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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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我常常夜里睡不着。

黑夜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我伸手托住太阳,太阳从我指尖滑过,依然西下。我站在走廊尽头看天空,口里念念:白天白天你莫走,黑夜黑夜你迟来。夜幕降临,我无限孤独,心凉如死水。

黑夜只有一种情况我不害怕,那就是我跟父母挤在一张棕棚大床上睡。听父母正商议“今晚二小子睡大床”,我一颗忧悒的心松了。有父母的守护,我就是安全的。

我怕黑夜,是怕黑夜里的鬼魂,那个年代我的世界充满鬼气。我把一天分为两半,白天是人的世界,夜里是鬼的世界。到了夜里鬼就出来游荡,在我的眼前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整个房间,要声有声,要影有影。

医生检查过我的各项指标,查不出问题的原因。母亲问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夜夜不睡?医生说这孩子得了神经衰弱啦。医生还说小孩子怎么会得神经衰弱?

那时候许多事情和现在不一样,父母在单位开会,白天开不完,夜里连着开。那些会很重要,开的都是你斗死我我斗死你的人命关天的大事。父亲经常出差在外,又是干校,又是学习班。父亲不在的时候,家里剩母亲和我们小孩。

每天晚上,家里没有大人,我们按时按点把炉门踢开,把蜂窝煤烧红,烧出火苗,烧好开水,煮好晚饭。母亲下班回来,和我们一起吃,吃完收拾收拾,又赶去单位开会。母亲人在单位,心里放不下的是家里的孩子,从城南到城北,每天来回走三趟。晚上母亲走出门,一脚踏出去,总不忘回过头来叮一声:早点睡,明天一早还要去学堂。

母亲一走,天已经黑的深沉。家里三孩子,都在马路对面的一所小学上学,哥读四五年级,是老大,一个家交给了哥。

没有大人在的夜,哥就是当家人。其实哥也怕,爬上床之前,哥先趴到床底下扫一眼,看究竟了才放心。

哥当的家我没有安全感,哥也还是个小孩,一个小孩能为我抵挡什么?夜里熄了灯,哥和妹没心没肺的进入梦乡,把我一人撂在了黑暗中。

我睁大眼睛躺着,警惕周围的响动,黑暗从四面八方向我重重的压过来,像一垛墙压的我透不过气,我感到自己被一种力量辖制着,想呼喊想一跃而起,但终究没有做什么,我不相信我的喊叫能把哥叫醒。哥睡得正沉,梦里头牙齿磨的咯咯响。

记得有一次我真的喊叫过。半夜里逆着窗子透进的月光我看到有个影子在跳舞,我大叫一声,全家从睡眠中惊醒。父亲拉亮电灯,毒毒的问,哪里有鬼?鬼在哪里?我搅了大家的觉,成了众矢之的。电灯一亮跳舞的鬼影子就消失了,鬼怕亮,你都拉了灯了,叫我去哪里给你指鬼?

我独独的醒着,暗中自觉的担当家的守护者,我没法闭眼,只怕一闭眼,不测的结果就会发生。我醒着,至少发生了什么还在我的知觉当中,眼前的状态是确定的,危险离我多远我知道的清清楚楚。我贴着枕头则耳细听,床底下悉悉索索的声音出场了。各样的鬼怪从故事里跑出来,最先一个是狼外婆。我想到了专掏人心的女狐、太平间里的僵尸;想到一本阿拉伯民间故事书里的插图——一只执叉的枯手从水深之处举出……

我听来的读来的都记住了,想不想也难。这些形象根植在我的头脑里,滋生变幻,富养成精,暗中对我图谋不轨。我的想象力总是在睡不着的时候变得丰富:那女狐来去无痕,走起路来轻盈无声,唯步步青烟可以看出踪影可疑;狼外婆啃咬孩子的手指如嚼糖豆;无头僵尸正朝我床边一蹦一跳的靠近……

那个年代也奇怪,人鬼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你所熟悉的人没准是鬼,你所看到鬼样的人也可能是真正的人。人们所有的爱集在一个人身上,其余就都是恨了。恨和恨纠结到一起就成了暴,死人的凶讯天天听见,恐惧敲打我的神经,一下下一下下,让我无处可逃,惊恐万状。我甚至怀疑在我的家里藏匿着一个陌生人,他应该是一个蒙难者,躲避某种追杀躲进我的家,他就躲在我家的阁楼深处或者某隐秘处,一到夜里出来找吃的,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到哒哒的走步声,忽近忽远。那声音响的明明白白,家里人却一个也没有听见,我成了这声音唯一听得见的人。白天在家,我不敢往偏僻处找,我怕我和一双陌生的眼睛不期而遇,暗中四目相对。

入夜,时间变得漫长无趣。邻家的收音机在远处咿咿呀呀的唱,唱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收音机静了。窗外灯火阑珊,照我无眠。那灯火也终于一点一点弱下去,等到透进窗格的最后的亮也忽的熄灭,周遭漆黑一团。我顽强的醒着,不让自己合眼,黑暗中艰难的和恐惧对峙。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是从外面的路面传来的。橐橐的足音,由远而近,渐次清晰。我听出来,那是母亲的脚步。楼上五户人家,五家人的脚步都不相同,唯母亲的脚步是特别的,步声轻轻,是怕惊醒睡梦中的孩子。听着熟悉的脚步声,我心一坠到地,神经松垮下来。我屏住呼吸,让意念跟着脚步走——穿过天井,踏上楼梯木板,一级一级走上来,推开过道的门,迈过一个坎,最后停在家门外面。随门锁拧开,发出清亮的咔哒,我脑袋应声往枕边一斜,顷刻沉睡如烂泥一滩。

有时候我在深夜里细听脚步,分辨出那脚步走去了别人家,我回到暗中,继续静听。一个信念从来没有动摇过,长夜里总有一个脚步会停在我家的门口。那脚步让我可以交托身心,在黑暗中得着免于恐惧的自由,大鬼小鬼近不了身。

那是母亲的脚步,匆促轻稳,透出坚实。

 

ily 发表评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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