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北京人艺的演员杨立新35岁,一家三口住在光明桥一个两居室,单位分的房子,那是二环边儿上刚起的大高楼之一,13层,楼上楼下住的都是同事,电梯按单数停靠。这天晚上,他开始读《我爱我家》剧本,捧着读,在床上看得嘎嘎笑。身旁夫人明儿还上班呢,杨立新捂住嘴憋住笑,但哪里忍得住,只好躲到卫生间继续看。《我爱我家》惹人发笑、引人深思的源头,就在1992年某个晚上,杨立新的卧室中揭露无疑——光是读剧本,人物一个个地都鲜活地立在眼前,“甚至能读出谁是山东人,谁是上海人”,就有这么精准。
《我爱我家》这几个人里头,得有一个戴眼镜的,“要不这一家子没点儿劲”。这话不知是剧组里头谁说的,也不知戴上眼镜怎么就“有劲儿”了。不过非推选一个人出来戴这个眼镜,随便一想,也非准知识分子贾志国莫属。
演贾志国之前,杨立新说自己已经有点名气了,也“戴过眼镜了”。让他出名的角色是电视剧《半边楼》里头的呼延东,一个生物化学系老师,经常熬夜,往往是,他老婆在房间一头的床上,他隔着一个桌子还看资料。那边媳妇儿一说话,他就放下手头的资料,取下眼镜,让眼睛歇一歇。“道理很质朴,人戴眼镜是为了看得清楚,我接下眼镜那一刹那,近视眼这个事儿就真了。”
刚演完一个戴眼镜的,又让戴?戴就戴吧。戴个什么样儿的呢?杨立新想半天:这是喜剧,那就戴个大一点儿的。他想起一朋友,“他特有意思,鼻子上有好多油,他那眼镜戴着戴着就出溜开来了。一般人戴眼镜显得比较有文化,可他老把自己戴糊涂了”。沉重的黑框大眼镜由此成为中年贾志国的标志。后来有一集,讲和平跌了一跤,醒来失忆了,以为自己仍青春年少。为帮助她找回记忆,贾志国重塑自己,回到70年代的造型,摘掉眼镜,一抹脸——在观众看来,就好像变了个人。
《我爱我家》中饰演贾志国的杨立新(右一)
眼镜只是个道具,喜剧表演还得讲究分寸感。《我爱我家》录制时带现场观众。带观众表演,是杨立新擅长的,那时他已经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表演了十几年。《我爱我家》还是有不同,它集合了电视和话剧的双重表演难度。“电视没有观众概念,只有镜头概念。话剧呢,把大幕线里面的时代做好了,观众就会觉得很神奇。但《我爱我家》带观众录制一小时,需要和观众在一起呼吸。”这话的意思是,要让现场观众看到贾志国他们心里的动机,用动机受挫、角色的挣扎和失败去挑逗观众。
“台上每一次受挫、失败,观众才会笑。他的浪不是自己形成的,是你推出来的,节奏弄好了就会形成共振。再推,会形成更大的浪。舞台与观众不隔绝,不是电视剧冷漠的镜头,也不是舞台时空的间离。”这是《我爱我家》演员最不平凡之处,如今已经鲜有喜剧敢这么拍了。
去看片场花絮能发现一点端倪。英达把花絮分成三类,有错词的、有嘴拌蒜的、有笑场的。一集通常就只录一个小时,在观众入场前,大家都排练好、架着机器演过一遍了。待得观众入场,那就跟话剧表演没有区别了,好不好笑、逗不逗乐,观众笑声里见真章,所以这一个小时内,错了再接上是有的,但节奏相当紧密,录的时间如果太长,观众会疲劳,该响的包袱也会失去效果。
《我爱我家》最初的主创,左起:王朔、英壮、英达、梁左
杨立新也琢磨,喜剧还真不是任何演员都能演得了的。客串明星里曾去过一个女演员,表演系研究生,排着排着就发现不对了,在场的每个人都感到尴尬。她排了两场就停了、走了。在整个剧组里,杨立新认为就数梁天演志新最妙。电视采访那一段,杨立新注意到,梁天不是表演志新,而是在模仿志新。他跟电视台记者描述自己的救人壮举,说着说着自己就乐了,好像用一部分自己在观察另一部分自己。喜剧的微妙之处就在这儿。“真演和平的尴尬、志新的卑鄙、志国的不得志,那就是沉重的悲剧了。”杨志新说。
1972年,贾志国认识了和平。和平也是北京来的知青,但她住在背阴屯,俩人平常碰不大着,也不知谁起的头,向阳屯河边成了个聚点,俩人边洗衣裳边诉衷肠。恋爱谈了一年,贾志国“经群众推荐、组织批准”,回北京上大学,又成了万千工农兵学员中的一员。同时也跟和平开始了异地恋。异地恋没谈崩。贾志国跟和平1981年结了婚,订婚礼物是块手表。
这是《我爱我家》文学师梁左为贾志国设计的“恋爱史”。梁左上学期间就开始文学创作,情景喜剧之外,尤以相声最为著名。王朔写他由于老写喜剧,多看文史类书籍,“使他的谈吐和打扮都有些老气横秋”。一次王朔看梁左穿着便宜的呢大衣、拄着拐棍出去吃饭,觉得他“可真像《人民日报》副总编”,自己同他一块儿出去很占便宜,因为“女孩见了都说,你们跟两代人似的”。这种知识分子的庄重老成也被嫁接到贾志国身上。
只不过贾志国的确有时要活泼得多。他的诗情画意会在同女性交往时显山露水,比方说写点情诗,比方说对女性总有点罗曼蒂克的态度,即便出轨,好似也跟庸俗无关,跟欲望无涉。
第31集和32集,题目叫作《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故事最能显露贾志国的这一面。虽然放到后面播出,却是最早拍摄的两集。粉丝早就发现征兆,这两集里文老爷子尚未完全“发明”他的文氏吐字法。“在那遥远的地方”改编自梁左自己的小说《侦破爱情》,现在去看,它为贾志国这个角色勾勒出人物基底。这个贾志国他心思浅,好事坏事都藏不住;他从杭州风尘仆仆回到家,整个人因为结交了一位红颜知己兴致就有点高昂,高昂中带点心虚,行李中藏着小秘密,这个小秘密又写在了脸上,刚迈进家门就叫和平给抓出了端倪。
相比其他角色而言,贾志国还真不怎么讨喜。
志新宁可不挣钱也要帮助东北农民解决盘条的事儿;小凡离家时写了那么温情脉脉的信,“我还没离开就想念你们了”;老傅戒烟的时候多么脆弱,叫观众戒心全无,老头儿脆弱的一面唤起了怜爱;甚至小保姆也有温情时刻,有一回差点被煽动着离开,背着行李,最终还是决心留下。唯独这个贾志国,几乎没有温情时刻,剧本没有给予他太多让观众亲近的空间。在家里挺边缘的,没有话语权,连做温情之事的资格都没有。
风花雪月的事发生在贾志国身上,大家同情和平,可同类事情是落到和平身上,观众心里想的是,“这个贾志国”。
有一集客串明星是李雪健,他演一个事业有成的父亲,但孩子他妈过早离开人世,留下他父子。二人看上了和平,因为“长得像他那过世的爱人”,便请和平上家里给孩子教大鼓。志新打从一开始就反对,“你知道他是教大鼓,还是教别的”。老傅都举双手同意,说“我们看和平也行得稳站得正”,只有这贾志国,跟贾圆圆你唱我和,酸话连篇,一脸不乐意。
1977年,贾志国从朝阳农学院毕业,分配进了一个“大单位”,在劳资部门做到科长,后来还提了副处级。一直就这么待着,直到临近120集结束,才说领导找他谈了话,要被提拔成副处长。“处级不带长,放屁都不响”,这贾志国喜不自胜。一个机关单位工作的男人,心思毫不沉稳,照他爸老傅差远了,难怪一直升不上去。临了还被领导利用了一把,给他当一副组长,脏活累活全揽下。这位副处级干部喜滋滋地干完,才发现,“分流”这股历史大潮流,最终还是涌到了他脚下。
商品经济大潮中,贾志国一头撞上了他的幸运女神,喜欢他很多年的小学女同学徐晓莉。女企业家徐晓莉将一个漂亮的“糖衣炮弹”摆在志国前面,给她当助理,与她一起做生意。这么有所作为的机会,他贾志国曾经企盼过,如今这机会挺实在的,就看贾志国能否抓得住了。
贾志国志大才疏,保守古板,原本只想走一条“带长”的路;时代不允许了,他该如何是好?
《聚散两依依》这集里,志国他们单位的分房通知下来了。还从没见过贾志国这么高兴,这么志得意满,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期待。小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把一直以来旁人不好讲明的东西和盘托出:一家这么好几口子人,吃爸爸的,住爸爸的,占人老头儿两间房,四十好几了孩子都上小学了,还得啃老。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贾志国跟这些都不沾边儿。
分到两居室,生活从此换新颜,这是潜在的自由生活愿景带来的活力。但这次得意仍然非常短暂,倒不是说后来得知二室一厅要跟人合住,而是早早地老傅就对这这个决定表示严重不满——于是在能搬的时候,贾志国也没表露出搬家的果敢和勇气。
120集之后,贾志国活到现在,会是另一个老傅吗?90年代的经济大潮中无数人下海,这批人当中诞生了中国社会崭新的富人阶级,贾志国能是其中一员吗?一万个人心里,会有一万个对贾志国的形容词。
节选于《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