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金森和卡夫卡
狄金森
狄金森属于顶尖诗人中最好的,而且是最独特的。有些诗人像大力士,你也可以模仿他的那两下子,但你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狄金森更像一位绝世的瑜伽大师,她轻松摆出一个姿势,你可做不来。狄金森的诗的陌生性给我们极大的惊奇,但往往也将我们距之千里之外。大力士诗人让我们在惊奇中有一种亲切感,而狄金森我们在崇拜她时常常带着一丝畏惧。当然,狄金森也有让我们熟悉、感动的诗,但那时的狄金森就不那么独特了。
与其他诗人相比,狄金森的诗普遍很短,而让我尤其喜欢的是她的短诗中的短诗。这些诗像钻石,常常它们越短陌生性就越强。如果允许无害的偏见,我愿意说这才是真正的诗。如果要描述狄金森的陌生性,她的那些小诗像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在家中或花园的桌子上信手摆下的一个个单词,但当我们读到时却感觉的陌生,像是一个谜,留在一所空寂无人的大宅院里。据说狄金森的许多诗都是写在纸片上的,有些是糖果的包装,有些是在信封的背面。当然,也有一些是写在本子上的。但她的诗从来没有名字,好像只是突然出现的一段文字。她一生住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小镇上。在少女时代狄金森曾制作过一些花卉和植物的标本,就是采集整枝植物,在纸页间压干,然后固定,再写下它们的拉丁文名称。这些标本至今还保存在哈佛大学的图书馆。三十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过她的家门。那栋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镇的砖质房屋是她祖父建造的。有时她会从住的卧室二层的窗户垂下一只装着糖果零食的吊篮给下面邻居家的孩子们。到晚年,狄金森常年只穿一身白色的棉纱长裙。
狄金森的诗是在她死后,她的妹妹整理狄金森的遗物时发现的,诗都放在盖着盖的盒子里。这让她的性格与她有点相似,但从不写诗,可能也从没有理解过她的姐姐的诗的狄金森的老妹妹大为吃惊。因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写诗。她的亲姐姐从来没有让她知道她在写诗。所以,写诗对于狄金森不仅具有封闭性还具有私密性。当然,就像前面说过的,狄金森的有些诗写的也质朴直白感情强烈。它们能直接的一下子就深深打动我们。这是任何一个伟大诗人所不可缺少的。尽管她曾写过“一所监狱可以成为朋友”,但在她的封闭的生活中或许狄金森仍然希望能够被理解和被倾听吧。
1732
MY life closed twice before its close;
It yet remains to see
If Immortality unveil
A third event to me,
So huge, so hopeless to conceive,
As these that twice befell.
Parting is all we know of heaven,
And all we need of hell.
我的生命闭合过两次在她闭合之前;
她还在等着要看
永恒是否向我展开
那第三个事件,
那样巨大,那样绝望的想象,
像前两次的降临。
分离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天堂的全部,
和全部我们在地狱所需求的。
狄金森生前几乎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除了几首被修改的可能在狄金森这个连一个标点都要反复考虑的诗人的眼中已经面目全非的小诗。那些写在维多利亚浪漫文学时代的诗歌,即便在今天仍然显得现代。但是,那些诗其实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在任何时候。
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已经发表过不少作品,有自己的崇拜者和作品的翻译。对于一个作者这无论如何都算混的已经不错啦,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啦。如果他能稍稍有一些今天我们伟大时代的正能量,以卡夫卡的才能他一定能成为一个成功的作家。一切都会更加美好,除了我们今天将失去一个卡夫卡。但是,他似乎更相信地狱,相信毁灭和一个黑暗世界的真实。卡夫卡经常处于一种自我欣赏的写作狂热和极度的不自信的放弃书写的自卑、恐惧的情绪中,这些都最终促使了他成功的毁灭。就陌生性而言,或许只有他可以和狄金森相提并论。但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卡夫卡似乎从来没有写过诗,当然在更年轻的时候可能出于少年情怀写过一两首;而狄金森似乎从没有写过小说,并且好像连对于小说的兴趣也没有表示出来过。但两个人都写信,他们的书信都被视为其文学创作的重要部分。而在写信时狄金森就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小姑娘,文字中不断闪现出天才的灵光;而卡夫卡写信时似乎和写小说的卡夫卡没有什么不同。卡夫卡还记日记,而狄金森似乎并不记日记。
和狄金森的轻盈中流露的绝望不同,卡夫卡是沉重、压抑的,他的绝望是绝望中的绝望。这使得阅读卡夫卡总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漫长和疲惫。尽管他的小说的篇幅,即便是长篇,也不属于宏篇巨制的类型。他的那种对这种压抑和绝望的沉浸其中洋洋自得的叙述方式,甚至让我感觉有一种黑色的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式的声音萦绕在我的耳边。其实,卡夫卡文字的风格与普鲁斯特截然不同。卡夫卡的文字简洁节制,极少修饰,但又有一种温暖的质感,他的文字不冷,只是毫无希望。这种矛盾构成了卡夫卡的独特魅力。卡夫卡似乎并不是一个社会革命家或哲学家,他更多的是沉浸在自己内心构建的病态、紧张、悖论的世界里。但,不幸的是这个世界后来变成了真实的现实世界,而卡夫卡的荒诞于是荒诞的使卡夫卡成为了关于荒诞的荒诞的预言家。强大、黑暗的父亲一直是卡夫卡小说中重要的形象,他曾给他的父亲写过一封极著名的长达完全可以称得上可怕的一百多页已经够得上中篇小说长度足以既说明他对写信的热衷和对他的父亲的愤恨的声讨他的严酷的父亲的信,这里他的邪恶的父亲有多少是真实的成分呢?许多人有过严厉的父亲,可是只有卡夫卡的父亲有这么一个瑰宝级的脆弱的儿子。他把他永久的留在世界文学史中,成为整个人类黑暗势力的代表,获得了黑暗的永生。一味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使得卡夫卡的叙述很多时候的确有变得冗长罗嗦的问题,就像他在《地洞》中没完没了的叙述那只永远没有安全感的小老鼠在阴暗地下心惊胆战永无尽头的挖掘它的地宫,或者那两个一直蹦蹦跳跳跟着老光棍布鲁姆费尔德的令人费解又无法摆脱的小球时,这样喋喋不休自得其乐的叙述让我在阅读时几乎要疯掉了,不得不读上一小段就停下来休息休息,读些别的文字或干点别的事情。结果他的许多短篇我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读完。但是,那些小老鼠和小球却留在我的脑海中,时时出现无法摆脱了。
《城堡》是卡夫卡最好的作品。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所无法到达的城堡,或者是一所自己身处其中别人永远无法进入、了解的城堡。在阅读《城堡》时许多人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K,却很少有人会认为自己是那个冷漠的,K所无法进入的城堡。悖论与歧义性永远是卡夫卡最迷人最神秘的魅力。《城堡》和《堂吉诃德》是那种人类最伟大的小说,它们甚至摆脱了文本,只需知道,无需阅读。这就是说,无论用什么样的文字来写,只要堂吉诃德骑着他的那匹劣马和桑丘走出拉曼却的小村子开始了他们的冒险,那时它就注定要成为一部人类最伟大的小说了。同样,只要K开始试图要进入那个他永远无法进入的城堡,无论小说写到哪里是否完成,也已无关紧要了,它已成经典,变成人类永恒的寓言,超越时代和我们世代具体的生活。
然而,在阅读卡夫卡的书信、日记和小说时,我总会不由自主生出一个念头:这是不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写的?在阅读《城堡》时这种怀疑尤其严重。这是阅读狄金森时绝对不会有的。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说:“除了卡夫卡,我想不出还有任何作家和狄金森一样如此有力和一贯的表达出这种绝望。”他认为卡夫卡的绝望是精神上的,而狄金森的绝望本质上是认知。布鲁姆认为狄金森的诗歌的陌生性源于智慧。其阅读理解是一种智慧上的挑战。那么,我就干脆宣布:卡夫卡的绝望是一种精神病吧。而困扰人类的永远是精神的错乱和智慧上的挑战。
卡夫卡作品中的绝望始终伴随着一种彻底的无助。这种无助的彻底性在于那些无助的人物没有放弃的自由与可能。这使得卡夫卡的绝望缺乏狄金森的轻盈与抒情性。它是一种更彻底的绝望。但这时又产生了卡夫卡的悖论。那些绝望既可以视为毫无希望的绝望,也可以视为绝望中的力量。在卡夫卡的书中,绝望的人们一直在绝望中做着绝望的抗争。那么在卡夫卡的《城堡》里,K的悲剧又是否在于他想融入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并把他人生的全部意义寄托于此。当他无法融入时,就开始把这个世界邪恶化,从而使他的存在和行动获得价值。但这种价值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值得同情的价值。或者是否可以说,K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可以转身离开这个村子,离开城堡。当他转身的那一刻,城堡对于他就不再具有任何重要性,而他的生活对于他就开始具有了崭新的非凡的意义。这样的解释当然也是可以的。所以,卡夫卡的作品是非常强大的,它在未来所面临的唯一威胁是有一天卡夫卡的小说和关于卡夫卡的小说的全部的评论有可能,随着我们对于精神疾患的研究的不断深入,都划归入了精神病学科的研究样本之中。不过,即便到那时卡夫卡梦魇般的文字仍然是迷人的。
卡夫卡和狄金森
和狄金森不同,卡夫卡生前几乎一直在热恋中。有三次订婚,而且据说在卡夫卡去世后的葬礼上,当棺木放入墓穴时,他的女友悲痛欲绝的要随着跳入坟墓,在场的人们只好紧紧将她抱住。所以,卡夫卡是一个幸福的绝望者。在他临终前甚至嘱咐他的挚友他的热烈的崇拜者马克斯·布洛德将他的手稿全部焚烧,在今天看来这是一种非常酷的做派。这样来看,狄金森就要孤独的多了。或许可以说,卡夫卡写人的痛苦,而狄金森写人的悲伤。这样我认为才显出1732是如此绝望,她的那些小纸片上轻盈的字句都是如此的绝望。而那些小纸片都被她精心的保留起来,以一个小女孩的方式不告诉任何人,放在一个关闭的盒子里,可以被任何人轻轻揭开。而一只盖着盖的盒子,永远是一个最棒的隐喻。
总之,我觉得有时狄金森的确就是如此伤感,那是一种非常女性的伤感,也非常优美,而且是连续不断的:
903
我把自己藏在我的花里,
她在你的瓶中枯萎,
你,毫无疑问,为我伤感
几乎就是一种孤独了。
1233
如果我没有见过太阳
我本可以忍受阴影
但阳光一片更新的荒凉
我的荒凉已经铸就——
她给世界写信,但从来没有接到世界的回复。那当然是另一个,狄金森内心温暖的世界。于是,她甜美的幻想,但仍然伤感:
441
这是我写给世界的信
世界从来没有写给我——
大自然讲的简单的新闻——
带着温柔的庄重
她的短信传给了
那些我看不见的手
为她所爱的——甜心——乡下佬——
温柔的评论着——我
关于441,人们已做过许多复杂的诠释,我更愿意把它简单地解释成,狄金森的一种渴望和畅想。狄金森写下它的时间大约是1862年,在她32岁的年纪。那时她刚开始了从外部世界退回她带着花园、温室和院门的家中封闭隐私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再有内心的渴望和冲动,渴望与世界的交流,渴望自己的诗流传并被世人理解和喜爱。1861年到1865年是狄金森创作的高峰时期。在这一时期,狄金森的诗充满活力与激情。1861年她创造了86首诗,1862年366首,1863年141首,1864年174首。这一时期,狄金森充分表达了“永生和死亡”这一主题。
等到写1732时,这种渴望仍然没有消失,但诗中传来了死亡清晰的声音,诗歌的情绪也变得强烈。1732的写作时间不详,但是我们可以相信它是狄金森生命晚期最后的作品。它与早年狄金森在441中流露出的从容近似童话般的口吻形成鲜明对比。
当年狄金森写下的那些优美的童话,成为了后来的预言。今天我们这些乡巴佬正手里捧着她的诗集,我们听到的是来自于天空,来自于花园,来自于大自然的山川河流中的温柔的评论。关于狄金森。而当年她在她的封闭孤寂的家中对于人生和世界的感受比起那些在外面世界中每日奔波忙碌致力于从生活中获得更大的财富和权力的成功的人们相比可一点也不少,实际上或许要远远的更为丰富,远远的更为细致,远远的更为深刻。
保持一颗鲜活敏感的心灵,这个天才在她的信中经常有灵感闪现,岂止间或的一闪简直是不断的飞溅。在给评论家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的信中狄金森曾写过:
“如果我阅读一本书它让我全身发冷连烤火都不能让我温暖我知道那就是诗。如果我感到我的身体好像从脚趾到头脑都飞走了,我知道那就是诗。这些就是我能了解它的唯一方式。还会有其他的方式吗?”
“If I read a book and it makes my whole body so cold no fire can warm me, I know that is poetry. If I feel physically as if the top of my head were taken off, I know that is poetry. These are the only ways I know it. Is there any other way?”
伟大不一定要宏伟,它可以产生于非常细小但真挚的爱中,并长久的停留在那里,使之成为不朽。我们的腐朽常常是源于内心的麻木不仁和对于常规的屈从。
尽管有时会经历抑郁,但狄金森始终是正常的。而在这里我要欣喜的告诉大家,卡夫卡也并不总是病态的,他并不总是那只在阴暗的地下一味构筑自己的地宫的担惊受怕的可怜的小老鼠,他有时也会恢复正常,走进现实世界沐浴在真实明媚的阳光中,呼吸人间带着迷人的腐败气味的空气,恢复对于人生的积极态度。这时他的文字会非常温馨,非常抒情,所以,当然会非常的优美。卡夫卡有着非常强大的文字的力量。那时他不伤感了,一点也不伤感了。那么,让我们来读一读卡夫卡在心情明朗时写下的一篇关于窗的美妙的小文吧。
凭窗闲眺
我们要在此刻这个迅速到来的春天的日子里做些什么呢?今天早些时候天是灰色的,但现在你走到窗前,是这样吃惊的把脸贴到了窗户的把手上。
你低头看到,窗户下面那显然已在下沉的太阳的光辉照在一个正一边走路一边四下顾盼的女孩的脸上,你同时抬眼看见女孩后面紧跟来的一个男子的阴影。
然后男人走了过去,女孩的脸庞又明亮无比了。
立
2019/02/14
附:卡夫卡一篇小文的翻译问题。
杨劲译本:
凭窗闲眺
在这些匆匆来到的春日里,我们做什么呢?今天清早,天灰蒙蒙的,但是,现在走到窗前,就会大吃一惊,把脸颊贴在窗户的把手上。
窗户下面,显然已在下沉的太阳的光辉照在纯真的女孩脸上,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还看见后面的男人的影子,他从她身后匆匆走来。
接着,男人走了过去,女孩脸上无比明亮。
晓辉译本:
倚窗眺望
我们要在此刻这个迅速到来的春天的日子里做些什么呢?今天早些时候天是灰色的,你走向窗户,是这样的吃惊把面颊贴在窗闩上。
你低头看到,那无疑已经下沉的太阳的光芒照在一个正边走路边四处张望的小姑娘的脸上,你同时抬头看到小姑娘后面紧跟来的一个男子的阴影。
然后男子已经走过去,少女的脸庞又完全明亮了。
可惜我不懂德文,不知道哪个是中文的卡夫卡。从感觉上,晓辉的译文语言风格似乎更忠实原作。因为,杨劲的译文更像地道的中文。这个译本文字很好,可是我更喜欢卡夫卡更有德语的我们中文没有的风格。给卡夫卡穿一身唐装,甚至再带上一顶宋朝的帽子,并不能增加他的力量。不过,细推晓辉文字有很多问题。比如,“今天早些时候天是灰色的,你走向窗户,是这样的吃惊把面颊贴在窗闩上”,丢掉了杨译的“但是,现在”,就不通了。而且,“你走向窗户”和“是这样的吃惊把面颊贴在窗闩上”连起来,是非常费解的。而且,窗闩的位置和腰带不同,通常是位于窗框的最下端。要贴上去是非常困难的。而“你低头看到,……,你同时抬头看到”,我的天啊?这也太超现实了。如果晓辉在我身旁,或者,我能知道怎么找到他,或她,我一定要当面请教,请他,或者,她,给我演示一下:你低头看到,你同时抬头看到。“然后男子已经走过去”,也不太通,不如杨译的:“接着,男人走了过去”。但是,杨译的“女孩脸上无比明亮”似乎不如“少女的脸庞又完全明亮了”更为合理。晓译的题目也不如杨的好。另外,开始时的“匆匆来到”和“迅速到来”感觉上很不同。前者带着淡淡的伤逝,后者情绪似乎更积极有力。
最后,仔细体会,晓译的叙述语气更有“凭窗闲眺”的意味。所以,我认为他的译本更接近卡夫卡。当然,这是毫无顾忌的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