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下
叶青坐火车离京时空空的行囊，只带着三千块钱、带着他的诗和远方去闯深圳了。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巨幅广告牌发源在深圳蛇口。叶青因为这个精神图腾，从深圳火车站直接就奔蛇口了，他拎着行李下了中巴，站在这幅广告前，心潮澎湃！他摆了个意气风发的姿势，身后是小平气势磅礴挥手向前的图画背景，花五块钱请摄影师拍了照片寄给父亲。当晚，他在蛇口渔村租了个床位，第二天就融入了全国各地新来的，四处寻找机会和工作的人流。
一周后，叶青加入了虹天电信设备公司，是才一年多的初创公司，是总部在北京的集团在深圳的窗口公司，正研发当时都是进口垄断的程控交换机，叶青进了开发部。
三个月后，叶青就崭露峥嵘，解决了困扰公司很久的高频电路干扰问题，虹天的小交换机得以成功量产。
半年后，叶青被穆老板赏识，提升为开发部副经理，分管了几个子系统的开发。叶青在工作中迸发出他杰出的潜能，每一个电路、每一个子系统、每一段程序，他经过钻研都很快能解决问题，似乎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八面威风，像一部上满了发条的战车，载着他的战士们向前开发着。
一年后，叶青升任开发部经理，统管了全公司的开发工作，他心里感慨，这真是火箭般的深圳速度！如果在央企，论资排辈，自己要十几年才能出头吧！
那时深圳人的分类很简单，就是老板和打工仔，经理层就是下级的老板，无论对加薪或开除都有话语权。一大帮年轻人都没家，白天晚上的加班。而相对于帝都文化的阳春白雪，那座渔村城市就是下里巴人，打工仔打工妹们，下了班就回住处睡觉，有余力的街边打个桌球，有闲情的听听香港流行音乐，看个武打片、三级片之类的，整个城市在一种躁动之中。
初夏的一天，加完夜班，叶青请手下几个兄弟在大排档吃夜宵。
“哥几个加油干，等这个第二代产品项目做完，穆老板说会发奖金！”叶青边开啤酒边说“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大家想想，挣了大钱干啥？”
“我得汇钱给家里，把弟弟今年大学的学费还上，再存足过年回家的车费。”周平出身山东农村，浓眉大眼一脸憨厚，在济南上大学时，家里借了不少钱供他，通常是年初借一百，年末还一百三的比例，现在该他供弟弟了，听说深圳收入高就来了。
“经理说的是大钱，你太没出息了！”江苏来的小个子荣路，推了下金丝边眼镜咋呼着“老子先看场王菲的演唱会，再把叶子楣包养了！”
“还叶子楣！吹牛皮吧你！”北京来的吴迪惊呼！他身材高大健美，喜欢各种运动。
“瓜娃儿荣路是去看场录像，搞精神包养撒！”来自四川的耀华打岔，然后眉飞色舞地说“格老子先把一个月房租交起了，六百块！以后有钱了，格老子把渔村这个小楼给他一下买了，每个月能收十个六百，巴适！”说完咽了口吐沫。
“你丫就一个渔民！太Low了！几个渔民房能值几个钱，简直受穷的命！”吴迪撇撇嘴不屑地说。
他要是知道后来深圳前海金融区开发时，拆迁这楼补偿了两个亿，一定会怀疑人生吧？！
“吴迪你搞啥子？”耀华不服地看着他。
“哥们我要是有了钱”吴迪毕竟来自帝都，说话透着大气，他看一眼餐桌上的螃蟹“就把蛇口附近的海滩，全变成螃蟹养殖基地，投放大量的蟹苗”说着狠狠地咬了一口螃蟹腿“然后我就打个价格战，把全世界的螃蟹市场都垄断了，品牌都想好了，就叫蛇口吴迪！”说完他胜利地瞟了耀华一眼。
“你还真有想法呀！”荣路接茬“别做梦了，你丫就一吃货！”
“经理你呢？”周平期待地望着叶青。
“我嘛...”叶青迟疑了一下，张口想说开个公司，研发最先进的科技产品，能改变人的生活方式的那种，要成为中国五百强，成为飞乐音响、延中实业那样大家争抢的上市公司。他忽然觉得如果传到老板耳朵里不好，随即说道“你们都是人生赢家了，我给你们投资入股就行了！来，干杯！”
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叶青有点烦，是销售部经理牛强西让他烦！牛强西是穆老板北京财经学院的大学同学，不知穆老板为啥看重他，刚把他招进来，就让他当销售部经理。
每周一早八点照例要开管理例会，叶青七点四十五就进了会议室，整理着自己的发言提纲。这时牛强西走了进来，他一米七的个子，一百七的体重，稀疏的头发下方，细短的双眉下，大大的白眼球透着邪性，肉嘟嘟的鼻子下是厚厚的嘴唇。这样一张脸上前一分钟还带着夸张的笑容，转眼间又能变成大怒的神色，半分钟后又会对别人笑脸相迎。他径直走到叶青对面，在穆老板专座旁坐下。叶青刻意翻看着资料没搭理他。牛强西一脸严肃地掏出本子，手里玩着笔等着。很快人到齐了，会议开始。
“强西，你出差回来，先说说市场的情况吧！”穆老板发话了。
“我这次出差跑了湖北局、湖南局和江西局，我做了好多工作，客户也认可我！现在关键看我们的开发给不给力！”牛强西扫了一眼叶青“如果二代产品千门局用机能发货，有几个电信局现在就会用咱们虹天的设备！”说完他四下环顾，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们还在样机阶段，还要通过最终测试，才能量产，至少要三个月。”叶青按照进度据实说。
“什么？三个月！”牛强西夸张的鼻子翕动着，用三只胖手指连续敲着桌沿，咬牙切齿从厚嘴唇里吐出颤音“你知道我们销售多不容易吗？把用户当上帝，给用户提鞋，客户给我们机会还是抬举我了。你们就不能加加班，干快点吗？时间就是金钱！懂吧？”
叶青心理有苦衷，已经带着下属朝九晚九每周七天，997地干，三周没休息了。但设计、画图、制版、生产、测试都是有流程的！而技术是实打实的东西，测试中发现缺陷就得重来一遍。况且自己前一阵向牛强西和穆老板都解释过了。今天牛强西故意在会上还表演得这么激烈，眼看穆老板也一言不发，于是不得不争辩“我们按流程得把产品做扎实，太仓促会出问题，影响市场声誉。”
“效率就是生命！你们下月就把货出了，发到客户现场！咱们先把地方占上呀！你们就有大把时间完善产品，在客户现场调也行！”牛强西说得斩钉截铁！叶青看到穆老板在频频点头，我的天！
“那咱们等于把自己逼到墙角里了，再说，用户能接受我们现场调测修改吗？”叶青无奈回应。
“我已经跟客户拍了胸脯，说现在就能发货了，就是货运慢点，所以我才能打败兴华！”牛强西细眉飞白眼舞地说着“包在老子身上，现场调试没问题！湖北那个县局的局长，老子在娱乐城搞定了！我还准备把那个江西一个局长的儿子弄到咱们公司上班！”
“客户是咱们的上帝，我们要努力满足客户需求，销售部是咱们的先锋，公司内部要全力满足销售的需求！就按下月20号发货准备，各部门协同配合，制定工作计划和时间表，就这么定了！”穆老板拍板决定了。
“穆总，可人手真不够呀，最近人才市场招不上人来，尤其是有技术基础的。”会后叶青跟着老板诉苦。
“叶青，你别担心，我请总公司帮忙了，马上会给你补充精锐新兵！”穆老板说着走了，叶青将信将疑。
经过连轴转的两个月后，第二代千门机系统开发出来了，装到了先期运到客户现场的机架上，通过紧张的实验局调测，幸运地成功了，虹天公司上下一片欢腾！
叶青要给大家兑现奖金！荣路、耀华、周平...吴迪依次被叫进叶青办公室谈话，叶青不吝惜地使用夸张的词表扬着：用户板研发的专家、信号处理系统的教授级人物、开关电源设计的先锋、开发部的劳模...每人两万、三万的发奖金，每个人的脸上都忍不住地笑，谁都是第一次见这么多钱！看演唱会去了，荣路笑着出来，“买螃蟹去了！”吴迪叫唤着出来...开发部也终于能稍作喘息。
叶青被穆老板叫去谈话，老板在充分肯定开发部肯于吃苦、敢打硬仗的同时，意味深长地流露着，虹天作为北京集团公司在深圳的窗口，他要抓更多重要的事，进出口贸易、房产开发、金融投资等等，以后可能要提升一位执行副总，更多地担起通信业务发展的重任，年轻人要多努力！叶青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深圳真是个不拘一格的地方，这才不到两年，自己已经统领这么大一支开发队伍了。可要统领全局，自己有机会吗？自己的能力够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吧！要不老板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用胡萝卜吊着自己吗？做事就要志在顶尖！看来自己要多关注其他部门、要从公司总体的高度上看问题，也要多看一些管理的书了。
时光如梭，转眼陈澜快大学毕业了，五月的校园悸动而繁忙，她成绩优异又是学生干部，面临一个人生抉择的路口。
“陈澜，你和我一起申请留学吧？你成绩好，英语也不错，兴许能申请到奖学金！”在从图书馆回寝室的路上，闺蜜晓梅鼓动着。
“我还是留在国内吧。”她沉吟了一下，想着自己的家境和晓梅家没法比，从经济上说，出国就不能是她的选项，即使有机会得到奖学金，路费、考托福、考GRE的钱自己都负担不起，还有好几年的生活费。爸妈给弟弟治病，供自己上学，已经很艰难了，绝不能让家里继续苦了。
“那你考虑留校读研吗？咱们班有一个名额，你最有机会保送的！”晓梅接着问。
“我不读研了，我想先工作挣钱，我已经跑了不少单位，还没结果，我要找个能落北京户口的单位，专业还得对口。”对能否在社会上找到位置，她有些忧心“晓梅，你也有机会留校读研的。”
“嗯，明天有首都体育馆有应届生招聘会，我陪你去吧。”晓梅想起来看到的广告。
招聘会上，央企、外企、国企、私企上百个展台热闹非凡，陈澜先在展台不远处，读一遍大牌子上写的招聘岗位、要求、有的还写明了待遇。个人简历、学历、成绩单的打印和复印都不便宜，要五毛一张，所以她只准备了五份，只有看完和沟通后觉得有意思的，她才会留简历。因为那时通信专业的毕业生稀缺，那四家单位竟然对这个北邮的优秀毕业生，意向都很明确和强烈，说直接调档案来吧，她心里想着就在邮电研究院和航天信息中心这两家央企中间选吧，晓梅也觉得这两家最适合陈澜。
快走出展馆时，见一个戴眼镜的胖老头，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身后挂着的招贴写的是“深圳虹天科技分公司，招技术工程师，岗位要求云云...”可能是因远去深圳的原因，展台前没什么人。
“这位同学，我给你介绍一下，我们虹天是高科技公司，背靠北京市国企集团公司，正在迅速发展...”陈澜一走近，就被那老头招呼了“让我看看你的简历，我是负责招聘的冯经理”他脸上带着笑，看完她的简历，眼里开始放光“你学通信工程、邮电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呀！正是我们需要的，深圳研发中心求贤若渴呢！”
她问了下虹天公司的情况，知道了是搞程控交换机的，和自己的专业是对口的，可她对离开北京有些犹豫，离家会太远，于是纠结着问“是一定要去深圳上班吗？”
“很多科技公司都去深圳发展了，深圳政策好，创新环境好！到那公司管住宿，有食堂，工资两千起步，表现好还会有奖励和加薪。”冯经理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继续劝说着。
她心里一惊，两千块！这比刚才那几家央企说的要高两三倍了！心里已经抑制不住地兴奋。
“那户口会落去深圳吗？”户口的传统观念，还束缚着绝大多数人，陈澜也不例外，所以她问。
“深圳户口也挺好了，紧邻香港！”冯经理盯着她简历中北邮俩个字，沉吟了一下“不过，你户口落在我们北京总公司也行！我可以去和总公司人事部说。”
“晓梅，虹天公司满足了我专业、收入和户口的全部需求，我想去！”她看着室友，兴奋异常。
“你别草率，要去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先征求下父母的意见吧？”晓梅劝着。
陈澜沉默了，从中考、考高、选大学专业、到现在寻找职业，每次大的抉择，她从来不能指望从父母那里得到指导。她那生活困苦、蜗居在一间房里的父母，早已被生活磨去了敏锐，她怎么能相信他们在失败的湮没中，能学到经验来指导她。所以她学会了和自己的内心对话，一直是自己去得出合理选择和决定，还有就是，每次遇到困苦和抉择，她会想想姥爷会有什么样的期待？“有出息，不同凡响...”姥爷的话在内心深处支撑着她！此刻她突然记起姥爷的话“人生最重要的是尊严和自由！”可如果没有钱，买不起一套满足生存需要的房子，就不会有基本的尊严，而没有尊严，还谈什么自由呢？她需要钱，她太被这2000元起步的工资吸引了，至少自己能自立，还能每月贴补家里一千多了！
“冯经理，我愿意加入你们公司，户籍留京，跟你们去深圳！”她做了抉择！
在热烈的夏天，陈澜坐上南下的火车，第一次冲出华北平原，过了黄河和长江，奔赴遥远的深圳，在一路的风景中，她几次想到深圳自己是有个朋友在的，因此多了一份亲切和遐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