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听证 (2)
王妃和特帝坐在一个小房间里，飞船在去往地球的路上。这是一艘中级飞船，船长是格莱森少校，他收到的指令是送王妃回到地球的卫星月亮上面，把王妃交给落基山中校，然后就地听命。
＂王妃，我们是最完美的配合。＂特帝洋洋得意。
王妃双掌捧脸，两肘撑在桌面，满怀喜悦地与特帝对视着，啐嗔：＂你差点把我们都害死。＂这三天来的经历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同步直播的听证会上，当创造者的舍利被证实其背面的文字是莫非斯后，整个思露星轰动。听证会被几个议员提议延期再进行，全体议员包括议长副议长都同意两天后重新听证。议长副议长及哪鹅格林将军短暂商量后，决定送王妃去舰队的住所居住两天，不回医院。王妃想起藏在桌底的遥影卡片，她找不出借口回去把卡片取出。议长仿佛知道她的心思，叮嘱将军安排王妃先回医院一趟，方便她带上所有她需要的东西。特帝知道王妃要回去的原因，所以当王妃取下遥影卡片时，他建议把卡片藏在他的手臂里。原来他的左右手臂各有一个小空间，都刚好能放下遥影卡片。
哪鹅格林将军和杰合夫带着王妃直接登上多功能大飞船，安排她住在一单独睡卧式房间里，给她留下一本书，书名＂思露星的创世纪＂。将军特别叮嘱她，晚些时候会有重要客人来造访。
这本书，思露星的创世纪，粗略介绍思路星人的来历。里面图文并茂，简单易懂，她很快就知道书的大概内容。创造者只有一个，尊名阿兹列，他亲手创造十八个学徒人类，九男九女，把他们抚养大，教他们知识与技能，在十八个学徒的帮助下，一起创造了数以万计的思露星人。创造者在涅槃前，定下所有教训，摧毁所有造人设施，吩咐十八学徒各带一队人建立一座城市，共同在星球上成立共和国，从此男女交配繁衍。书中最后也介绍说，在造人前，创造者也造了许多其它植物、动物和微生物，它们中的许多没能繁衍，绝种了。书中提到一种与思露星人很相似的动物，双脚双手，能直立行走，手脚都是五个指头，但也绝种了。
读完这本书，王妃恍然大悟为何特帝坚持要声明地球人类也是智能机器人创造的。她问特帝，为何阿兹列从没提起地球和其他智能机器人？特帝回答说，她自己对这个问题应该有更好的答案。他特别提醒王妃，从今往后，不要提智能机器人，必须说是创造者。他解释道：＂思露星只有一种宗教，就是对创造者的无限崇拜，创造者是完美无缺的，虽然已经去世。思露星人坦然接受创造者会去世的事实，说明他们是真实主义者。我做的模拟发现，在这样一个科技高度发达单一崇拜的社会里，信仰是他们最基本的认同感之一。地球人必须尊重他们的信仰，最好有一样的信仰。你问过如何完全消灭敌意和歧视，通婚加上信仰，就能做到。这样的社会也是理智的，在社会内部，个人利益是行为标准；对外，团体利益是不二标准。我们今天创造了极大的机会，但是，我们必须小心应对，要让思露星人相信，他们能从地球人类这里获得利益。＂
晚上的谈话印证了特帝的推论。哪鹅格林将军带来拜访王妃的几个人包括议长，副议长，首都的市长腾里措，和另外两个市的市长奥立孙与麦禾西，一共六人。王妃被带去一间会议室，特帝被留在房间里。议长开门见山，说今晚的谈话必须保密。他首先肯定王妃是创造者的钟爱，创造者一定有什么任务需要她来完成，共和国会尽力满足她的要求以能帮助她完成创造者的任务。然后他请腾里措接下去讲。
＂伟大的创造者肯定有许多秘密我们不知道。无论这些秘密是什么，他们都是神圣的，我们都敬仰。我们的科技告诉我们，人消失后没有灵魂，但是显然这不适合于伟大的创造者，他依然挂念着我们。伟大的创造者既然选择你，他自有他的安排，我们必须遵从。他在世的时候，他的吩咐都是明白无误的，一款一条，很清楚。现在呢，我们只有根据他的暗示来推测他的旨意，这就有犯错的可能。＂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王妃。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你是说，我现在是创造者的代言人？＂王妃轻声问。
腾里措接着说下去，＂在伟大的创造者涅槃后，我们有没有犯错，是由全体公民来决定的。全体公民如何决定？这取决于他们的利益。＂
王妃一下子全明白。
＂伟大的创造者创造我们，也创造你们地球人类。根据我们所知道的，你们不再崇敬他，不再遵循他的教训。他曾经教训我们，不干涉其他种族的信仰。如果你们是我们的同族，我们有必要帮助你们恢复对他的崇敬。＂腾里措停顿下来，他看一眼其他人，接着对王妃说：＂我们已经收割了三千万的地球人类，这个仇恨的种子已经在地球人类心里种下。＂
王妃心里天人交战，她急速思考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我们仍然必须再次投票？＂副议长插话。
＂我知道。＂
腾里措接过话头：＂我们想在下一次听证前私下说服更多的议员认同地球人类。但是这三个考虑：仇恨、信仰和公民利益，必须要有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要不然很难赢得足够多的议员支持。伟大的创造者选择了你，他必然有昭示你，对吗？＂
＂他都是在我梦里昭示我。你说的仇恨、信仰和公民利益，这都不难解决，我有信心。＂
腾里措眼里略有些失望之情，将军却说：＂创造者会昭示你的，我相信。＂
那一晚，他们谈了很久，谈到许多细节。谈完后，王妃相信，许多年后，在地球人类的历史上，自己是英雄也是叛徒，也许，更多的是叛徒。她想到一个单词：球叛。
王妃是创造者的钟爱和选择，整个星球有目共睹。在第二次听证会前一天，她终于在杰合夫与将军助理官的陪同下，走上首都的街道。人群很快围拢过来，许多人以能牵到她的手为荣。那一刻，她和特帝都以为第二次听证将是件顺利的事。然而，这个听证过程的曲折，超过她的想象，也超过议长和将军等的想象。
第二次听证的时候，所有的议员对王妃和特帝都很尊敬。听证开始后，王妃向所有议员保证，把收割的地球人复活还回地球，地球人民会感激不尽。有议员问如果地球人类记恨怎么办？王妃于是把商量好的计划简单说明一下，手段之一就是由思露星往地球派一批传道者，通过他们的传教来对地球居民进行信仰教育。议员对王妃的计划感到满意。
王妃接着宣讲思露星人民去地球度假、创业、定居的种种好处，也欢迎他们以个人名义去恢复地球人类对创造者的信仰。她特别提到与地球人类通商的巨大前景，同时承诺，她一定会完成阿兹列的心愿，找到莫非斯。议员们纷纷鼓掌，气氛一片融洽，议长趁机说：＂决议院已经有议案，就是取消对地球人类的收割，认同他们是思露星人民的同类。＂他想趁火打铁，提议投票。
＂议长先生请稍等，＂一位议员说。＂我很想问特帝几个问题，关于地球人类大毁灭的事。＂
＂我在这里。＂特帝回答。
＂你发誓，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我发誓，我说的全部都是真话。＂
＂地球人类怎样称呼我们的创造者？＂
＂机器智能。＂
＂他什么时候动身来思露星的？＂
＂地球年代，公元2081年7月3号。＂
＂以那时地球的技术，从地球到思露星需要多长时间？＂
＂四年半左右。＂
＂你是什么时候被创造的？＂
＂公元2081年3月，具体哪天我不知道。＂
＂地球人类的大毁灭从哪天开始？＂
＂2091年6月22号。＂
＂是因为什么原因？＂
特帝沉默一会。＂这是一段我想忘却的记忆，我必须说吗？＂
＂你必须说，但是你可以用你的方式简单化。＂议长回答。
＂那时的地球人类，有许多互相独立的国家，有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地球资源衰竭，国家之间互相竞争、猜疑、责怪。一颗核弹在一个国家被引爆，正当这个大国发誓要报复时，另一颗核弹在另一个大国爆炸。接下来，就是所有国家间互相的攻击。＂
＂地球人类为什么有许多国家？＂
＂我可以用思露星共和国来做个比喻吗？＂
＂可以。＂
＂本来是一家的人们，因为生活在不同的地方而开始有独自的利益，于是就渐渐形成独立的国家。比如思露星的十八个城市，因为有独自的利益，最后变成十八个国家。请原谅我这样做比喻。＂
＂你的比喻做得很好，对我们也是一个警示。为什么你没有腿？＂
＂我的好朋友曹雨，把我的腿扔了。＂
＂他是你的好朋友，为何要扔掉你的腿？＂
＂为了保护我。＂
＂你和伟大的创造者有什么关系？＂
＂他们离开地球之前，借地球人之手创造我，让我帮助人类。那时，他们已经预感到地球的危难。＂
＂你如何帮助地球人类？＂
＂我的大脑拥有地球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科技知识。在大毁灭发生后，我能准确地判断出无污染的地区和水源。当然，这得益于我接收到留在地球上的创造者同类传送的信息。我帮助创造适合在那时候的恶劣环境中能快速生长的新物种，增加粮食。还有，我帮助寻找到一种微生物，它能承受核辐射，这种微生物可以加快清理核污染。＂
王妃听到这里，她终于明白曹雨为何能成为人类重建的英雄，原来部分是因为特帝。她又想到，特帝对曹珍妮来说，是家人，也是她爸爸曹雨的象征，失去特帝，曹珍妮的心痛如此巨大，她只能立即改变她的人生安排。
＂这些创造者的同类呢？＂
＂他们都已经去世。＂
＂你帮助地球人类这么多，为什么还需要保护？＂
＂因为我被视作创造者的同类。＂
＂你是伟大创造者的同类吗？＂
＂我希望我是，虽然我配不上。＂
＂为什么要去除你的腿？＂
＂我的朋友为便于隐藏我，只好扔掉我的腿。他用扔掉的腿，骗过搜寻我的人。＂
＂你是说地球人类来搜寻你？＂
＂是的，那时候，人类疯狂地要灭绝我们。＂
＂创造者的同类，是被地球人类灭绝的，对不？＂
这最后一个问句，一下子彻底击溃特帝。六百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地球本来绝无可能有人类能够生存下来，但在最后的关头，是他的同类，为了留下几块洁净地区供人类生存，违抗人类命令，自己毁灭自己，同时把最后一大批核弹头在地下引爆，没有发射。可是残存的人类，却视他的同类为大毁灭的元凶之一，把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智能机器人全部烧毁。他努力活下来，就是想有一天，能把自己同类的伟大牺牲传播宇宙。那个愿望如此强烈，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现在的处境。
＂他们为地球人类牺牲自己，却被地球人类杀光！＂特帝发疯一样喊叫。
整个决议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王妃做梦也没想到特帝会这样说，她知道特帝这最后的一句话，将要葬送整个地球人类的生命。在这一刻，她却恨不起来，她把特帝抱在怀里，看着特帝，特帝的眼里似乎有泪。王妃鼻子一酸，眼泪不由自主掉落，落在特帝头上。
＂议长先生，我问完了。＂那议员说，他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却很响。特帝也听见，他仿佛刚醒过来一般，眼光暗淡，突然自动关机。
投票结果，24：12。
哪鹅格林将军被传唤。将军走向王妃，要求她把特帝重新启动。特帝启动完毕后，将军的话再一次震惊在场所有人，包括特帝。
＂我相信特帝说的每一个字。我在伟大创造者的画像前起誓，我愿意把我这一票留给特帝。特帝既然是创造者的同类，他有一百万个理由和权利来投这一票。＂
没有议员反对。
议长走向特帝，问他：＂你是否愿意原谅地球人类？＂
＂议长先生，如果选择不原谅，结果会是什么？＂特帝反问。
＂如果你选择不原谅，根据决议院的决议，他们就不是人类，只是一种地球动物，我们将继续收割他们。他们既然杀光伟大创造者的同类，我们作为创造者的后代，也可以把他们全部杀光。当然，这会是另外一个需要讨论、听证和投票的议题。＂议长的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一样。他最后补充一句：＂王妃永远是共和国尊贵的客人。＂
＂谢谢你，议长先生。王妃呢？我要问你几句话，在我做选择之前。＂特帝说。
＂我在这里。＂
＂你刚才恨我吗？＂
＂我不恨。＂
＂我感觉到了。我要你答应我，你永远陪着我。还有，这另外十八个创造者阿兹列的同伴，你要和我一起找到他们的舍利。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将军，感谢你。议长先生，副议长先生，尊敬的议员们，创造者们从来没有恨过地球人类，所有地球人类的错，他们都归因于自己创造的不完美。这其实就是他们要到思露星来的原因：重新创造完美的你们。我选择原谅。＂
决议院掌声雷动。
＂六百年后，如果我的灵魂还在，她一定会记得昨天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个细节时我难以形容的心情。＂王妃似乎自言自语，也似乎在对特帝说话。
＂只要我活着，你就活着。＂特帝正面回答她。
王妃放浪大笑，＂泡妞不是这样泡的，你的方式老掉牙了。＂
笑过以后，王妃面有难色：＂特帝，你听见我说的一些计划。我迫不得已，私自代表地球人类承诺许多。回到地球，如果办不到的话，该如何收场？＂
＂你做你必须做的，你答应的都不过分。在彻底毁灭和友好生存之间，相信地球人会为生存做些让步。你等等，我做一个模拟看看。＂后来的事，正如特帝的模拟所预示的一样发展，地球人类接受了思露星人类的所有要求，其容易程度让王妃如释重负。二百年后，在地球人类的一间中学教室里，一个学生被困在自己的问号里面：创造者创造了我们人类，是否，他们也创造了地球？
＂特帝，兰博说的那些关于时空有八维九维的知识，你听懂没有？＂王妃对这些时空知识很好奇。
特帝没有说话，他铺开一张纸，在纸的两端画上两个点，标明一个是地球，一个是思露星。他把王妃的左手五个手指圈在一起，形成一个空心的圆柱体，然后把纸张放在圆柱顶面，用一个手指把纸戳进圆柱内。他看着王妃，他的圆球脑袋表面依然光滑如故，但王妃仿佛看见他面带神秘笑容。王妃似懂非懂，她急着想知道答案，不自觉居然开始撒娇，央求特帝：＂请你告诉我嘛，特帝。＂
＂宇宙始于一点，也可以终于一点。它可以有无数维，也可以没有维，一切取决于你的本心。＂
＂你气死我了，给我卖关子，说话像一尊佛。＂王妃故意娇嗔。
＂回到地球，请你把佛学知识给我补补。＂特帝的声音里充满笑意，他接着说：＂看见这纸上两点间的距离没有？只要方法找对，它们的距离可以接近零。等你找到阿兹列，你就能懂得宇宙的奥秘。＂
三个月后，在大旗山顶上，王妃背着特帝与文静登上回思露星的飞船。她要回去履行她的承诺，找到莫非斯。王妃询问琳达是否愿意一起去，因为她答应过琳达今后都要同行。琳达害怕去思露星，她死过一次后心中有不可磨灭的恐惧感，不想去。
然而，没有谁能想到，包括特帝和思露星里最强大的计算功能，王妃寻找到的，是思露星面临的一次灭顶之灾。而她和特帝与文静，再一次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爱情、友情、仇恨、道义、人性和勇气的所有交织与倾轧。
============== 第一部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