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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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尚蕾第一次坐飞机出国。她以前去过日本、韩国和新马泰,但那些次出国有导游带队,主要行程是走马观花赏街购物,从到机场加入游客大军起就不用尚蕾自己操心。烧钱的大队人马走到哪都是呼声一片独树一帜,尚蕾根本不担心自己会掉队。
但这次出国可不一样,尚蕾要独自一个人从北京跨越大半个地球到北美加拿大的多伦多,飞行十几个小时,航程一万余公里,比尚蕾以前去过的那些亚洲国家的距离加在一起的总和还长。
经济舱的灯光暗淡木讷,狭窄的过道只有一人肩宽。一位壮实的男人站在过道向头顶上的行李箱放行李。看到尚蕾过来,那人身体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屁股向座椅边靠,意思是让尚蕾先过去。尚蕾侧身收紧臀部,小腹贴着椅背挤过去。一股汗渍味飘入她的鼻孔,尚蕾不自觉地抽动两下鼻子。
也许有些乘客是第一次出国,机舱里叽叽喳喳塞满乘客们异常兴奋的说话声。尚蕾撩一下遮住眼睛的刘海,左右扫一眼,她希望即刻就能找到自己的座位,塞上耳机,清静地仰靠在椅子上。
再往后走是机舱尾部的空姐工作间,尚蕾皱起眉头停住脚步,她侧头搜索到舱壁上的65A。尚蕾心里终于踏实,那是她的座位,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尚蕾测过身扶住前面的椅背,弯曲膝盖磨蹭到自己的座位。她坐在那里,深呼一口气,然后掏出手机当镜子照自己。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她的脸色有些疲态。
昨晚尚蕾没有睡好觉,她不是兴奋地睡不着,而是内心里有一种迷茫忐忑与不安,仿佛原来的移民憧憬在即将成为现实的时刻被蒙上一层雾霾。
尚蕾侧脸朝向椭圆形的机舱窗户。
窗外是昏黑的夜。机场跑道上的地灯射向天空,如蒙胧胧的雾气从地面蒸腾出来。一辆拖车停在飞机旁边,地勤人员在不停地搬运行李。尚蕾无意识地盯着其中一位搬运工,心里默数那搬运工手臂来回摆动的次数,就像在计算时钟上摆锤来回摇晃的秒数。
空姐终于站在过道上开始做安全示范,尚蕾全神贯注地听讲解,她试图把每一处细节铭记在心里。仿佛这次旅程是一次飞行冒险,真会有不测发生。她双手下意识地跟随空姐的动作伸到座椅底部摸摸是否确实有救生衣放在那里,宛若飞机正在跨越太平洋上空随时会掉入大海里。
尚蕾身躯窝在座椅上面既伸不直腿又不能抻懒腰,她疲乏倍增。能变换的姿势尚蕾都尝试过,可她还是找不到舒适的坐姿,只能是似睡非睡半睁眼半闭眼地处于半混沌的状态。
尚蕾脑海里出现雾一样模模糊糊的场景。一个男人手握水果刀卡住一个女人的脖子,男人手臂颤抖随时都能切断女人脖子上的动脉。那女人脸色惨白身体瘫软眼神恍惚,那男人面无表情身体僵硬目光呆滞。好似那女人是自己,自己的躯壳,那男人是男友蓝枫,恶魔的化身。尚蕾身体僵硬地卷缩在座椅的角落,她摇晃起脑袋,脑骨触碰到机舱的壁板,尚蕾迷迷糊糊地微微张开眼睛。前面的电视屏出现一张地图,从东半球到西半球,由北京到多伦多画起一条弧线,一架飞机在弧线上缓慢地移动。尚蕾再次晃晃脑袋,确信自己是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四周都是熟睡的陌生面孔。她嘴角现出一丝苦笑。
机舱里只有应急灯闪着微弱的光亮,乘客酣睡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尚蕾把关闭的机舱玻璃挡板掀开一条缝隙,她用手遮掩光线,把脸凑过去。外面没有灯红酒绿,没有树木,没有建筑,没有车辆,没有人影,没有生命的迹象,她只看到延伸出的机翼和机翼尾端上红蓝色组合成的飞翔的燕子,她猜那是东航的商标,就像她现在一样要跨越大海去另一个半球独自翱翔。尚蕾望向远处,天空浮云忽然飘过来要触碰到尚蕾的鼻尖,又忽然飘走淹没在更厚的云层里。尚蕾还不敢预测自己是否已经安全地逃离了险境,将来的生活会不会是顺风顺水一马平川。她现在就像云朵开始漂浮在空气里,没有方向感只能任风牵引,她还不知道她要遇到的风向会刮向哪个方向。不管怎么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甩掉男友蓝枫就是一场胜利。可在飞机上她没有一点轻松自在和胜利后的喜悦。她移民不是为了理想,不是为了时髦,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高人一筹,她只是为了逃避蓝枫的纠缠,躲避蓝枫这颗瞬间都可能引爆的炸弹。
熬了足足十几个小时,机舱里传来空姐柔性的广播声。广播说的是英文,语速有点儿快,尚蕾只听懂了多伦多和一小时几个简单容易的词。尚蕾估计飞机还有一个小时就会降落在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接下来的国语广播证实了尚蕾的猜测,她从座位站起来,拿出包里的梳妆盒,走向卫生间。
尚蕾随着人流走出机舱,穿过明亮的大厅。潮湿的空气扑鼻而来,有点甜味。尚蕾仿佛第一次巧遇这样新鲜的空气,她毫无顾忌地大口吸吮。
走动的人流慢下来,被穿制服的机场工作人员引入隔离带围成的蛇形通道。通道只有一人宽,就像北方冬天用的七拐八弯的暖气片弓字形缠绕在一起,人与人之间只隔拳头大小的距离。
在上一位乘客离开以后的短暂空挡间歇时间,坐在柜台后面穿制服的女官员扭过头和隔壁的同事聊天。尚蕾站在柜台前没敢催促,她耐着心地等待女官员转过脸。那女官员带着笑意的余晖漫不经心地转过脸。等女官员的脸完全转过来面向尚蕾,仿佛是天空中的太阳突然被一块乌云遮住,女官员的脸颊瞬间阴沉下来。尚蕾隔着柜台迅速地递上护照。女官员眼皮都没眨地接过护照,漫不经心地打开,胡乱地翻看,最后定格在有照片的那页。她抬头翻眼看尚蕾,然后又皱起眉头看护照,那眼神就像是警察在审讯嫌疑犯。
“你来加拿大干什么?”女官员生硬地质疑道,好似尚蕾是要偷渡到加拿大来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移民,登陆。”尚蕾笑容可掬地回答。
“就你一个人?”女官员眼皮稍微皱一下,表情还是严肃。
“对,就我一个人。”
“把移民纸给我。”
尚蕾从挎包里掏出移民纸毕恭毕敬地递过去。她不明白海关人员为什么那么警觉地盯着她,为什么那么面无表情冷冰冰地质问她。海关人员每天阅人无数,难道就该这样板着面孔装出一副威严。
女官员看了两眼,然后把移民纸还给尚蕾。
“去那里报到。”那女官员终于嘴角稍微裂开,露出一点点僵硬的笑,她手指向与其他乘客离开相反的方向。
移民办公室里的气氛与刚才过关的地方有天渊之别。尚蕾的第二只脚还没跨进门,胖乎乎的大妈就热情地对尚蕾说。“加拿大欢迎你。”
大妈的英文说得像在嘴巴里含着口香糖,黏住牙齿张不开,单词都卡在嗓子眼里。
尚蕾没全听明白大妈的意思,但大妈的热情和慈祥感染尚蕾,她感觉就像小时候去同学家玩耍,遇到了久未见面的同学母亲。

走入行李大厅,尚蕾挤过人群站在行李传送带最前面,她恨不得把脸贴在传送带上。尚蕾眼盯传送带的出口,她看到自己的一只行李从上面滚下来在转动的金属传送带上。尚蕾目不转睛等到行李转动一圈快到自己脚下,她身体向前挪动两步,哈腰伸手提行李。行李有些沉重,海伦踉跄地跟跑两步,旁边一位男士帮尚蕾托了一把行李,尚蕾才算站稳脚跟,将行李立在石灰地上。
国际航班只免费托运两件行李。尚蕾这次出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去,她把一年四季的衣服和用具制备齐全,所以她选了托运所允许的最大号箱子40X60X100厘米,而且在家里她就对行李箱精心整理,重量足金足两正好是航空公司规定的最大重量50公斤。
推着行李车走出大厅,尚蕾在门口停一下,她焦虑地四处张望。后面的人群不住地向前涌,尚蕾慢慢地边张望边向前面走。
尚蕾没看到来接她的大学同学方圆。她站在离接机人群远一点的地方,一面用张开的手掌当扇子在脸颊前摆动,一面用力地伸长脖子从接机人群的一个角落扫向另一个角落。她还是没有看到方圆。
离开中国之前,她短信过飞机的航班号给方圆。方圆回短信说一切不必尚蕾担心,她会安排好尚蕾的食宿,会去机场接尚蕾。尚蕾思忖方圆是不是学业太忙耽搁了时间。尚蕾屁股靠在行李上,她掏出手机寻找机场上免费的WIFI,看看方圆是否给自己留下短信。
“尚蕾。”随着说话声,有人拍尚蕾的肩膀。“真的是你。”那人瞪大眼珠子对尚蕾说道。
方圆和尚蕾在大学时住在一个宿舍,床对着床。她们一块去上课,一块去食堂吃饭,一块晚自习,甚至是情窦初开看到哪个男生迷人也谁也不会瞒着谁。
尚蕾一直以为方圆是单眼皮、塌鼻梁。这一晃大学毕业各奔东西五六年没见面,站在眼前的方圆,除了咧开的嘴角尚蕾还依稀熟悉,尚蕾脑海里的方圆面部表情都是过去时。方圆现在可是双眼皮、鼓鼻梁,眼圈画的比煤球还黑,长长的假睫毛把原来细小的丹凤眼撑得溜圆。如果要是在大街上方圆迎头走过来,尚蕾说死也认不出来。
尚蕾吃惊地看着方圆。“真是你,方圆?”
“当然是,不是我咋敢叫你。”方圆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
尚蕾两手拽住方圆的肩膀仔细端详。方圆耳垂下坠,两只白色的珍珠像两只钢球在尚蕾眼前晃动,鼻梁上方的Gucci太阳镜靠在额头上,厚厚的一层面霜涂的脸色煞白显得粉色的丰唇像猴屁股一样。
“你是女大十八变得越变越精致,变得你不叫我我真是不敢认。”
“你是没变。就是变成大号的芭比娃娃我也认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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