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童养媳、寡妇、弃妇到尼姑 ------一个平凡女人的不平常遭遇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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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代,正是全国性的大饥荒时期,我的祖父却突然从苏州监狱保外就医了(其实当年我祖父并无病,据知道内情的人说,是因为监狱为减少粮食的供应,于是就把一些年老的没有劳动力的犯人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假释,这从后来我祖父虽然真的有病了,却又在六四年又收监了,似乎引证了前面那个说法,不过这对他本人和我们家人来说总是一个很值得高兴的事)。就在我祖父回来不久,有天深夜突然家中来了位不速之客,那人不用说我母亲不认识,就连我祖父也不知道来人是谁。来客见我们一脸疑惑,就自我介绍说,他从香港来,是十八子的朋友,受十八子所托,来看望我们的。随即他拿出随身所带的糖,油,面粉,又从皮夹内掏出五百元港币,说因十八子远在美国,是美国公民的身份,不能亲自前来,只能让他代为致歉,并说期待将来有朝一日能回来看望我们。我祖父虽是保外就医,却是管制分子,所以与来人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听来人说十八子在美国大学里当教授,子女也都很有出息,匆匆说了一番话就告辞走了。我们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怕被人知晓家中来了香港客人,不要哪天会给戴上一顶港台特务的帽子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喜的是在那饥饿的年代,有了这些吃的东西不无小补;而且五百港元当时也算一笔不小的金额。不过所谓的十八子对我们小辈来说是从来未听说过的,何况又是这么一个怪怪的称呼。那天晚上袓父就把当年老辈的事详细说给我们听了。

       十八子与我祖父是同辈,他们的父亲是堂兄弟,所以祖父与他也是堂兄弟的关系。据说,十八子的父亲当年考上秀才后,正逢乡试,于是就去省城江宁赴试。一路上风餐露宿很是辛苦,总算快到江宁了,有天傍晚突然遭遇一场大雨,又是前不巴村,后不靠店,慌不择路,幸亏看到路边有家人家,就扣门请求避雨。这人家看上去也不太像大户人家,家中就婆媳二人,而且是两代寡妇。他本想稍为避下雨就走,何况又是寡妇人家,但那雨却越下越大,一会天就完全黑了。这婆婆看他身上完全湿透了,就说先在她家将就一晚待天明后再走吧,于是安排他吃了晚饭,又叫她媳妇为他烤干衣服。他躺在床上想今天幸亏遇到这家好心的人家,明天得好好感谢人家,不想因当晚淋了雨,第二天竟头重脚轻,再也起不了床,心中非常着急。这婆媳俩倒劝他不用担心,头疼脑热的用不了两天等好了再走,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在这儿叨扰这两位好心的妇人了。可是他这病却一时好不了,而且越来越沉重,婆媳俩这才着忙起来,为他请郎中诊治,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才算病情好转;而此时早巳过了试期,眼看自己身体虚弱,一时也难以上路回家,只得再在这儿住下去。一个多月的相处,他与这婆媳俩倒是相处得甚是融洽,从言谈中他方知老婆婆的丈夫年轻时就在外地当个小官,死于任上,她只得带着儿子回老家来,但她是丈夫早年在任上娶的,如今虽是回到故乡,却也没有什么人可依托,只能靠一些积蓄度日;因儿子尚小,怕将来娶不上媳妇,就买了个童养媳,待等儿子十七岁,就给他们圓了房。好得媳妇是从小就养在家的,所以婆媳之间就象母女一般。本来一家人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日子,不想儿子媳妇刚结婚一年,儿子就生夹阴伤寒症过世了,于是成了两代寡妇。这婆婆因为自巳多年守寡,深知当寡妇的苦处,所以倒是劝媳妇重新嫁人,只要将来能给她养老送终就好。十八子的父亲当年尚未成家,这一个多月来的相处,特别是对这媳妇儿在他生病期间衣不解带服侍他也心存感激,再加上这媳妇儿长得虽不是沉鱼落雁之容,也娟秀可人。这十八子也是长得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再待了一段时间,十八子的父亲就想回家了,一则怕家中着急,再则也想回去秉告母亲后把她娶回去。因他身边别无长物,就把一块家传玉蝴蝶留作聘记,两人依依不舍洒泪而别。

       这十八子的父亲把事情想得实在太简单了,当他回家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母亲,并请求母亲让他把人娶回来。那知平日对他宠爱有加的母亲一听大怒,说自己守寡多年,现在儿子想娶这么个女人回来不用说门不当户不对,还是个再醮妇人!何况他自小就巳与她娘家的表姪女结了娃娃亲;为怕夜长梦多,于是干脆就为他完婚,此时他才觉得把事情做差,太对不起那婆媳俩了。过了段时间就背着妻子和母亲派人带了一大笔钱去寻访这人家,不久派去的人回来说没找到,他只好作罢,但还一直在暗地里察访。

       且说这婆媳俩自他离开后,总想一两个月内就会来把她迎娶,那知一年过去也无音讯,两个女流也无从打探消息,只得苦等。不料有一天旁边人家失火,连带她们家也烧个精光,只逃出了两个人,此时举目无亲,只好去一家认得的庵堂内暂时棲身,这庵堂的当家师太对她们很是同情,叫她们先待段时间再行设法。于是婆媳俩就在庵堂内为师太做些杂务,可没有几时,她的肚子大起来没法隐瞒了,才把上面这段经过和盘托出。这师太也是过来人,不过这庵堂是佛门重地,不能在这儿生产,只能把婆媳俩暂时安顿到一个在庵堂内管洒扫的香婆家里,不久她就在这人家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苦命的人有时候就真命苦,在她生孩子不到一年,她的婆婆就去世了,庵堂内的老师太为她处理了婆婆的后事后,就劝她说,还是去找孩子的父亲吧,想来有个小孩也不怕人家不认;不过当年只当他就会来迎娶,所以也没祥细了解具体的地址,只知道是苏州附近的一个县城。这师太怕她一时找不到,不如先去苏州甪直,那儿有个普照庵,当家的是她师妹,可以先去投奔她。不久她就来到了普照庵,那当家的静慈师太本来出家人以慈悲为本,再加上师姐托她,所以就把她收留下来,不过有个小孩放在庵堂里难免会招来是非,所以就让她把孩子先寄养在一个老施主家。这师太告诉她,男人多薄幸,这么长时间不来寻找她,也许早巳把她遗弃了,不如让她先派人去打探一下情况再说。不久打探的人回来说,人家早巳娶亲了,这可把她的希望破灭了,伤心之余,她就请静慈为她剃度出家为尼了。静慈说人家的亲骨肉估计不能不认,还是把这孩子送去吧,她虽然十分不愿母子分离,但既然出了家,就该六根清静,只好把当初那块玉蝴蝶挂在孩子的脖子上送去了。十八子的父亲一见这孩子脖子上挂的玉蝴蝶就明白了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见这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当下就很高兴地收下了,此时他的妻子巳生下一个女儿,他的寡母一见来了个现成孙子倒也很欢喜,只是不许其母进门,叫他好好送一笔钱给来人带回去。送孩子来的人对老太的薄情甚是不平,就很生气的告诉她,说人家根本没打算进她家的门,老早就落发为尼了。十八子的父亲感到非常内疚,回想起当初在她家得病多承她婆媳俩照顾,否则可能命都不保了,现在却害她落得个如此下场。为了纪念她,除了小孩的名字中间一个字按辈份外,最后一个字为庵,又因她本姓李,所以给儿子起了个十八子的小名。

       不久他就借了个因由去甪直普照庵并找到了静慈师太,提出要见她,师太告诉他,她出去云游去了,而且早巳留下话,若是你来找她,今生今世是不会再相见的了,不过为了将来孩子别让人瞧不起,就别把有她这个做尼姑的母亲告诉他。后来他还曾去过多次,有一次还带了儿子一起去,当然他告诉儿子是去玩的,然而这次也没见到,他这才死了心。不过他对这个儿子特别宠爱,为此她的妻子甚为不满,但因有婆婆在上头护着,她也不敢说什么。说起这老太太,虽然对孩子的母亲不待见,但对这个长孙却是特别锺爱,临死前把她当年的金银珠宝嫁妆全部留给了这个大孙子。

       这十八子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十二岁那年他父亲托族中人带往美国接受教育,但每年总要带回故乡探望家人。因他自小与我祖父经常在一起,所以堂兄弟间的感情反而超过了与自己的异母兄弟。他自己的身世一直未有人告诉过他,他也曾多次问过父亲,但只要他一问起亲生母亲,其父就用其他言语吱唔了过去。直至二十岁那年,他父亲自己觉得身体越来越差,就把他的生母所在告诉了他,并把那块玉蝴蝶给他作为将来母子相认的信物,以后他每年回来据说总要去那庵堂里看母亲。

       抗战胜利那年,他最后一次回国料理完父亲的丧事,然后去那庵堂想劝其母跟他一起去美国让他尽尽作儿子的孝道,可惜到那儿才听新的庵主说他母亲巳于一个月前趺坐圆寂了。那年回来时,他劝我祖父说,看当前的形势,时局会有大变,叫我祖父还是早作安排,而且说可以跟他去美国,他可以帮忙安置;不过我祖父捨不得丢下那么大的家业,对形势的估计也弄不清,所以谢绝了,不过他们之间常保持着联系。解放后,中美之间就不能通信往来了,而且不幸被他言中,时局大变,我们家的大厦一夜之间轰然倒塌,祖父陷身囹圄,家族中出国的出国,吃官司的吃官司,枪毙的枪毙;所幸他的弟妹们因后来家道中落,土改时倒没什么事牵连,但文革期间却因有了他这个海外关系,他的一个当教师的弟弟被打成外国特务判了刑,送往青海劳改,不久就死在那里,家属连尸骨也未收到。

        离开祖父讲述件事巳过了数十年了(祖父也早巳死在狱中,不过我倒还真庆幸祖父能在狱中得以寿终正寝,因为若是文革期间他不被收监,那么我想他必然会被红卫兵小将们活活的打死)。目前我自己也身居海外,但不知家族中人有多少离散在世界各地,若有一天我们家族中的小辈们能有机会大家在故乡聚会,那才真是人间再完美不过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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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姐姐 发表评论于
深触人心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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