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记下生活的零零碎碎,等到老了回过头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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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2019年9月21号周五,我早早做完工作,中午去学校接了儿子,就出发去新泽西打冰球比赛了。晚上在酒店还和父母通了视频,闲聊几句后手机打飞行模式就睡觉了。不想周六清晨,还迷迷瞪瞪的半梦半醒间,就听到老公在洗手间和妈妈的对话。隐约间听到医院什么的,我腾地就醒了。关掉飞行模式,看到手机里的未接电话和各种消息,明白爸爸突然脑出血,已经送至医院。

忐忑不安中打完比赛,周日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得知爸爸情况恶化,开始意识模糊。到家立刻买票,周一一大早坐飞机往家赶。9月24号下午到上海,闺蜜接到我直接去医院。刚好赶上爸爸去做MRI检查。在电梯间看到推出来的爸爸,叫他告诉他我回来了,他还可以轻微点头,还可以用右手攥我的手。

之后的一个多星期,爸爸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期间有些小小的起起伏伏,但是状况越来越不好。爸爸这几年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好几种病症同时作用,使得各种治疗措施相互制约,很难找到当中的平衡点。10月6号早上9点,爸爸终于不再忍受任何病痛,驾鹤西去,离开了我们。

父亲1940年12月9号出生于河南省临颍县。上面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虽说他的家庭后来被划分为地主成分,但其实那只是老实农民辛辛苦苦种田的生活。他的童年生活应该是蛮艰苦的,好像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妈妈。他从小是上不起学的,后来是直接进入小学四年级的。也许是苦难的生活谁都不乐意重提,所以我们也很少听到艰苦生活的细节描述。提得比较多的一件事儿是爸爸小时候曾经掉进井里,但是居然被卡住了并且救了出来。后来他就用这个证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另外大练钢铁时高中生上山采矿,他是屯炮手,一次夜班本该下班时,他和另外一位同学商量,再放一炮吧,白班同学一到可直接出矿,别人都回驻地了,可他这多放的一炮因雷管爆炸使他全身多处受伤。同学们送衣送被,直到第二天才醒,这么大的灾难他回家只字未提,十年后才看到他头上、手上、腿上的伤疤。

 

虽然小学直接从四年级读起,凭着天资聪颖和勤奋,父亲在小学升初中的时候已经是全许昌地区的第二名了。进入中学学习,父亲的聪明才智和兴趣爱好开始得以施展。他在初中时对航空航天开始产生浓厚兴趣,参加航模比赛在整个河南省取得了特别好的成绩,被邀请坐飞机观景。本来顺着这个爱好发展下去,他应该是会在航空航天领域大有作为的。但是1960年考大学的时候,父亲深知以他的家庭成分,他最好避开去北京上大学。他很有远见卓识的选择了去东北齐齐哈尔重型机械学院上大学,总算是平平安安波澜不惊的读完了大学。后面多少年说起这个来,妈妈都会说比起那些因为家庭出身原因不能读书,被迫回家种地的同学来说,爸爸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的学生时代缺衣少食,有时身上的裤子换不下来,只好穿航模队的队服上课。大学四年没钱买书,靠打工挣钱也只能买些烧纸做课堂笔记,纸又簿又软,可笔记祥细整齐,妈妈多少年都舍不得丢弃。

大学毕业,爸爸先是被分配到天津工作,然后在1970年响应国家支援三线建设的号召,举家迁到甘肃天水,在天水电气传动研究所做工程师。这一呆就是将近30年。所以我的大姐是出生在老家河南(当时妈妈在河南),我二姐和我就都是出生在天水了。小时候在天水的生活,虽然物质上不是特别富足,但是特别快乐。记得有一段时间,夏天晚上睡觉前爸爸都会一边拿着扇子给我扇风,一边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讲的特别生动,引人入胜。直到有一天他出差,妈妈带班来讲故事,我才发现书是文言文的。妈妈是读一句,再用白话文翻译一句。而爸爸讲故事,那是拿着书直接实时翻译,对着文言文一路行云流水的白话文讲出来,听得我那个上瘾啊!

父亲从总体上来说,是比较偏严肃的一个人。大部分和爸爸一起工作过和打过交道的人说起他来,首先都会用严谨认真四个字。我小时候有一次坐研究所的班车去市里,后排座位有几个上电大的小青年聊天。他们聊着聊着,提起了父亲的名字。我竖着耳朵一听,原来他们是在说父亲上课有多么的严肃,讲课有多么的认真,他们对父亲有多么的惧怕。那大概是他们最最难混的一门课。听得我直偷笑。其实在家里,父亲还是非常和蔼可亲的,而且还能开不少玩笑。大概是对大姐和二姐已经实施过严格管教了,父亲对我,有时候简直可以称为溺爱。我不会做的物理题数学题拿去问爸爸,从来没有被责备过,反倒是在讲明白过后会被父亲表扬,这脑瓜不算是不能雕的朽木嘛!父亲去开家长会,回来我问他老师说啥?他说,噢,就六个字,吃好睡好玩好!第二天跟同学一核实,什么呀,感情我老爸把会议精神全篡改了!最过分的一次,我高中的时候有个暑假疯玩儿,没做暑假作业。开学前一天晚上,本来应该是奋笔疾书赶作业的,可是那天晚上电视刚好要放环游地球八十天。我百爪挠心那个难受啊!爸爸看到了问我,这些作业你都会做吗?我使劲儿点头。后面的故事就是,我一开始佯装一边和妈妈看电视,一边和爸爸一起做作业。后来妈妈打个盹醒过来,看到的画面就是我专心致志的看电视,爸爸在奋笔疾书的赶作业……

 

父亲其实是一个不太擅长言辞,很安静的一个人。他很少对我讲大道理(老年后可能有几次),更不可能用语言表达爱。他是行动派。小时候过生日其实不时兴吃蛋糕,通常有长寿面就好了。但是我记得有一次我过生日,他下班后在11月份黑漆漆冷飕飕的天气里骑车去市里给我买蛋糕。另外一次妈妈生病住院,我告诉平时不擅做饭的爸爸我想吃鱼香茄子了。爸爸说好办啊,有菜谱。于是我拿着菜谱在厨房门口开始念,爸爸按照我念的一步一步做,居然做得特别美味成功。1999年我坐飞机来美国那天,去机场的车都已经停到楼下了,我很抽风的说想吃梨。结果在去机场的路上,爸爸在车里神奇的掏出一个饭盒一把水果刀,开始削梨,一片片的递到我手上。后来结婚生了孩子,爸妈来美国帮我带小孩。闺女儿几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带着全家陪朋友在亚特兰大市中心观光。一开始大家都没注意,爸爸一直默默无闻的提着在汽车安全座椅里睡觉的闺女儿陪着我们逛。后来等反应过来,老公和朋友试着一提,闺女加安全座椅一起怎么也要有四五十磅的重量。他们两个年轻小伙提一会儿都会觉得累,爸爸就那么默默的提着陪我们逛了个把小时,毫无怨言。

这么低调的一个人,就更加不会告诉我们他的工作成就了。爸爸去世后爸妈的一位老朋友打电话来给妈妈。我也跟阿姨聊了几句。阿姨用了辉煌这个词来形容爸爸的事业。爸爸的几位老同事,他以前带出来的学生弟子,纷纷回忆爸爸在轧钢控制领域的专业造诣。看了研究所里的精英墙的照片才知道,父亲原来是属于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国家级专家。听大姐说也才知道,她同学在西安交大读书的时候,看到教材上父亲的大名激动不已。在80年代前后,父亲觉得终于迎来了他的职业生涯里的大好时光,因此特别努力的工作,因工作繁忙,为某煤做项目时,在审查、修改大量图纸时晕倒在班上,血压降到80到100,经治疗虽然恢复,但从此血压不正常,几次因脑缺血住院,一出院就忙于工作。他是国家版机械工业工手的作者之一,很多工作都是业余完成的。积劳成疾,心脑血管一直不能正常。尽管父亲以前时不时的感慨他生不逢时,在最青壮年的时期没有得以大展宏图,但是显然他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已经让我望尘莫及了。他留下来的一箱箱的工作笔记,让我们全都叹为观止。

父亲虽然是工程师,但是他其实知识很渊博。天文地理,人文历史,他聊起来都挺让人敬佩的。他一直讲养了三个女儿,特别希望我们能有学文科的,有点儿文艺气质。可惜处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大环境下,我们姐妹仨都选择了工科。父亲的记忆力特别好。直到他晚年时我们聊起很多中国古代史的事件,我对他的记忆力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小时候记住的知识,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受用终生。这一点我倒是现在也有所体会。言传身教,其实身教的作用远远大于言传。我想这是为什么虽然父亲对我有所溺爱,但是看到他自己严谨认真的工作形象,我也没有成长的太离谱,还是明白了要认真学习,努力工作的道理的。

今天下午我看窦文涛的一期圆桌派的节目,讲父母亲情的。刚好他讲起,谁都没有办法想到父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我看了当真是深有感触啊!父女一场,父亲教会了我很多很多,留给我特别多的美好回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完整清晰的话,就是在9月21日晚视频的时候。我清楚的记得,我和妈妈在闲聊,看到背景里爸爸推着走步车打算去上厕所。我当时说,爸你慢点儿走,别着急啊!慢慢的。爸爸对我说,我知道,我想快也快不起来啊!就算是拉在裤子里了,我也快不起来啊!只能慢慢走。就是说完这个,他进了厕所,然后在里面脑出血……愿爸爸在天堂安息,再也没有病痛。

 

2019年10月20日

 

这篇文章在10月20日完成初稿。发给妈妈和大姐二姐看了,妈妈做了一些补充。一直忙忙碌碌直到今天,我又坐在杜拉斯机场,等着登机回家给妈妈过80大寿的生日,终于能把补充的内容加入文章完稿。

 

2019年11月25日

陈默 发表评论于
好文!写得朴素感人。

父亲是有才情有风骨的老一代知识分子。还这么有生活情趣,对家人对孩子都这么用心、贴心,老人家的点点滴滴被家人铭记和怀念,老人家在天之灵也得到慰籍了。

好好照顾妈妈。多多保重!
枣泥 发表评论于
父女情深。
高枫大叶 发表评论于
走的有点早,很可惜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我们的父辈是有理想有追求的一代,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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