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在大陆流行的时候,我年纪虽小,受到的冲击却颇大,原来歌词还可以这么写!像一首叙事诗,反复使用几个词就不紧不慢地勾勒出“我”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颇具画面感:阳光、海浪、晚风、矮墙、仙人掌、沙滩,以及沙滩上留下的两对半脚印 ……
我不止一次想像如果是我挽着我的外婆走在黄昏的沙滩上,脚印就不会是两对半,因为我的外婆精力充沛、身体健康,从来不用拐杖。
外婆个子不高,甚至可以说是矮矮的,还微微有些胖。但正是这样的体型让我觉得外婆特别和蔼可亲。挽她的手,搂她的肩,理理她耳边的白发都能感觉到外婆身体的柔软,让人舒服,又生出莫名的安全感。于是就联想,外婆的心该是多么柔和温暖,才能源源不断地带给她身边的人轻松、亲切之感。
记得我在读小学时,外婆为支持爸爸去成都进修,到宜宾跟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帮妈妈照顾我和妹妹。对外婆那个时期的记忆几乎都跟吃有关系。
外婆是个做饭高手,不光是动作快味道好,更让我难忘的是被允许从菜板上抓吃的!外婆不管在切什么香气扑鼻的熟食,只要我站在旁边一边看、一边吞口水、一边假装问“好不好吃”,外婆就会专门切出一两块让我拿了放嘴里尝。菜板偷食的记忆如此美好,如今自己做了母亲,也常在切菜时允许儿子伸手抓几块美味去先尝为快。
外婆高超的烹调技艺越是遇到请客的大场面越能展现得淋漓尽致。曾亲眼见过她提前准备好一大簸箕炸酥肉、肉丸子,预备在请客那天跟蔬菜、粉丝、香菇等搭配成一锅鲜美的汤;还有一些常人不敢轻易尝试做的蹄筋、竹荪、海参等名贵食材,经外婆精心调制后端上桌,无不引来啧啧称赞,并一扫而光。
平常居家,外婆还有好些绝活。印象最深的是她腌制的豆瓣仔姜,豆瓣和嫩姜各自独特的鲜和辣不知在外婆那神奇的小罐里中了什么魔法,每次外婆把姜捞出来撕成一条条装盘上桌后,在坐的每个人单因为那姜就要多消灭一碗白米饭!豆瓣仔姜的滋味至今想起来还口舌生津,完胜“老干妈”、“饭扫光”这些知名品牌下饭菜。
当然,外婆来我们家住了不久就成为“全民外婆”,并不只是靠分享自制美食或倾囊相授厨艺,还与她老人家的个人魅力大有关系。外婆的魅力主要来源于她由内而外自然流露的无私和怜悯。
有一次我跟她去菜市场买菜,外婆不但不像其他大人跟卖菜小商贩就几分钱激烈地讨价还价,反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这些卖菜的人也有家要养,分分钱就不要计较了,让他们早卖完早回家。” 若干年后,我在网上看到描写这种关于讨价还价的心灵鸡汤不禁莞尔:几十年前,我亲爱的外婆就已经身体力行做到了同理和关心弱势群体。
外婆一生吃苦耐劳,但也很会娱乐。她的爱好之一是打麻将,而且牌技所向披靡!在她的耐心指点下,我们全家认真学习什么叫 “一条龙”、“大三元”、“小三元”、“不求人”、“门前清” …… 外婆不仅对麻将的打法精通,脑子转得还飞快。有一回在北京二妹家打家搭子,几圈摸牌之后,二妹很得意地把牌一倒,开心地叫:“胡啦!给钱!” 话音未落,坐她对面的外婆响亮地一锤定音:“相公!” 其他人还没反映过来,外婆已三下五除二把牌一阵排列组合,果然是个相公牌!那天满屋子的笑声我至今记忆犹新,大家都笑外婆眼明手快,声如洪钟,年纪最大,反应最快。
在北京那些日子,除了打麻将,外婆还兴致勃勃地游山玩水。一路摆拍、偷拍、合拍下来,处处名胜古迹都留下老外婆的倩影:或叉腰、或挥手、或东望、或西看;有站的、有坐的、有背影、有侧面 …… 最特别的一张,是随风飞舞的银发把站在长城上的外婆装扮得分外英姿飒爽。我帮外婆把相片整理好,一张张放进老式相册的塑料口袋,又在旁边空白处注明照片的时间地点外加一两句点评。外婆爱不释手,逢人就拿出来显摆一下。
2001年我出国前回敘永看外婆,老人家再次将相册拿了出来。照片有的已经开始发黄,旁边的钢笔字被不知名水渍晕染了好些,整个相册也没有了先前的光鲜,但外婆还像取出宝贝一样地轻拿轻放:“小莉,你还记得给我做的相册吗?” 外婆啊,我怎么不记得呢!在摊开的相册前,我跟外婆并肩坐着慢慢地一张一张翻看,一边回忆当年的趣事,一边感叹即将来的分离。
“小莉,这回你要走那么远,恐怕外婆这辈子再也看不到你了。” 外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让我有点不知所措。不记得当时是怎么回答外婆的了,那时对出国充满期待的我哪能体会老外婆对未来不乐观的预测呢,想来不过是轻描淡写地安慰了老人家几句吧。
几年后,妈妈打越洋电话哭着告诉我外婆去世的消息,我才真正体会到离别前外婆说那句话中的依依不舍和无可奈何 ……
亲爱的外婆啊,如果当年的我像您一样爱心多一些,对他人的感受敏感一些,我不会只用不痛不痒的话回应您。我要抱抱您,从您软软的身体感受您的难过和舍不得,把我内心深处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对您的那份爱传给您。
如今我只能望着一张合影怀念我的外婆,那张外婆说完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之后跟我一起拍的相片。这张摆在家里十多年的照片,相框已旧,相片退色,但里面的外婆笑容依旧,而且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