妹都还健在,各有儿女。
奶奶的八妹,就是我的八姨奶,的婆家离我们家是最近的,所以两家走动比较多。
据我奶奶讲,八姨奶婆家是有功名的人家,即祖上是举人进士什么的。
我对八姨奶的印象,是年轻、白皙、漂亮、个儿高,比我奶奶还显得脾气好。
八姨奶有两个女儿、六个儿子。
六个儿子,要了八姨奶的命。
八姨奶家,成分是地主。我爸爸的两个舅舅、九个姨家,就他大姨家和我们家是贫下中农。
八个大小伙子,逐年都长大了,他们不仅要吃饭,还要娶媳妇。
地富羔子,谁给说个媳妇?
八姨奶的大儿子,比我爸爸大一岁,长相绝对帅。当时是被县评剧团看上的,但是因为成分问题去当演员的事儿最后没成。后来有人给介绍对象,女方说她找对象是要找个做事儿的(吃商品粮),不想来相亲。做媒的说“你可以不同意,但是得给我个面子去见一下”。结果是女方一见他就同意。可是后来女方家长不同意,嫌他们家成分不好。
这个八姨奶家的我爸的大连兄(指姨家的表兄弟,以区别于舅家、姑家的表兄弟)的婚事问题就一直没有解决,到我记事儿的时候,他都已经30多岁了。
有一次我奶奶去八姨奶家串亲戚回来,在给我妈妈学着:“文头(他的小名)看着一帮弟弟都长起来了,都一个个说不上媳妇,嫌看着愁得慌,就跟一家子分开另过了(一是赌气、一是与地富家庭划清界线吧!)。住在二门外头的一个小房子里,自个儿做着吃。那天我从窗户看到了他,他就叫了我一声五姨就倒在炕上不吱声了”。
不仅八姨奶家的儿子们说不上媳妇,六姨奶家也有五个儿子,只有老大老二在阶级斗争还没有天天讲的文革前夕说上了媳妇。
文革那时候地富儿子说不上媳妇是常事儿。
这些地主富农们居然想出来一个办法,就是换亲。
就是说,一个地富家有一个未婚女儿和一个未婚儿子,另一家也是,那就你闺女嫁给我儿子、我闺女嫁给你儿子吧。
这种婚姻的不幸,我见多了。一般的是姐姐为了弟弟不打光棍儿可以委曲求全,但是妹妹就是理性上同意但是感情上觉得亏大了,所以婆媳关系就很难处理好。
我们村有一过一例,换亲的妹妹一回到妈家正赶上她嫂子和她妈妈在吵架,这闺女说“妈你别有气,我马上回去跟她妈也吵去”,她妈赶紧说“你给我赶紧回来”。
我六姨奶和八姨奶那时候都还有一个闺女未出阁,两家也商量过换亲。可是八姨奶家的珮馨连姑姑死活不愿意。
珮馨姑太漂亮了,我在我们家我二叔的婚礼上见过她,身材高挑、梳着个大辫子、双眼皮大眼睛、一笑俩酒窝(我们农民欣赏美也只能到这个层次了!),简直比电影《侦察兵》里面的女民兵队长孙秀英还漂亮。
而六姨奶家的那几个连叔,我在十几年前见过一次,怎么都个个长得跟桃谷五仙似的(六姨奶特别矮,尤其是比我奶奶和八姨奶矮很多,她丈夫个儿也不高)。
再有,女孩子家为哥哥换亲,觉得太丢人吧!
后来,是我十姨奶出面,把珮馨姑介绍给了一个县医院的医生,吃商品粮的。
只是,可怜了那些哥哥们,还要继续打光棍,有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
万幸的是,珮馨姑所有的这些哥哥、连哥们、表哥们在粉碎四人帮不再讲成分以后都说上了媳妇。(连哥、连兄、连弟,是我们那里对姨的儿子的称呼,以区分于姑家、舅家的表哥、表弟)。
可是,我的八姨奶,她没有活到儿子们都说上媳妇的那一天。
她才五十多岁时就得癌症不幸去世了,家里面留下来七个光棍儿。
奶奶为此伤心很长时间。奶奶在八姨奶临死前那几天一直照顾着她。奶奶多次哭着说八姨奶临终前说看着这几条大光棍儿,她没法闭眼啊!
所以,从那时我就认为压抑郁闷伤心发愁是会让人得癌症的,得要死的不治之症,我可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着。
那是文革后期,阶级斗争还要抓,地富黑五类还要批判斗争。这个八姨奶的丈夫,我应该叫八姨爷的(为了孩子们不绕口,我们家大人让我们叫他八姨姥爷),还要经常挨批斗。
74年初夏有一天,我爷爷在集市上碰见了八姨奶的二儿子,他说他爹想不开总说活够了想寻死。我爷爷说我找时间开导开导他。
上文讲过,我奶奶家的亲戚几乎全是地富分子,而八姨姥爷的哥哥姐姐家也都是地富父子。这可让人咋活,心情不好,连个开心解闷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下一个集日,我爷爷就碰巧看到了八姨姥爷,我爷爷就强拉硬扯把他弄到了我们家。记得爷爷那天居然买回来了三斤多猪肉,全是瘦的。让我感觉那天中午就是吃的水煮瘦肉块儿似的,连粉条都没有加。
那天晚上,爷爷也是准备让八姨姥爷住在我们家两个人要好好聊一聊。他的小儿子,还专门来我们家确认了他爹是在五姨父这里,才放心回去了。
那天晚上,俩挑担(俩连襟)应该是有一个推心置腹的长谈。
八姨姥爷是在第二天下午回家去的。
上午的时候,妈妈、叔叔们去队里上工了,爷爷和奶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出门一会儿,临走嘱咐我和妹妹一定要和八姨姥爷在一起,不能离开他。
我们俩一个9岁、一个7岁,居然明白了大人们的意思。我妹妹就像和自己的爷爷姥爷时一样,一边撒娇一边问他了很多问题,一点也不拘束。
我呢,显得小心翼翼,居然傻乎乎的学着大人说了句,“人哪,一定要学得想得开呀!”。
不知道,心情郁闷的八姨姥爷听到这句话时是什么感觉?
我一边回想着这些,一边就走进了这个村子。村里静悄悄的,街上没有人走动。
好不容易,看到一个面如红枣的老爷子在街头大门口晒太阳,我赶紧过去问他,“你老好,你老知道陈文、陈武、陈斌家住在那个院子吗?”。
老爷子打岔:“我今年98了”。
我再问:“陈文家住那个门?陈文!”。
老爷子:“耳朵聋,听不见”。
我只好准备在地上写名字,老爷子说“不认得字儿”。
我只好拼命地对着他耳朵喊“陈文、陈文”,老爷子终于听清楚了,用手向西南一指“陈文家,就是斜对门儿”。
我谢过老爷子就去咚咚地敲这个铁皮的后院大门,不一会儿,真的是老远的从正房后门出来了一对夫妇开了院门。
我说“您是陈文大伯?”,他说“是,你是?”。
我说我是xx村的xyz的大儿子。
他说我知道你,在外国的那个,快屋里坐。
这个连大伯,今年已经81周岁,可是看起来就像70岁多一点儿的样子,身板很直,脸颊饱满、皮肤白皙、两眼有神,不太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农民。
连大伯就像已经知道我通过我奶奶知道他们家的一切似的,他说:我这一辈子,是不太顺当。我赶紧说您看你现在多幸福啊,身体又这么好!
我知道他四十多岁时才找了一个寡妇结的婚,这个寡妇带来了两个女儿,都对他很好。
我也问及他几个弟弟的情况。其中他谈到他五弟的二女儿在我原来读博士的那个欧洲国家读博士,我赶紧和在北京他大女儿那里的这个五连叔打通了电话,说如果他二女儿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找某两个人,并把电话给了他,……。
在陈文这个我爸爸的连兄家呆了有半个多小时。临了,我拿出来1000元人民币现金用双手递给他,陈文连大伯坚决地不要。我实在无法了,就撒谎说这是我妈妈嘱咐我的,您比我父亲岁数大。
连大伯就接受了。年过八十的农民退休金在我们县应该是100元/月,对已经老的失去劳动能力、没有亲生儿女的他,1000块钱可以用来多买几斤猪肉吃、几斤河鱼吃吧!
老两口送我出门时,那位连大妈不禁感叹说,“真的是一个老祖宗的,看着就像”。我也是从这个连大伯身上看出来有一些我父亲的影子,这个影子,比我弟弟、我叔叔、我姑姑家的表弟们,显现的还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