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与她的变天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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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兴修水库,大量的库区移民迁入本地,我们以前住的那个祠堂要挪出来给新移民住。为此我们曾搬过一次家,被分散进住社员家里。房子村民空去来的,说是临时住,但住久了他们会有意见,尤其是需要房子的时候。比如儿子要结婚,兄弟要分家等情况。我们也不想住在厢房,整天你见我,我见你的。我们仍喜欢住那祠堂,虽然居住条件恶劣,但独门独户的,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也没人知道,行动自由。我们清楚,在移民建新村之前我们是搬不回去的,只好暂时捱着过。

一天,张军相中了一幢独门独宅的院子,认为它很适合我们知青居住。经查询,得知是地主分子寡妇李香玉的房子。一个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估计让她滚蛋不难。那时候地主是不当人看的,张军限她三日内搬出此屋,理由是“五七大军”要搬进来住。对我们的无理要求,她当即拒绝,且一气之下跑出去对邻居们诉说。

此时我们打开了她家的后门进了厨房查看,厨房里有锅有灶,还有不少劈柴,这些都是我们缴获的战利品。同学们离开后我仍在厨房内转悠,无意中发现靠墙的碗橱后面夹着一件东西,一卷被塑料纸包裹着的物品,觉得有几分奚尧。那是什么呢?我轻轻移开橱柜,那卷东西扑的一声掉落地上,我赶紧打开塑料包一看,两个纸卷筒内是两幅精美的人物彩画,画中分别是身穿清代华丽服饰的一男一女的坐姿像,不知是哪一辈的流传下来的。还有一本记载着她婆家的土地划分范围的册子,分明是一本“变天帐”,一旦国民党反攻大陆成功,恢复资本主义制度时,这本变天帐即可兑现,收回自己的土地和房屋。

说心里话,当时我脑海里曾闪过私藏那两幅人像画的念头,只因那本变天账是祸根,留不得的。权衡利弊后,我把那包东西交给了张军。

张军见后喜出望外,这么重大的罪证掌握在咱们的手里,还怕她不搬!何况这巳不是搬不搬的问题了,这事件巳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问题了。于是我们不动声色,赶紧向新上任的生产队长桂叔汇报情况。经商定,当晚立即召开全村社员大会,斗争地主婆寡妇李香玉私藏变天账妄想复辟旧社会之事。大会前变天账之事保密,桂叔负责召集村民大会,我们负责押送李香玉到会场。

晚饭后,当桂叔走街串巷敲锣呐喊时,我们来到寡妇李香玉处。李香玉在家,还有她那已出嫁的女儿也在那里,怀里抱着婴儿正喂着奶。我想:上午并不见她女儿,想必她去合市龚家叫女儿来帮忙的。

我们通知她立即去会场开大会。

李香玉知道在劫难逃,索性豁出去了,冲着我们叫道∶“我就不搬,也不去开会,看你们能拿我怎样!”

她女儿见状不妙,赶紧将喂奶的孩子放在摇篮里,系好衣扣后挡在母亲的前面央求我们说:“你们行行好吧,我娘已没地方可去了,总不能睡露天吧。”

李香玉是本村大地主金国进的填房,嫁过来时也是个富家女。因脾气较倔强,足缠得不够好,母亲白天缠,她就夜间拆,后来母亲就没有勉强她,就成了这样不大不小的一双脚。那时相媳妇要看足,缠足可磨练女人的忍耐性,相夫教子。李香玉吃了不缠足的亏,下嫁给金国进做填房夫人。李香玉婚后只生一女,家底虽殷实,无奈缺儿无后,夫妻俩心中难免郁闷。丈夫是个有文化的人,闲事在村里教私塾,不为钱,只图卖个人情,博个好名声。天有不测风云,土改时不知金国进得罪过什么人,被判恶霸地主枪毙了。丈夫死后,李香玉含辛如苦地把女儿拉扯大。那时候的人都重视阶级成分,地主之子无人敢嫁,地主之女无人敢娶,她一直为女儿的婚事担心。只因女儿得到母亲的遗传,天生丽质,不乏媒人踏破门槛。终于五里之外的合市龚家选了个好人家嫁了,男的不仅相貌堂堂,还是贫农的后代。夫妻恩爱,更生出一儿一女,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令人很是羡慕。女儿出嫁后,李香玉孤身一人独守夫家,一来自己才四十几,生活可以自理;二来地主分子不能外流,要时常接受大队干部的训话;再有就是不死心自己的财产被别人占去,希望能等到那天。

张军是知青的头,见李香玉竟敢不听他的调遣,觉得自己很没面子,上去左右开弓一顿猛抽。打得李香玉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女儿扑过去用身体紧紧地护着母亲,抚摸着母亲的脸哭喊:“不要打我娘,不要再打了,不要。”

我突然记起母亲被本单位造反派批斗的情景:带高帽游街,学狗爬,跪玻璃瓶。这造的是什么孽呀!我后悔自己多管闲事,那卷东西本就应该留在柜橱后面,不该拿出来。我不忍见那妇人的眼泪,悄悄地从前排退到人群后面。

张军也不与她理论,推开那女儿,拖着李香玉往院门口扯。走到门口时,李香玉突然向外喊道∶“打人啦,下放学生打死人啦!”

张军看她如此嚣张,怒火心生,一步上前抓住她的后领往回使劲一拽。李香玉站立不稳,一下跌倒在五米之外的排水沟里。我当时吓得愣住了,心里念叨:张军呀张军,你可别闹出人命案啊!

好个李香玉,浑身湿淋淋的她爬起来继续往外呼救奔逃,张军再次把她拖回厅堂。这时不明真相的邻居们闻声赶来,纷纷谴责城里学生的暴行和抢占民房的无理要求。当时我们不便与村民们解释,我们的任务就是把李香玉押到会场。

张军见她如此浑身湿淋淋的,到了会场后必引起村民们同情甚至共愤,对我们这些外来人不利,就要求她换去湿衣服。李香玉冲他吼道∶“不必换衣裳,就这个去!”

我们始终没有亮出我们的致命武器,按计划我们要在开村民大会当众展示我们的杰作。最终她还是在众村民的劝说下换了件干净的衣服来到会场。

刚到会场时李香玉还是很嚣张的,不明真相的村民们也不断地谴责我们的暴行。当我们将那两张图展开在李香玉面前时,她立即低下了头。

我们问她∶“这两幅画里面的人是谁?”

李香玉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我没见过,可能是我太公和太婆的画像。”

我们又拿出那本变天账问她:“你为什么要保留这本帐簿,是不是想复辟到旧社会去?”

“我不知道,可能是我家婆藏在那里的。” 

“你不老实! 你家婆死了多久了,难道那个碗橱一直没搬动过吗?”

李香玉低头不语。

人群一阵骚动,人人都想亲眼目睹一下那本记录着那些曾经分到手的土地(后归人民公社所有)和那些巳经属于自已的房屋的变天帐。解放前,全坊的地主只有两个,伪县长金宗侣是最大的地主,其次是金国进,两家拥有全村大部分土地和房屋。土改后李香玉一家被赶到这个私塾小院居住。

“你藏那个做甚? 打死你都应该!”老党员庚伯斥责她。庚伯是村里在五十年代初期最早发展的党员之一,土改时与他哥哥两人平分她家的一幢大宅院。一小时前他还为李香玉打抱不平,现在知道李香玉仍时刻不忘收回她的房产和土地时,从怜悯转为厌恶。

李香玉只是低头不语。她的心理防线被我们彻底地打垮了,垮在她至今仍保留着那本时刻不忘收回自家土地房屋的变天帐和她公婆的画像上,垮在她不识时务与“五七大军”抗衡不搬家。

生产队长桂叔不敢怠慢,第二天就将那几件罪证上交大队部,大队上交公社,最后到达县革委会。那时,芝麻小的事就上纲上线,何况变天帐这等大事。变天账事件立即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说明阶级斗争依然存在,阶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宣传机构折腾了好一阵。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金埠的,有路子的都跑了,留下我这个没本事的。我抗拒劳动,一年之中住不上两个月。李香玉见那院子空着,想搬回来住,就与我商量。我考虑再三后同意了,因为我在这呆不了几天,能有人看房子,何乐不为?我对她还是有愧疚的,假如我不拿出变天账来,到底是我害了她。

关于村里的故事,多半是从李香玉口中得到,也为我今后写作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资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偏僻小山村与大都市一样应有尽有,大到反共救国军监守自盗,小到扒灰乱伦。比如细伯就不是一般人,年轻时学了些手艺,杀猪酿酒打饴糖,平时在外做手艺,很少在家。他人脉广泛,黑道上有朋友,打家劫舍的事也做过。后来听说他是地下党,土改时任村农会干部,分到地主金国进的主宅。

细伯的故事也是从李香玉那里得出的。那天李香玉去女儿家住了一晚,回来时发现关在厨房里的老母鸡不见了。晚上才对我提起这事,问我昨晚听到什么动静没有?我答没什么异样,只是细伯来了一趟。

“哎呀,我就晓得是他做的!”李香咬牙切齿地说,我反映的情况与她的判断相吻合。

细伯极少来我这坐,我也觉得有蹊跷,但不认同她的看法:“不会吧,偷了鸡在家杀,儿媳妇和孙子们不知道吗?不管怎么说,偷盗不是光彩事呀。”

“你不晓得,他会去宗侣的小老婆那里煮吃。”

金宗侣是金埠的首富,曾任宝鸡县令,土改时被划成分为官僚地主。他不愿去台湾是因为小妾拖了他的后腿,原本以为自己没得罪过任何人,共产党不会对他怎么的。哪知就因为他是国民党员的身份,审也不审,拉出去崩了。我知道细伯死了老婆很久,但不知道他有搞别人老婆的癖好。细伯的儿子在六十里外的小镇当医生,一个多月才回来一次,平时家里只有他和儿媳妇及孙辈们住一块。

那厨房门是怎么开的?原来农村的门都是木制的,门柱底下有个托,很浅,用扁担翘一下就移开了。那门闩更假,空心闩内藏三个活动钉,木制钥匙相对应三个固定钉,就这么掏啊掏地开了。对于细伯这类爬墙钻洞的老盗来说,简直是形同虚设。

李香玉还告诉我,细伯几乎睡遍村里所有寡妇,经常见他大清早从某家出来,这事在村里已是公开的秘密。细伯怎有这等本事?李香玉说细伯的粘性可厉害啦,死皮赖脸地缠住你,哪能甩得脱的。死缠烂打属恋爱追求方的致胜手法之一,特别是双方条件相差悬殊时。

见李香玉恶狠狠的样子,我脑海中闪出一个猜测:既然这样,细伯是否也睡过她?李香玉房间的侧门正与细伯家的后门相通,行动起来也是方便的。一天我放工回来,无意中撞见细伯为李香玉敷膏药的情景:李香玉的上衣被掀起,那两个雪白葫瓜正晃悠着。

上调后,我曾探过金埠两次。八十年代末,农村所有的阶级异己份子都摘了帽子,她重获自由。那天她领我去别人家搓麻将,宗侣的小老婆也在那。李香玉说记她的账,我不怎么会打麻将,一圈下来老是输,斗不过她们。李香玉见我不行,就接过手去打。

望着这几位老女人玩牌时的兴致和熟练程度,可想而知,当年她们做太太那时是多么的逍遥自在啊!天灾人祸不可预料,命运捉弄人,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社会动乱的年代总会产生不少冤魂,也许是劫难吧,这么想会心宽些。

对了,李香玉还欠着我的钱嘞。好多社员都欠我的钱,说是借,实际是施舍,别指望谁会还。

(完)


休里

2019-05-09

休里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杰克_JK' 的评论 : 谢谢你的关心,我已有一年没去万维网了,我偏重写情感,那里不适合我。我曾经误伤过思羽,不打不相识,思羽性格好强,从不饶人,惹不起,可躲得起呀。
杰克_JK 发表评论于
》呵呵,这个休里应该是万维的那个休里了!呵呵,我又和万维的那个思羽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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