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里的那些闹心事
从一九七三年下半年开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办了英语教学节目。虽然都是政治词汇,什么“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等等,但总归是在学习外语。我反正闲得无聊,就开始随着广播学了起来。然而,看起来教得很慢,也很简单,但学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一来,你必须跟着它的进度走,一旦拉下几次,再听起来就感到非常困难。另外,我是学俄语的,对英语没有一点基础,甚至连感性认识也没有,所以学起来不是那么轻松。不过我还是尽力去学,无非就是多花时间,多写写,多读读就是了。记得在恩施时,除夕晚上我值夜班。我坐在那里练了一晚上的英语单词,写了满满几张纸。第二天小妹看到我写的单词时,不由得惊叹到:“你写得真漂亮啊!”说实话,我根本不知道英文字母应当怎样写,只是照俄语字母的写法去写而已。平心而论,俄语字体好像是比英语好看一些。
刚回革集那阵,电站还没法住人,暂时还住在离公社不远的屋子里。我就这样晚上坚持跟着广播学英语,一句一句地跟着念。有天早上吃早饭时,公社书记突然过来问我:“你昨天晚上和谁在一起?” 我感到好奇怪:“没有啊,老刘回家了,就是我一个人呀!” 书记满脸诡异地说:“不会吧,好象还有个女的跟你在一起。” 我莫名其妙:“这怎么可能呢!” 书记摇摇头:“我听见你们在讲话,她讲一句,你讲一句,好热闹的,但听不懂你们说的什么。” 我没有在意,也懒得再问。第二天晚上,正当我在跟着广播学英语时,突然门被推开。我回头一看,是公社书记推门进来了。他一来就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然而这里除了我就只有一台收音机,里面有个女声正在讲话。“请跟我念,workers of all countries united.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书记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女的讲话。”我哭笑不得:这些人还偷听别人屋子里的声音!?
在农村,除了知识青年,当地人没有谁要学习外语,觉得一点用处也没有。而我们却对此持有不同看法。倒不是因为学会外语可以“支援世界革命”,而是确实有意想不到的用处。记得刚下来不久出外工,队里叫张崇武管伙食,于是他就买了一些饭票来发给大家。但没有公章,怎么办呢?我们就在饭票上用俄语签下自己的名字。有当地人想模仿张崇武的签名做假饭票混饭吃,被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无论你描的多么像,会俄语的人和不会俄语的人写单词的笔迹是不可能一样的。当地人叹息道:“这写得像天书,比盖公章还管用呀!”外语,包括汉语拼音,几乎成了知识青年的通用语言。我到小林那里去时,如果小林不在家,门缝里就会夹上一张纸条,上面用汉语拼音写到:“这把锁是坏的,一拉就开”。如果我到荣兴的同学那里而他们出工还没有回来,门上就会有张用俄语写的纸条“钥匙在窗户下面的鞋子里”。在农村掌握一门外语,就像老鼠妈妈教它的鼠孩子学狗叫,可以吓唬猫一样。也就这点用处了。
在搬到电站之前,我们每天要在公社食堂吃饭,因此天天和公社的干部们见面。当然也有公社的一些办事员也在一起。那些人之所以能在公社呆得住,全靠善于观颜察色,有些人拍马屁的做法真的叫人看不下去。每天,这里总有卖菜的和卖肉的挑着担子到公社食堂来叫卖。有一天,有人挑来两筐鳝鱼,在那里叫卖。那个办事员马上对着食堂高喊:“快点买下来,陈书记最喜欢吃鳝鱼了!”我听到不由得大笑起来:“屁话,老子也喜欢吃鳝鱼!谁不喜欢吃好东西?这也算新闻?要说陈书记喜欢吃鸡屁股还差不多。”那个办事员气得朝我直瞪眼,半天说不出话来。看到这些人,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养的那条善解人意的狗。每天揣摩主人的表情和情绪,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对我表示顺从和殷勤,就和这些办事员差不多。农民早就说过:“人畜一般!”果真是这样啊。
几年下来,好多知青都跑到当地的小学或中学教书去了,其实也就是所谓的“民办教师”。图的就是有食堂吃饭,有个地方睡觉,可以不参加农忙,这样勉强可以生存下来。而知青的教书水平无论如何比当地人要强很多。所以当地人也希望知青来当老师,能给自己的孩子多教一些有用的知识。
但是,老师也不是很好当的。在那个高唱“伟大成绩”的大话、空话充斥小学课本的年代,有些孩子们的问题很难回答。在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关于老矿工的忆苦思甜,控诉解放前矿工心酸而悲惨的生活。描写了旧社会的矿工们如何辛苦,而且生死没有保障。课文中还配了张图画:矿工光着肮脏的身子在黑暗的矿井里爬行,脖子上套着绳子,后面拖着沉重的煤筐。当老师在讲述这篇课文时,有些孩子们却睁大眼睛说:“我爸爸在煤矿上班,我去看过,就是这样的啊!”,“我叔叔也和这一模一样的。但起码比农村人要强,有工资发。有什么不好吗?”。那些知青老师听了目瞪口呆,无言以对。该怎么跟孩子们说呢?是啊,有些农民因为无知犯了法,在劳改农场劳动了几年,释放后回到农村无法适应,又跑回劳改农场,要求继续劳改。在他们心里有一杆秤:农村人的生活不如劳改犯!就像别人讲的笑话:记者问:“你们解放前过的是牛马不如的生活吧?”“是呀,苦啊!”“那现在呢”“现在啊,如了,像牛马一样!”
一九七四年是多事之年。刚过完春节,就在全国开始了批林批孔运动。批林倒也罢了,却把孔子带出来陪斗。孔子可是几千年来就被公认的“孔圣人”,是老师的祖先。这个观念在广大中国人民的心里根深蒂固,决不是中央在报纸广播中胡说八道几篇什么“儒家”、“法家”之类的文章就可以改变过来的。广播里可以天天喊“砸烂孔家店”,报纸上可以天天骂“孔老二”。但农民坚信师道尊严,坚信诋毁孔大人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白天,老师们带着学生写标语《打倒孔老二》,晚上,农民们就会用棍子逼自己家的孩子提着灯,拎着石灰水去把标语涂掉。知青们不由得感慨:这才是民心啊!好在没搞几个月,就马马虎虎地收场了。老师们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