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提到“存在”这个词的人渐渐多起来。不过我感觉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他们说是为了找存在感。但是他们既不介意什么是存在感,也不介意自己是不是能找到。也许这就是无意识状态吧。
我说大多数人的时候不包括我自己。我已经被推搡到人群的边缘。这么多人在相同的愿望相同的烦恼中转圈子,实在是拥挤不堪。我不知不觉就离开队伍站在了圈外。与围城内外不一样,圈里和圈外既不互相理解也不互相羡慕,几乎就是两个世界。在外边的好处是比较不会有被裹挟的感觉,你总有机会问一问自己你想要或不想要什么。然后你也许会发现自己想要的就在手边,你不需要为了它来回奔走。
不得不说,和大多数人不同并不是一件心安的事。所以我一直对自己的状况保持监测。总之生活照旧,甚至比正常还要正面一些,未见走火入魔迹象。其实这些并不能成为理由。只有没有理由才是真正的理由。就像在《月亮和六便士》里思特里克兰德所说的那样,“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也许对我来说,这个不得不的理由早已显露端倪。当“存在”这个词还没有流行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深深地了解关于“不存在”的恐惧。那时,我以为它只是“死亡”。
那一年我上高一,推算起来应该是十三岁。也许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脑袋被冥冥之中的闷棍打了一下。也许是那时候真的不快乐。一路学霸上来,突然间跌到了谷底,自此再也没有彻底爬出来。于是,在十三岁那年,我尝到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从父母和老师那里。不知道是不是阳光暗淡下来阴影就开始铺散,对死亡的恐惧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突然侵袭。关于那些来龙去脉早已失去了痕迹,除了我还能勉强记起的寥寥片段。
我上高中的时候住校,那天应该是吃过晚饭的时间。学校对学生的功课抓得很紧,通常只有吃饭以后才有一点空闲。我和一位女同学躺在草地上看云。我对高中生活没有什么好感,极少带着温情去回忆。但后来会想起午休时盘桓的小竹林,还有教室背后的小山坡,顺着一条土路下到坡底就来到河边。河上有一座小桥。到了涨大水的日子,会有很多杂物从上游漂下来。那些年我总盼着自己是个城里孩子,现在想想那个环境才是与自己最相契的。那个小山坡和小桥在我们的校歌里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可能没有人为它们留下照片。等到二十多年以后我再回去,没有一处是记忆中的样子。这让我十分疑心那是一个梦境。你怎么能证明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呢?即使你不断地去参加同学聚会,去回忆当年的天真和青涩,去让那些人一起来为你作证。我们划着一条船游走在河上,两旁的布景纷纷退后。也许,我们只是在同一条船上。
就在那个梦境之中,我们在看云。我们想象着每一朵云像什么动物,把它和自己未来的生活联系起来。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单调想象也贫乏。我的那个同学肯定没有想象过,自己后来会成为土豪太太,为了打高尔夫球跑遍全世界。她当然也不知道,在我的记忆中她一直是一个重要的见证人。我记得我对她说,如果我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了!她的回答十分理所当然:是呀,是没有了呀!我们都是受无神论教育长大的,相信死了就彻底消失了。而我当时正是为此惊恐,万分惊恐。但我无法用语言将这样的惊恐传递给她,所以我的惊恐被完全漠视。
多年以后,小新已经比我当年还要大了。他也遇到对死亡的恐惧,极度的恐惧像影子那样跟紧他。我试图把我曾经的恐惧告诉他,但他不了解。他的恐惧是不一样的。黑夜覆盖着世界,而每个人对夜的感受却各不相同。即便是今天的我,也无法令当年惊恐的感觉重现。感觉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是许多声音纠缠在一起,无法用单一的语言发出来。它又好像是一种振动,通过语言的介质传递出去,被频率相同的心灵所接收。总之,我无法传递给你我的恐惧,就像我无法真正传递我的爱我的困惑甚至我经历过的寒冷和温暖。除非你正巧接收到那信号。我只能尽力去描述我的感觉,好像描述一只脆梨的味道。
我要是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不止世界上,还有地球上,还有宇宙,还有宇宙之外的任何地方。我再也不存在了。甚至不如一块石头,它们可以在地球上存在亿万年。等到它们风化,变成砂粒,还可以继续存在很久很久。甚至不如一棵树,它们死了以后会变成石头。无论石头和树也许从来没有像人那样进入过这个世界,但它们可以旁观,可以看着这个世界的变迁还有这个世界的快乐和悲伤。而我却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一个叫作静的人,在任何一个地方存在着。她不能看不能想不能哭不能笑,她完全化掉了消失了被一个黑暗的漩涡彻底吞噬。最主要的是,她再也感觉不到她自己了,因为再也没有她自己了。
也许你读的时候的反应和我的那位同学一样,不断地说“对呀,就是这样呀。。”那么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你有一个心爱的人,却永远无法握住他的手。感觉一下我当年看《人鬼情未了》时的恐慌。那个变作鬼的男主角只能托起一枚硬币让女人感知他的存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必须要停下来,去听一听门外汽车像风一样掠过的声音,触摸一下座椅的质感,感觉一下明亮柔和的灯光,回想一下一枝玫瑰一场夜雨还有一握掌心里的温暖。如张爱玲所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想想自己将被锁闭在黑暗之中,与这一切永远隔绝。而比这要可怕一万倍的是,再也没有一个自己可以去想象去感受这种可怕。
细思才能潜入海的深处。我早已不被当年的恐惧所困住。起先世上的忙碌和追逐占据了我的感觉。后来我又找到了类似天堂这样的安慰。但经过这些年我深深地知道,当不安全不快乐以及彷徨疑惑侵入我的时候,我一定是忘记了那不生也不灭的存在。那种存在在时间和空间都已死去的地方,也在这一刻彼此的对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