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弢 ———— 家访冰心

忘不了在北外的时光( 一 ) 金 弢: 北外德语七七级 —— 一张毕业照带来的回忆 (修定稿) 1977年的高考,是一次特殊的高考,是我共和国史上唯一的一次冬季大学招生。七七年——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45天教委马拉松会议,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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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访冰心         金   弢

旅居瑞士的海外华文女作家赵淑侠来京访问,提出要见冰心,我陪她去见冰心作了家访。

赵淑侠撞上了旅美女作家陈若曦,好像事情从头开始就决定了赵该吃亏似的。刚一接到赵淑侠女士将要来访的消息时,我下意识地就有这种预感。两人同为当年为数不多的海外华文作家,而且同是女性。85 年 5 月,陈若曦比赵淑侠早一年来的北京,是我们作家协会的客人。陈一来就提出要见胡耀邦。因为陈的政治背景比较特殊,是我方统战工作用得着的一枚棋子,我们对台政策的某些声音是要通过她传递到台湾去,所以对她我们是尽量做到有求必应。她这次来京要见胡耀邦有两个目的,一是涨涨自己在海外华文作家圈里行市,从官方角度而言,胡即是时的头号人物,见到了胡,就会凸显她在海外华人作家群中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是她的人气和一种政治资本。果不其然,自胡耀邦接见了她后消息一传开,在海内外文学界轰动一时,被众多人解读陈是不能小觑的特殊重要人物,同时也彰显了中国大陆已铁下心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的这一风向标。

陈要见胡的第二个目的,是我们当时始料未及的:就是她要向胡耀邦当面告状,替北岛叫屈,她称:北岛这么好的诗人,蜚声国际文坛,享誉海内外,而这次如此重要的西柏林地平线艺术节却不让他出席,她认为不妥。直到事情后来才逐渐真相大白,要北岛出席此次文学活动,这原本是德方组委会的意思,目的是让北岛来西柏林读诗会唱主角,而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作品朗诵会上,别的诗人作家都安排在前头,毫无隐晦地匆匆了事。等到北岛上台,正戏才拉开帷幕,大厅的整个观众席突然变得座无虚席。当然,组委会里的人本身对中国文学可是一无所知,他们听的全是西德汉学权威的话。那时,顾彬才刚刚崭露头角,无论从年龄、资历还是政治背景,他远远不能跟马汉茂相媲美,他在德国外交部还名不见经传,在马汉茂跟前无法相提并论。

加之顾彬从来就是一个纯学者,没有任何政治靠山,在他当年于北图认识他后来的妻子张某时,只不过是个北大的进修生。而马汉茂则不一样,他可以一手通天,在德国外交部已颇有名气和影响力,所以西柏林大会组委会就通过西德DAAD (外交部),让马汉茂由夫人廖天琪经过她的小姐妹陈若曦把这一意思带到了北京,直接面呈了胡耀邦。整个事情的进展还算尽如人意,由于胡耀邦的大度,诸事遂愿,北岛也顺利加入我们作家团得以同行,而且访问后也没有出现如刚开始时所担心的那样,发生私下离队,北岛还是如期地回了国。

正好是第二年的同期,86 年初夏,这回轮到赵淑侠来访华了,来华的动机是北京友谊出版公司将付梓印行她的长篇小说,这也是她的成名作 《我们的歌》,这回也是由我们作协接待。跟西德一样,赵所居住的瑞士也算德语国家,所以跟陈若曦一样,赵也隶属于我德语国家对外交流的管辖范围(一笑)。现在回想起,当时海外,包括美国,知名华文作家屈指可数,而较有名气、出类拔萃的女作家更是寥寥无几。陈若曦一年前的访华日程安排,赵无疑有所耳闻。虽然她家住北京鼓楼的叔叔,我称其为赵大叔,为赵的访华已做足了热身准备,多次不厌其烦地来作协讲述他侄女一家在国外是如何如何地爱国,如何教育两个孩子在海外为中国人争气,但这些因素均丝毫无济于定夺赵能见到哪位国家领导人。这种内定的工作安排,外人往往是不在其职,难谙其究,无法想象。

所以赵淑侠来了同样提出要见胡耀邦。但是她的请求遭拒是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她跟陈没法比,其中的细节虽是为她不知,但她预感还是有的。她之所以提到胡耀邦,也不是因为胡是一位文化名人领导,胡耀邦似乎对作家圈也兴致索然,他没听说过北岛,其是否为作协会员更是一无所知。明摆着,赵与陈两人的政治量级不等,这一点我想赵心里也是明白,所以在被婉拒的一刻,她欣然接受,也没有丝毫的不悦。当然攀比之心,理属人之常情。赵谦逊平易,是为人随和的类型,这一印象,在往后几年的法兰克福书展上相遇,一直完好无缺。

其实,当时我们的底线很明确,除了三位国家一流领导人物外,其他的她提谁就安排谁,她没提邓颖超,而选择了康克清,在人民大会堂刚见面寒暄时,我似乎听到在叙及前缘。至于文人作家包括作协的领导,她想见谁我们一律同意:在京的艾青、冯至、沈从文谁都行,只要她提,就是要见巴金我们也能安排,反正要去上海。然而赵提到了要见冰心。

说起冰心,就会先想到她的女儿吴青,她是我们北外 “大英帝国”出了名的 “疯狂” 人物,(我们就这么叫英语系是 “大英帝国”,因为每次校运动会,英语系总是 “人口超生”、兵强马壮、名次第一)。那次见到了冰心迄今为止,想了几十年,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相同之处能把这母女连接在一起。吴青的性格脾气比暴烈的男人还暴烈。有一次英语系在大礼堂放电影,整个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座无虚席,开映之前闹烘烘的,她作为老师想说几句话,但学生多,噪音大,没人听得见她,她一生气,一步踩上长条椅子,对着学生大喊大叫,但还是没有人听得见她。她二话不说,跳上大台,冲着整个大礼堂一阵骂娘,没想到顿时全体学生鸦雀无声。我向老乡一打听,说她从来就是这种风格,还说她妈是著名诗人冰心;

83 年吴青在美国进修了一年后回国,正赶上文革后北京及海淀区恢复选举人民代表,在美国被吹了吹 “民主” 风,他执意参加人民代表的选举,因受到美国社区建设的感触,吴青欣然接受了北外

党委的提名,被选为人民代表。第二年,海淀区四季青公社将化粪池建在校西院宿舍楼旁,污染了教职员工的生活环境,身为区人大代表,她依据《宪法》第53条,向海淀区政府提出质疑,强调把粪坑建在生活区是不遵守社会公德,最终敦促化粪池搬离。

无论从长相、气质、还是块头,吴青身上丝毫看不到一点从冰心身上的遗传基因。也因为是母女,无话可说,若换了是父女,别人真还会怀疑是否亲生的。冰心老人纤巧秀气,一个地地道道的江南女性,她的模样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记忆里的外婆。她生得白净,穿戴俭朴利索,也是这么一件一模一样的淡蓝色的大襟布衣,温婉雅致,如同她的原名 “婉莹”。看得出来,年轻时候的她曾是一个很美的女性。我随赵淑侠也称呼她 “冰心大姐”。自 85 年随王蒙、张洁、黄宗英等出访西德跟着团里叫黄宗英称大姐后,从此回国碰到国内的女性老作家,我一律都称大姐,不管冰心、丁玲、黄宗英。男的老作家除了王蒙、邓友梅、玛拉沁夫叫过老王、老邓、老玛的,其他都还是称同志。

赵淑侠提出要见冰心,是因为她心里从小的偶像,是刚读初中的情结。她读冰心的诗,为之着谜、为之倾倒。这位赵与我心里神化多年的冰心,这位眼前的冰心,我们心仪了一辈子,和蔼大方、气质儒雅、性情温良,脾气如其长相非常的柔和,但不难隐约间能透见一种刚毅和无敌的自信。她仪态举止非常得体,言谈、话语有如做诗一般的韵味;讲述一件事情,遣词用字择句温文尔雅,颇具诗意,而且还非常风趣幽默。我跟她说:我很小就开始读您的诗,家里存有很多您的诗集。她说,下一次来记着都带来,我都给你签上我的名字,大家常说我字迹娟秀、文如其人啊!逗得在场的都哈哈大笑。

冰心家住民族学院,应该是丈夫吴文藻留下的房子,他去年刚过世。这位生前的社会学家、民族学院的教授,颇有戏剧性的罗曼蒂克,当年身为留学生在一艘去美国西雅图的邮轮上与冰心邂逅,两人相识、相守 56 年,成为人间佳话,是年两人都刚好二十出头

住房是一套间,不能算大,还是三代同堂。吴青和孙辈儿时而亮相,看得出来,这里是吴青在当家,不管什么事都由她说了算,就象在北外一样当家作主。而冰心倒像是个做小的,事事依顺着女儿,俨如一个做晚辈的。

自从那次冰心的家访后,平时阅读时就会特别关注涉及她的文章。冰心的人生经历那么曲折,情感生活那么丰富,她对爱情的炽热与忠贞,陪伴她走完了一个世纪的人生。

2019年3月26日晨於德国慕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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