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长城抗战辩异
长城抗战,指1933年3月-5月,中国军民抵抗日本侵略者占领热河,保卫华北的民族抗战。其事迹,精神被采录于国歌,成为中华民族近代抵抗精神的原点。遗憾的是如今,这个词汇已被政治所抽象化,失去了现实面的意义。仅作为一种抗日精神,一种反抗侵略的民族记忆,一种爱国主义教育手段存在。被几乎所有的中国人所熟悉,但几乎所有的人又都不了解其事实的真相,底细。铸成此历史错误的原因,即在不以事实真相,而是以民族精神为基准的抗战史记录的病理之中。
今天,国内有关“长城抗战”的研究,解说,影视作品等千篇一律,总给人造成一种中国军队在长城线坚守,挥舞大刀奋勇杀敌,抵抗日军入侵华北的印象。并且这种抵抗,从日军入侵热河境内的2月底开始,一直持续到日军进击关内,逼近平津的5月下旬。虽然在全体国民的激励鼓舞下,国军,抗日义勇军各部奋起抗战,痛歼日寇,但终于力不从心,导致了长城线的失守…。用血肉保卫长城,以大刀手榴弹制敌。政治这样宣传,历史这样解说,课本也这样教育,遂形成一种民族间,国家内的共识。此为现在“长城抗战”一词在民众间的一般印象。
战斗在古长城,沙飞1937年秋摄于河北涞源浮图峪,这是和喜峰口长城抗战风马牛不相及的照片
遗憾的是这里的“中国军队在长城线坚守,抵抗日军入侵华北”的基础史实,却是一个明显的历史曲解。事实是在日军攻占热河的战斗,长城线的榆关,义院口,界岭口至古北口间,除后来被国军再度控制的冷口外,3月中旬前后已全部失陷( 冷口3月4日,古北口3月12日,喜峰口3月10日,董家口3月10日,界岭口3月16日,义院口3月21日)。狭义面,将“满洲国”境扩大到长城线的日军“热河作战”也到此结束,之后日军进入了巩固长城线,警备“满洲国新领土”的守势阶段。
在热河作战三周间,日军的两个师团,三万余人,驱赶,追击上十倍之东北军一举占领了热河全境,战斗中死伤数仅392名(至3月16日)[1]。作战中日中军队的战斗损失比率均在数十倍以上。中国军在长城各关口的抗战,包括惊天动地的喜峰口,古北口之战,能足踏长城进行抵抗的时间也都不过一至两天。兵败如山倒,亡人失地,丧国辱权。与其说是长城抗战,不如说是长城沦陷。之后,坚守在长城线抵抗的,并不是中国军队,而是将枪口对向关内的日军。
以喜峰口的战斗为例,热河作战中,宋哲元第二十九军赵登禹部能在喜峰口长城线“抗战”的时间,前后不过24小时。3月10日正午,倚仗天险要地修筑的两重关门即全部失守。之后一直坚守,控制着喜峰口和附近长城线的并不是宋哲元的三个师,而是日军混成第14旅团松野尾大队的两个中队(由于兵力稀少,西方的潘家口在二十九军控制下)。此时,长城线被反过来利用,变为日军守卫热河,警戒关内国军反击的壁垒。这才是所谓“长城抗战”的普遍实态。宋哲元军在初战失去喜峰口后,至“长城抗战”结尾(塘沽协定)并没有能在喜峰口与日军对战一天,当然也没有夺回此处的长城线。其抵抗和骚扰行为,多数发生在河北境内喜峰口南部山地至滦河东岸一带。
侵占长城的日军数量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以混成第十四旅团的三个步兵大队约2000人来占领喜峰口,董家口,冷口,界岭口的当初关东军作战计划 ,简直可称为是一个目中无人的暴举。之后由于兵力薄弱,局部受到顽强抵抗,不得不再投入步兵第33旅团(关东军预备队)接替界岭口,义院口方面的作战。
由于兵员少,除重要关口之外,日军并没有兵力去防守。潘家口就是一个日军当初没有占领的国军据点。喜峰口守军松野尾大队,此时只有两个步兵中队约200余人能用于长城线防守,全部被分布于最重要的喜峰口长城线两侧。宋哲元第二十九军近万人兵临城下,使其也不可能顾及西方潘家口的安危。3月11日夜赵登禹率领的大刀队(一〇九旅)夜袭,即是从潘家口附近出发的一次越过长城线的反击作战。此次出击遭到惨败,并没有到达收复失地的目的,反而使日军得到教训,3月17日午后,在增援部队到达后,潘家口也终于落入日军之手。
关东军司令部在热河作战中十分担心下属部队的妄动,怕战火扩大到关内,激起世界舆论的反对。所以作战开始前2月19日,武藤信义司令官即发出内部训令,要求各部队严格执行不许越境作战的命令,云:
一,“热河经略属于满洲国内政,不能以此为动因介入对支战争”二,关作命第473号已命令不得擅自进入河北省作战,诸官须严厉督促下属各部队…[2]。
可以肯定,在热河作战(2月23日-3月18日)阶段,日军还没有形成入侵河北的企图。所以在此时,长城抗战目的是阻止日军进犯华北的解释,也并不正确。热河作战结束后,日军各部队按上级命令回到长城一线坚守,以防止中国军方面的反击。实际上,此日军的守势,成为了中国军“长城抗战”第二阶段(3月下旬至5月下旬)的背景。国军见日军不再追击,便集结到长城线前构筑阵地,骚扰日军,形成对峙。伺机展开局部反击,并成功地控制了冷口,坚守到4月9日。在长城上抗战的部分事实,至此才开始出现。不过此一时的抵抗不论从时间,地点来看也弱小的可怜。
国军在长城线前集结,骚扰的举动,使日军轻易寻找到“反击”借口,冷口之举不久又诱发了日军的“滦东作战”,“关内作战”,从而将战火扩大到河北省境内。滦东作战(4月9日-4月23日)是为了夺回冷口,确保长城线安全,对关内至滦河一线(滦东地区)中国军阵地进行的扫荡,属于一时性的越境出击。而关内作战(5月3日-5月23日)则完全是为了“消除将来隐患”,对河北省内(平津地区)之中国军进行的越境追讨[3]。而在日军的守势中,能前进到长城脚下敌阵地前摩拳擦掌,挥舞大刀跃跃欲试的国军各部,此时却又一败涂地,平津危殆。最终导致了屈辱的塘沽协定的出场(1933年5月31日)。
大刀队抗战的胜利,为什么又导致了丧国辱权的塘沽协定的结果?其中的细节,现在很多人并不明白。若只使用“长城抗战”一词去宣传民族精神,讲大刀队杀敌故事,作爱国主义教育题材的话,也会使读者,受教育者很难明白。所以今日的历史研究中,不能只以宣传,故事情节为主题,而需要仔细分析日军热河作战及国军长城抗战各阶段的背景,事态变化。搞清战斗各过程的细节和事件的因果。若宣讲“长城抗战”,也绝不能囫囵吞枣,首先要明白到底是谁在长城上“抗战”。若宣传大刀队杀敌,也要先研究还原其战斗的真相,及如何杀敌的实态。从此意义讲,能使国人热血沸腾这一抽象化的固有名词,可用于教育,宣传,但不值得追求事实的史家推奖。
10.3.历史与神话之间
文章至此已至接近尾声,还剩下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大问题。即为什么诸如喜峰口大刀队的神话能充斥历史研究,历史记录的现场?除了政治对历史记录,历史教育的干涉,大众文化的猎奇心理等要素的作动外,笔者经此研究还发现一个原始档案记录(战果报告)不真实的问题。史料的不实,记录者的立场偏袒,史料批判程序的不在,会使历史记录演变为这种神话故事的温床。
在此,达数倍,数十倍的战果虚报,数字作假还只算是一个小节,最大的问题在完全曲解了“长城抗战”的全局,结果,好像第29军从未让出过喜峰口,长城线。此种默认的曲解,为众多的神话故事提供了“着实”“可靠”的历史素材。战后,以此记录为基础的爱国主义教育,抗战精神的宣传,又将历史的虚伪打造成所谓的“民族记忆”。又用法律( 《中华人民共和国英雄烈士保护法》 2018.4)企图阻止学问对虚伪的挑战。今天,在缅怀英雄烈士,沉醉于喜峰口大刀队痛歼鬼子的故事情节中的国人,能有几位能知道赵登禹大队夜袭的真实结果,又有何人知道到底是谁在坚守喜峰口,又是谁在长城线上“抗战”?。
此问题发生的原因,并不全在宣传,教育机关,可以说有很大一部分应是我们历史研究者的责任,在提供基础史实时,缺乏严谨的史料批判和国际接轨的比较研究。当然也不否定还有在历史记录中禁断的“国家立场,党的原则,民族气节”等政治面的投影。历史记录在不能突破民族,国家的壁垒,越过党邦,国境之前,肯定要受到来自权力,党人的政治干涉,出现历史事实面的失真。就像喜峰口大刀战钢枪的形象一样,并不是有普遍价值的历史,而只是一个民族内的荣辱故事,一个党邦,政权内的天方夜谭。
经过本论的史料检证、我们可以看到第二十九军大刀队夜袭,有着两个不同的形象。一个是广泛为人所知,并且占领充斥着几乎所有历史记录,教育现场的“大刀队英勇歼敌,大获全胜”的宣传形象,另一个则是至今几乎不为人所悉的,大刀队夜袭惨败,队员遗尸730具,大刀被缴获380口的档案资料中映出的事实。
以上大刀队的事例也仅仅是一个代表。国共两党的抗战史记录中,被称作抗日大捷的战例,抗战英雄事迹中,如笔者所研究过的平型关大捷,台儿庄大战,阳明堡夜袭,滕县保卫战,狼牙山五壮士,刘老庄连等,都存在用政治宣传对历史事实进行加工,改写的一面。且此种现象的发生,演变,极端化,又多产生于把抗战史用作爱国主义教育题材的战后。为什么虚伪的宣传内容能记录于史书,应用于学校教本,而忠实于档案资料的研究考证却往往被斥为“历史虚无主义”?对此,有良心的研究者有必要在方法上,对“以政治介入历史” “以宣传取代历史” “以权力统制历史”,把历史作为爱国主义教育手段这一抗战史记录中普遍存在的“病理现象”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和解析。也要反省一下学界在史料批判,研究国际接轨面的努力不足。
今年是抗日结束第75周年。我们的抗战史记录,研究,教育将何去何从?希望有良心的研究者,能冷静思考此类问题,虚心求实,纠错平反,把抗战史学从政党的指挥,民族的故事中解放出来,给人类的历史,给我们的后代留下几个诚实的脚印。说实话,记录事实是民族,国家的百年,千年大计。比起一时能弘扬国威,巩固政权统治的爱国主义教育要重要得多。
后记
笔者有关喜峰口的研究,开始于2017年6月。持续了近一年时间。主要考证的对象仅仅是服部旅团与宋哲元军的喜峰口一战。为了把视野扩展到整个长城抗战,2020年以后,又进行了第二轮的研究,将喇嘛洞,长山峪,古北口,罗文峪几次长城抗战中的代表性战斗,也作为对象,并入本册。使整个长城抗战(日军称热河作战)的轮廓逐渐明了,日中两国军队的战力对比,大刀队神话诞生的经纬,蒋介石,何应钦等抬举中央军,贬低东北军的政治操作等问题,也初步整理出眉目。文章的重点,还是在喜峰口方面。因为这是一个最受国内人关心,流传最广的故事,而内容又最虚伪的,至今还在欺骗着上十亿人。南京军委会搞宣传的本意,是鼓舞对日作战中一败涂地的国军各部的抗战士气,增强全体国民战胜不可一世的日本侵略者的信心。虽内容虚假,作为宣传策略,并无可非议之处。
问题在从媒体接收抗日情报的普通民众,却都将虚假的内容信以为真。大刀战钢枪,徒手杀鬼子。好不快活,好不威武!这宣传攻势和媒体炒作出的虚伪的一面,之后不仅作为抗战文化被发扬光大,流传至今,还影响到历史记录中。战后,大陆方面的长城抗战的学术书籍,多采录宣传中的虚伪的事迹,资料,数据等来充作历史。大刀队的故事,也作为事实被写入史册。这就成为了一个大问题。以宣传取代历史。可以说,这个国内的抗战史记录的基本病理,就开始于喜峰口。此种手法,之后传党接代,被更擅长搞宣传战的共产党发扬光大,不仅打造出中流砥柱形象,最终把抗战的主角国民党,蒋介石也搬上了峨眉山。
战后,这种宣传内容也未能被学问澄清,反而受到政权,政治的保护,作为一种民族精神,一种核心价值观被神圣化。在雄伟庄严的国歌(以古北口为背景),振奋人心的大刀进行曲(以喜峰口为背景)的背后,有谁人了解长城抗战中死伤比1对30的“血肉长城”之真相,又有谁人知道赵登禹大刀队夜袭作战中遗尸700具,大刀被缴获380口的事实?此夜战斗中,从日军死亡全体人员19名中,仅有乘马讨伐队的伊藤龟治曹长一人,可判明死于“格斗”。若大刀真能战胜钢枪,怎能导致出兵临城下的平津危机,和屈辱的塘沽协定(1933.5)的出场?
历史的目的,就是要还原事实,澄清历史的真相。并不是作为政治道具去宣扬“民族精神”,去维护什么“核心价值观”。作为学问的历史,并不需要什么党性,政治立场,而需要的是尊重科学和事实。釐正学问和政治,事实和宣传的界线,是笔者考证长城抗战史的基本动机。
本书的当初手法,只是介绍日军的档案史料。因为收集,阅读日方史料是以日本史研究为专业的笔者的特长。之后为了进行史料比较,批判,弄清真伪,寻找历史被扭曲,误写的原因,开始收集,比较中国方面的档案记录和宣传记录。并且,考证过程中,为了更接近事实,注意仅采用原初的档案史料,不信用后出的战史书籍。进行史料批判,不录用口述和回忆录,也是本书遵循的一个原则。另外,对每一次战斗,都进行地理调查,对比新旧地图,新旧地名来还原战场,地形,以增加实证研究的临场性,准确性。
用事实,史料对比的方法,还原事实,启发读者认识到现在国内的历史记录,研究面存在的方法上的问题,是笔者由衷的目的。历史是寻找记录事实的科学,并不是什么爱国主义教育的工具。此书仅为一个人的研究,在史料面,观点面不免要出现错误,不足之处,希望有更多研究界的同仁协助,辅助研究,进行批评指正,并推广此类实证研究的方法,以开拓出一个抗战史学问研究的独立天地。
本书在国内史料收集,解读面,至始至终,受到了晚辈X氏的无私协助。本书能到达国际比较研究的之地步的原因,可以说大多都是X氏功劳。在此深表谢意。
2020年2月9日于眺磐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