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是我亲叔叔的妻子,我的亲婶婶。
她的一生就像山中的某种草本植物,经历过四季,逃不过沧桑,最终枯萎回归大地,虽简单却也有故事。
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直想把婶婶的故事写下来,是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生命的感悟。
婶婶不是山里人,是嫁给了叔叔后成了山里人,后来叔叔不在了,她又回去了娘家,又不是山里人了。
婶婶娘家是一个镇上的生意人。她排行最小,上面有两个哥哥。她是父母唯一的女儿。当时她们家是镇上的两位富户之一。另一家就是娶了我四姑姑的姑父家。在那个年代,她也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据姑父讲,当年叔叔迎娶婶婶,也是羡煞旁人。奶奶家虽是在离镇上八里之遥的山里,却是殷实户,书香人家。方圆数十里,也算是好门庭。加上叔叔知书达理,人品相貌都属上乘,婶婶嫁给叔叔时,自然排场不错,而且更重要的是前景不错。
女人在嫁人时,都望眼欲穿地,想把几十年后的前景纳入眼底。婶婶也不例外。然而,日月星辰都在移动,谁能保证直线的东西不随着移动而弯曲呢。又有谁能保证,事物弯曲后能保持原来的景象和位置呢。
婶婶的不幸就在于一切都转换的太快,而她却在原地兜圈。。
这些转换大的包括国家改朝换代,小的包括个人生活日常。
因而,从婶婶的一生来看,她的顶峰时期,也就是她年轻时刚结婚的那些年。后来,她除了衣食无忧之外,(这点她比很多人都幸运)别的都不尽人意。更重要的是,她最终一步步地走向孤独。也可以说她一步步选择孤独。
婶婶长得很美,是那种大家闺秀的美。年少时我爱看电影画报。有个画报的封面是“义静烈火”的女主角,和婶婶很像。至今我也未看过那个电影,但因为女主角像婶婶,我却永远记住了那个电影名字。
有次在老家,婶婶带我去摘金银花,山凹里除了布谷鸟在唱着“布谷”,只有我和婶婶。周围山崖边缀满了金黄和银白。阳光下,婶婶站在花堆前娴静地摘着花,天空碧蓝,白云淡淡。四周的山崖像是画框,框内一幅生动的“采花图”。当时我想,如果拍成电影,婶婶也一定能上画报。
那时的婶婶大约四十来岁。
然而就这样一位婶婶,从我记事起,从来没见她穿过花衣服。常年四季都是灰色,蓝色,黑色。无论是冬衣还是夏衫。上衣有对开襟的和大襟的。裤子总是宽宽的蓝色和黑色。布鞋也是黑的,或是尖口,或是方口。齐耳根的短发从来没变过。她像是一朵包着花心的玫瑰,永远没有合适的季节开放。
后来我想,那时全国人民都穿这几种颜色,山里妇女穿这些也不足为奇。
婶婶不爱讲话,似乎也没有要好的朋友。农家的那些家长里短与她都无关。叔叔是个小学教师,在外村教书,每周回家一次。尽管经历政治上的变迁,家境不如从前,但婶婶的日子还是比一般人要好。因为叔叔每月都有工资,奶奶与婶婶在老家,父亲和姑姑们也往老家送当时比较稀缺的挂面,大米。但是婶婶性格却像是她的衣服颜色一样,没有鲜亮过。说话也不大声,更少开怀大笑。
婶婶没有孩子。
据奶奶说,婶婶看过许多医生,服过很多中药,而且每次连药渣都不浪费。但最终都没有怀孕。旧式女子都是以夫为荣,以子为贵,而婶婶不能生育,想必是她心底之痛。她原来的名字叫“俊英”,不知哪一年,自己改成了“云强”,大概她是想自刚自强。
我十三,四岁时,回老家已能帮婶婶挑水了。挑水要到一里外的村子。我和婶婶走在那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她总说我能体谅她。也就是在那时,她会给我讲村子里的一些故事。那些故事好的不多,大多是悲惨的。那时,我才知道山里人的日子有多难过。
后来婶婶病了。
她的病很奇怪,应该是精神病的一种。但在那时没人能说的清。犯病时就伸着兰花指唱戏。过后她自己都不知道做了什么,也不像别的精神病人狂躁,抑郁或自虐,也不用看医生。
有一次在老家,我和妹妹想吃油炸的“麻叶”。就是将面擀成薄皮,放些芝麻,切成菱形块,在油锅里炸一下。她为我们做了。但是做完她犯病了。伸着兰花指,说妹妹是天上掉下来的“小顽童”。我和妹妹吓坏了。自此,再也不敢随便要吃的。
自她有病后,每次犯病,都是奶奶照顾她。奶奶总是小心翼翼,尽量让她开心,减少犯病的次数。那次不知为什么,她亲自为我们做“麻叶”,但却让我们吃得心惊胆战。
婶婶很喜欢妹妹,她说妹妹聪明能干。妹妹却因为在奶奶照顾婶婶这件事上心怀不满。父亲和姑姑们也颇有微词。但是,奶奶很心疼婶婶,总说婶婶是真的有病,要大家都让至三分。那时家里养了两只母鸡,下的蛋不够婶婶吃。奶奶就带妹妹到村邻处买,一颗蛋三分钱。
山道上,奶奶捣着小脚,手拐篮子,后面跟着一跑一跳的妹妹,嘴里还会嘟嘟囔囔。同是山里人,别家卖鸡蛋,我家买鸡蛋。
婶婶有病,奶奶除了照顾婶婶外,还要去弄水。奶奶年纪大,又是小脚不会挑水。妹妹说,她回老家时,会和奶奶用扁担去一里之外抬水。我还记得老家那些接雨水的瓦盆,水桶,和院子中储水的一个长方形石槽。山里缺水,雨水可以洗衣,洗菜。
叔叔是位内向之人,从不高声言语,一生就只会教书。叔叔周末回家也会去挑水。我们放假回老家,也会和叔叔在一起。沉默的院子里,都只是我们姐弟的喧闹声。
时光就这样年复一年的过着。如果不是窑洞坍塌,三间草房被砸成了两间,可能不会有后来的故事。
后来,奶奶年事已高,叔叔和婶婶也向年长迈进。老家的窑洞前面突然塌方了。在窑洞前的三间草房被砸毁了一间。父亲和姑姑,姑父们就想让生产队给批一个新宅院,盖新房子。然后让二姑姑家的一个男孩过继给叔叔。而且按照当时的政策,那个孩子可以接叔叔的班,不用在家务农,而吃商品粮。这样,叔叔婶婶老了也有人照顾,二姑姑也减少了负担。
看起来,这是一个很好安排。
起初,婶婶同意。但在这一系列事情办理中,父亲和姑姑,姑父们却受尽了婶婶的出尔反尔的折磨和调遣。最终钱也花了不少,人情也送了,父亲和姑姑,姑父们也受尽了劳累,所有的事情都办成了,却又因为婶婶的反悔而取消了。
话已至此,我就说说我的姑姑和姑父们吧。我有四个姑姑,都很幸运地嫁了四个很好的丈夫。其中一个在家务农,善良忠厚。一个是医学院毕业,当时就已经是心脏科专家。一个是法律系毕业,也曾官居高位。还有一位是军队学校培养的军官。然而,就这样的一群人,当时婶婶说什么,他们就得依什么。婶婶若提出要每个人回老家开会,父亲,姑姑,姑父们就得丢下工作,从我们居住的城市赶回老家。这一切都因为叔叔比较懦弱,不善理事。奶奶疼惜婶婶,事事都听婶婶的,而奶奶的这些儿女们又都孝顺母亲所致。
婶婶掌握了所有人的心理,并利用的淋漓尽致。也就是从这些事情中,婶婶显出了她的真实个性,她要强的一面,自私的一面。
其实,现在用“自私”这个字眼形容婶婶,或许有失公允。但在当时,她的行为彻底惹恼了父亲和姑姑,姑父们。甚至也让妹妹义愤填膺。因为妹妹陪同父亲回老家买建房材料,最后不得不再退掉。父亲和叔叔一生都兄弟情深,但最后实在无能为力。
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她对二姑夫的态度。有次忠厚的二姑父给奶奶她们送去了一袋白面,而婶婶却装疯卖傻地把面粉扔到院子里。二姑姑和姑父没有过继成儿子,反倒受尽了羞辱,觉得在村子里颜面尽失。
婶婶没有考虑过他人的付出和感受。
我想,她可能也考虑过,但她考虑更多的可能是,没有信心和一个过继的孩子相处,以及处理将来可能出现的一些问题。她不是一个心胸宽阔,有能力领导一个家的人。也可能在千百遍的权衡之后,她辜负了亲人们的好意。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个体,智慧及能力各有不同。因而,从这点讲,完全说她自私,心术不正未免偏颇。另外,叔叔当时是否与婶婶也磋商过呢?他们毕竟是夫妻。
当一个人真正站在自己鞋子里的时候,才知道鞋子是否合适。这也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才逐渐意识到的。
最后,她和叔叔还是没有孩子,还是半孔未塌的窑洞和两间草房。而且最不幸的是,叔叔开始有病了。
起初叔叔得了胃出血。父亲和姑父把叔叔从老家接到城里治病,痊愈后送了回去。后来叔叔又有病了,而且是中风。又来城里治疗了一段时间,母亲还曾照顾过叔叔。因为需要长期治疗和护理,叔叔就回去住在了镇上的公社医院。而且,婶婶也可以住在那里。叔叔是公费医疗,没有经济上的问题。
自此婶婶开始了她漫长的,照顾瘫痪丈夫的生活。但她仍是幸运的,因为在医院里照顾,远比在家照顾轻松的多,随时还有医生护士。更重要的是,仍然衣食无忧。不知当时在她心里是怨恨多,还是感谢多。离的很近的姑姑及孩子们也不去帮忙。她曾经颐指气使的行径让亲人们不能释怀。
照顾瘫痪病人,对任何人都是艰难的历程。叔叔平时营养不错,体重不轻。翻身,大小便,对婶婶来讲都是重体力劳动。然而,她没有得到周围人的同情。但在照顾叔叔那些年,没听说她犯过病。
回去看望婶婶最多的还是妹妹。但是妹妹那不饶人的伶牙俐齿曾经对婶婶说:“奶奶伺候你天理难容,你照顾我叔叔理所应当”。妹妹刀子嘴,豆腐心。大家都认为婶婶的病不完全是真的。
后来我想,她以前的犯病,好像是某种诉求。那种诉求或许是向天,向地,向命运。而奶奶就是她诉求的对象。像一个孩子对大人撒娇。而奶奶所能给她的就是无微不至的照顾。后来,奶奶不在了,没有大人了,不可以诉求了,病好像也没了。似乎奶奶是个杠杆,没了杠杆,她就没有四两拨千斤的能力了。
那时奶奶已经年迈,来城市和我们一起生活。婶婶也没了指望,失去了呼风唤雨的虎威。
六年后,叔叔不在了。在这六年中,奶奶和父亲也相继去世。可以说最关心叔叔和她的两个人没了。
记得叔叔火化那天,阴雨连绵。办完叔叔的事情后,我和母亲,妹妹,弟弟及两位姑姑,都没有留下来陪婶婶,因为次日都还要工作。婶婶站在雨中,仍是黑色的对襟上衣,黑色方口布鞋,齐耳根的短发有些凌乱。只是,当年美丽的面容已留下岁月的痕迹。
我们离开时,周围是那样的寂静,她也寂静地向我们挥挥手。烟雨濛濛之中,孤立着的仍是一朵包着花心的玫瑰。
没了叔叔,她解脱了,但更孤独了。叔叔迎娶她是在镇上,她送叔叔最后一程,也是在镇上。期间,所有的情分,幸或不幸都嵌近了历史。
后来,弟弟回老家帮婶婶办理了五保户的手续。原来的窑洞和草房不能住了。她就住在娘家的镇上,住在了当年她祖父建造的百年老屋里,由生产队支付她粮食及生活费。同时她还享有叔叔的抚恤金。虽然钱不会太多,但她生活应是绰绰有余。
那年,婶婶六十四岁,距离她八十九岁去世还有二十五年。
至此,除了没孩子外,她别无它缺。身体健康,无牵无挂。虽无人与她同住,但娘家就在后街,都会给她帮助。弟弟妹妹也回去看她。她仍是周围人羡慕的。曾有一位大爷追求她,被她拒绝了。她住的百年老屋是蓝砖蓝瓦带雕花。仍可看出是一百多年前,傲视群伦的建筑,至今也不逊色。
婶婶有条件,也应该有能力过好晚年生活。我们这样期望着。
从婶婶住进百年老屋,她会来城市看望我母亲。母亲和她关系不错,曾有心让她久住,这样有人聊天,还能一起照顾孙辈。可有次她又“神神叨叨”了,母亲不敢了。但她一直对我母亲很好。
母亲在世时,我回国探望母亲,和母亲回老家探望她。她精神状态很好,满面红光,住在镇上,一切都很方便。她说她一次能吃一只鸡。但是她把百年老屋也住成了“鸡窝”。在已经用蜂窝煤的时候,她却仍用干柴做饭。里间屋放的全是干柴,外间屋里一张床和她的日用品。床上的棉被已失去了原色,大概常年没洗过。
屋地面上尘土至少有一寸厚,脚踩上去就瞬间进到鞋子。屋中间有个做饭的小铁炉,和一些盆盆罐罐。她指着靠墙的一个罐子告诉我,那里面密封着当年的第一场雪,可以治疗皮疹。婶婶说这些时,眼睛里闪现着光亮,闪现着内心的喜悦。
看到婶婶健康快乐,我们也很开心。她是完全能自理的人,屋里脏乱些,可能是她故意的,因为她总担心别人偷她的钱。据妹妹讲,她的钱存在镇上的银行里,娘家的侄子帮着管理。
有次,我看到门口放着一个瓦盆,盆里面泡着婶婶的一件蓝色上衣。当时我就随手给她洗了出来。不知泡了多少天,洗了好几遍,才把水的馊味洗掉。看来洗衣对婶婶是个难题。当时我想,如果奶奶天上有知,一定想捣着小脚下凡,再为她的小儿媳妇做饭洗衣
母亲去世后,我又回去看过她两次。最后一次看望婶婶,是她八十九岁那年,去世前的四个月。村邻们看到我们回去,都告诉我们婶婶境况不好。
那次,她满面污垢,衣衫更脏。当她见到我和妹妹,妹夫仍是很喜悦,知道我们是家人。虽叫不出我们的名字,但看起来仍健康。
屋里面仍是那个小铁灶,地上尘土更厚。灶上有一个烟熏火燎,面目全非的铝锅,锅里有煮东西剩下的汤水。干柴仍是堆在旁边。干柴上放着个带有霉斑的茄子,还有一节未燃完的蜡烛。
当时我和妹妹第一个念头就是带婶婶去餐馆吃顿大餐。妹夫开着车,我们顺着镇上的马路,慢慢寻找好点儿的餐馆。这期间婶婶也给我们介绍,哪家的馒头好吃,哪家的店主认识她。路过一家银行还告诉我们她的钱在那里存放。但是转下来,我们不敢在任何一家用餐。因为每个餐馆都脏的像婶婶身上的衣服。最可怕的是苍蝇,在你还没进去之前,都已成群结队。此时的镇上还没有我们小时候赶集时干净。
最后,我们只好给婶婶买了几斤鸡蛋,一笼肉包子,几斤挂面和卤好的鸡腿。这些都是婶婶爱吃的。
果真,回到家,婶婶就先拿了鸡腿吃。我和妹妹就想帮她收拾房间。但是当她看到我和妹妹挽袖子时,就把正吃的鸡腿摔到了地上,尘土立刻埋住了一半鸡腿。她露出了当年犯病时的神色,厉声说道“不能动任何东西,土里有我埋得钱”。
我和妹妹面面相觑,妹妹说“听她的”。
这次我真的相信,婶婶有病。不是生理上的病,是心理上的病。或许就是由于这个病,她拒绝了过继儿子,拒绝了干净体面地过日子,拒绝与人交往,拒绝了那位大爷的追求。
钱是她一生守护的,但好像也毁了她一生,至少是这后二十五年。
老家倒塌的房子下,婶婶说埋有戒指和银元。镇上她祖上的房子拆迁时,村邻们都抢着捡银元,她说她也去捡。现在她又说屋子里的土里有她埋的钱。
别人有钱把日子往上过,婶婶有钱把日子往下过。
看到婶婶的样子,我和妹妹一筹莫展。离开时,没有再给她留钱。
四个月后,冬天十二月,婶婶老在了那个百年老屋,她祖父建的老屋。祖父若得知自己的孙女在一百多年后能在自己的庇荫下生活,可能也是一种慰藉。
现在,每当我看到耄耄之年的老人唱歌,跳舞,打麻将,我就会想起婶婶。她后来的二十五年是完全可以滋润地生活在春天,让生命之花开放,然而她却又选择了冬季。生活在冬季,离开在冬季。
但是,她是否觉得幸福呢,我们没站在她的鞋子里。
以此文纪念我那美丽却没有展现美丽的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