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26日 第二十四期(父亲的那些字画和房产)
朋友们好,我是李南央,现在是北京时间2020年4月26日,是我连播《我有这样一个继母》的第二十四期。这一期开始新的一章:
父亲的那些字画和房产
父亲到底收藏有多少字画我不知道,也无兴趣,只能列出以下短短的清单。前四项是张玉珍进入22号楼前就有的:
1. 李锐存字:毛泽东字(两幅),康有为、梁启超(各一幅,李锐平反复出后大姑姑从长沙带到北京),郑板桥(一幅)。
2. 李锐存画:任伯年(两幅团幅),吴作人作品“饮清流”(李锐落难时曾赠予照顾他生活的二姐李英华长子李力康,平反复出后索回,一直挂于22号楼居所客厅),齐白石、徐悲鸿、黄胄等。
3. 爷爷李积芳炭笔肖像画。
4. 王申生作:李锐磨子潭油画肖像
5. 李锐肖像画:严培明(享誉世界的法籍华裔画家)、王申生、李斌、刘宇一、夏葆元、朱维民等人作品。
父亲日记中的记述是2001年有藏画近百幅:
2001年12月30日(星期六)
上午将客厅与书房的字画更换数幅,挂出齐白石弄雏图,刘宇一此画还是不错的,客厅换上两幅山水(徐希)并加挂吴待秋的梅花(文革幸存物)。清理了字画小柜,总共近百轴也。书房增加湖南诗界同人的八秩祝寿诗(刘人寿撰:笔底千秋史,胸中万顷澜)。
父亲曾经送给我女儿忙忙一幅程十发的画作,还在画面上提了赠签:“忙忙珍藏之——外公”。父亲日记中有记述,内中提到的“枇杷”落款是柳村作品,何许人也不得而知。写这本书时上网查了一下:柳村(1920—2015),当代花鸟画家及版画家。原名柳遵韩,字景文。浙江省花鸟画研究会(后改名浙江省中国花鸟画家协会)会长。只不过我这个外行眼看到的是画面一片漆黑,并不喜欢,从来没有悬挂过。
2000年5月17日(星期三)
清理书画小柜,找出为自己写的“盖世能源“词,程十发送的“少女小鹿”图,和另一幅某某“枇杷”,准备给小妹和忙忙。
2000年5月21日(星期日)
下午为两幅字画题款“悌忠、小妹永存之”,“忙忙珍藏之”。
就是这次父亲送了我们字画后,说我贪图父亲藏画便成了张玉珍对家中来客不断控诉的我的新罪状,且愈演愈烈。2017年2月5日,小满用电子邮件转来父亲写给我的一张小条的扫描件:
你从我书房小柜中取走的悲鸿大册页手稿,我最重要的藏册,准备分类编成一大本,同韩磊合作,你必须在四月份回国带回给我。
爸爸 2.5(2017)
我立即回复,并手写了一封给父亲的信,扫描给小满请她转交。
小满,谢谢转来我爸的小条。我的回复请见附件,麻烦打印了交给我爸。我确实只对我爸的历史资料有兴趣,那些字画都是身外之物,我又不懂,要了平添烦恼。还盼你在我爸面前解释几句:小妹只对日记有兴趣,别的她没兴趣。 多谢、多谢! 小妹
附件
爸爸,
小满转来你的条子。这次除了2003年以前的日记外,我只多拿走一本《鲁迅手迹》,扉页有我妈的字迹“新购于……”拿给你看了,也给妈妈看了,你们都同意,我才拿走。因为缺2004年以后及89、90年的日记,我问你是否存在写字台下两侧的小柜子内,你说没有。柜子是锁着的,就没有跟你要钥匙查看。后来问妈妈,她说在大门背后最上面的绿色铁柜内,她给我钥匙,看着我打开,结果是空的,没有日记。她自己也奇怪,不知是怎么回事。你们岁数都大了,有时特意要放在某处保存的东西,事后反而找不到了。你说的“悲鸿大册页”是否放在别处?或已交韩磊复印?我对你收藏的字画完全没有兴趣。退一万步,如果真喜欢哪一张,会直接向你要,未经你的允许是不会擅自拿走的。你应该对我有基本的信任呀!
小妹 2017.2.6
小满,
送给我爸了吗? 小妹 2017.2.9
小妹,
已经给了,还帮助老头子找了半天,但也没有找到,还有老头子加锁的小橱柜钥匙也找不到了,后来张阿姨说她再帮助找。我就没再管。老头子让我给你写信再问,但张阿姨说不要再问了,担心你生气闹矛盾。我就没再跟你说。
小满 2017.2.9
小满,
谢谢,知道了。
我真是对老头子的那些画儿没兴趣,老被怀疑是有些烦人。但是也体谅他们老了,有怪怪的一面。但愿我们老了以后吸取教训,别这么对待子女就好。
小妹 2017.2.10
为了洗清自己,我又给父亲条子里提到的韩磊写了电邮,他立即回复了。
小韩,
请见附件。这是我春节从北京回来后,我爸让楼上金老女儿给我发来的小条。我当然不会未经老头子的允许私自拿走他的什么东西。再说我对老头子有什么字画,放在哪里根本就不清楚。估计又是他自己特意收放在什么地方,完全忘掉了。
不知你见过此册页没有,有没有印象老头子大概放在什么地方。如果能有个印象,还得麻烦你给张阿姨打个电话,告诉她在什么地方找,也许能找到。记得上次也是一张什么字幅,老头子说丢了,结果是你知道就放在书架上,一下就找到了。
谢谢了!
南央 2017.2.19
南央姐您好!
谢谢你的信任!
徐悲鸿的手稿画册我见过不止一次,还拍过照片。我的初步判断,应该还在李老的书柜上,只是他一时找不到罢了。印象中我最近一次见此画册是在2015年,画册在老头书房西南角(西南墙角,就是那一对小沙发的里侧)的那个书柜上,竖着插放在书架上,在书架的上部。可否请薛京再仔细看一下。90%的可能还在那里。或者我下个月从深圳回北京时帮他找。
李老有时候放东西比较随意,随手一放,放过就忘了。四五年前他收藏的毛的两幅字找不到了,他怪张阿姨,说是人家拿走了,张阿姨非常委屈,对老头儿说,如果你查出来是我拿了这两幅字,我就当着你的面碰死到墙上。后来我到家中,张姨对我说起此事,我说我在老头儿的书柜某处见过,当时我还提醒李老“这么重要的东西不应该放在这里”,李老当时随口说“知道了,你不管了”。张姨一听大喜,说你在哪儿看见的,咱们一块去看看。结果进到书房,没有费一分钟的工夫,我就从书柜的乱纸堆中找到了。张阿姨高兴得不得了,把李老拉过去,当着李老的面说:“小韩,你可救了我了,要不是你找到这个东西,老头儿非要我的命不可。”李老当时很尴尬,但转脸又打开毛的这两幅字欣赏,高兴起来了。
以上信息仅供你参考。
祝好!
韩磊 上 2017.2.19
后来,徐悲鸿的那个册页找到了,小余告诉了我找到的经过:钟小玲在韩磊讲述的那个位置——沙发和书架的缝隙中一伸手就取出来了。张玉珍立即告诉老头子:“小玲子找到了。”钟小玲急了:“你怎么说是我找到的?是你找到的嘛。”
“徐悲鸿册页”到底在谁手里?我将父亲的几则日记录在这里,顺着日期看下去,这是件很清楚的事情。
2017年2月4日(星期六)
早晨醒得很早,担心小妹将小柜中的《悲鸿草稿》带走。到书房一查,果然带走了,非常不高兴 。
2017年2月5日(星期日)
感到小妹可能将《悲鸿手稿》带走,到书房打开那个小柜,果然没有了。整天为此事着急。晚上找楼上嘉满(金树望女儿)来,给小妹短信,让她四月“必须带回”。
2017年2月7日(星期二)
上午薛京回来,他是去常州看望女儿生女儿一百天(在北京工作,夫君常州人)。让他给小妹电话。这几天老咳,出浓痰。玉珍没让我去游泳。傍晚嘉满来,小妹回信,没拿《悲鸿草稿》,应该相信。因此我心中留下判断了。
2017年5月8日(星期一)
下午奚青来,谈“关于设立研究基金的构想”,拟设基金1000万元,取其两三年的利息资助研究三大问题:“人类社会进步靠什么?主义是什么?共产党怎么回事?”等。他了解国外拍卖情,建议将《悲鸿手稿》拍卖,能得巨款。明天有个审阅机会,玉珍同意带手稿同去。
2017年5月9日(星期二)
下午玉珍和小玲带着《悲鸿手稿》去奚青约好的孙大光儿子处,有一位女专家在,她没看画,只看了“悲鸿”的签名,说有怀疑处。
2017年6月9日(星期五)
薛京同画家王石(山水石文化创意公司)来,看我收藏的《悲鸿手稿》。他不知道这是利用别人作废的画册,发生误解。然后出示我所收藏的几十幅字画(都是1979年后,别人送的字为多)。
2017年10月11日(星期三)
晚上因谈《悲鸿手稿》事,玉珍大发脾气。
我4月回国时知道册页已经找到,对父亲说:“你怎么能这样怀疑我?这对我是一种侮辱。你知道我只对你的历史资料感兴趣,即使这样,没有你的同意,我也是什么都不会拿走的。过去我拿走的所有的东西,不都是你让拿我才拿走的吗?”父亲充满歉意地说:“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父亲所有的收藏中,他自以为毛泽东的两幅诗轴最为珍贵。那是当年他的好友田家英从毛泽东随手写的唐诗条幅中拣出送给父亲的。韩磊在他给我的回复里提到四五年前“毛的两幅字找不到了,他怪张阿姨……”张玉珍也跟我说过“你爸说我:除了你不会有人拿,真是冤枉死我了!”而父亲日记中的记述却是张玉珍怀疑有人拿了。
2009年3月1日(星期日)
吴龙友来,下午将全部书画一一展示,他登记人名等,却不见了毛那两幅和谢无量的。引起大怀疑,玉珍又谈起申生拍照之事。
2009年3月2日(星期一)
上午吴龙友来,关于拟出的藏书画集取名《锐公墨缘》为佳(我原想用“龙胆紫斋”)。从十点到十二点,让胜利帮忙,将所藏书画一一翻出,让吴登记作者内容,却找不到那两幅毛的轴卷和谢无量的对联,还有陆俨少的山水画。玉珍怀疑是那位上海来人干的,他曾全部翻出拍照(我记忆不清了)。
2009年3月3日(星期二)
小妹下午来,玉珍谈毛的书轴散去的怀疑。
2009年3月21日(星期六)
上午韩磊来,意外的高兴:他从书柜中找到毛写的两幅字,玉珍为此曾大怪一位熟人拿走了。
其实两种说法不矛盾:毛泽东的两幅字找不到了,张玉珍怀疑是从上海来的一位熟人拿走了;父亲反唇相讥“除了你不会有人拿。”父亲在日记中没有点出名字的“上海来人”、“一位熟人”就是他的忘年交王申生。显然,父亲相信王申生,不相信夫人张玉珍。这是有原故的。
父亲和他的朋友田家英那样的知识分子收藏字画,是要挂起来欣赏的,若有懂画的来客,必定拿出来向对方显摆。张玉珍不理解这内中的乐趣,画不许示人不说,还特别地对父亲与王申生一起观赏、品评自己的藏品疑心极重。这里只引父亲的两则日记:
1999年10月3日(星期日)
为取出郑板桥等几幅字画,同玉珍生了气,整天不快,后由我主动转弯:平生唯此嗜好,晚年更靠此自娱且参考作字也。莫明的隔膜,久已习惯。
2004年4月2日(星期五)
夜由于王申生欲再观齐画,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作为李锐的女儿,我必须为王申生留下一笔。申生是父亲落难磨子潭时结识的忘年交。《大哉李锐》和《敬祭李锐》两书,申生都有文章,他和父亲的友谊源起这里不赘。
2011年6月12日,是钟小玲的女儿张毛竹的结婚之日。我一早从国宏宾馆过到22号楼,是父亲开的门,直接将我引入他的书房,然后让我把门关上,跟我说:“上次你和嘉楠两人在书房跟我聊天,她说听到嘉楠讲让你要我这套房子,昨天又闹……”话刚起头,“嗙”的一声巨响,张玉珍撞开了门,指着我骂了起来:“你妈了x的,别跟你爸在这儿说悄悄话!你就是要你爸的房子,你还跟王申生合伙把齐白石的画换成假画……”
因为太突然,不及细想如何“正确”应对,本能地就回了嘴:“王申生卖画儿我根本就不在国内,我现在就给申生打电话让他跟你讲清楚。”说完就抓起父亲书桌上的电话,拨了申生的号码。那边申生听出我的声音,高兴地问:“南央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顾不上跟他寒暄,直奔主题:“申生,有件事得请你为我澄清。老太太现在正跟我闹,说那幅齐白石的画是咱俩……”
“你们俩别串通一气……”张玉珍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话筒对着大吼大叫起来。我真不敢想电话那头从未遇过这般阵仗的申生会是什么反应。张玉珍骂了又骂,末了摔下话筒又冲着我继续叫。父亲坐在书桌后面一句话不说。我终于忍不住哭了,重复着过去说过的话:“妈妈,我过去是不喜欢你,但是‘六四’后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要跟我爸一起坐牢……”
张玉珍比我妈当年还要疯狂地嘶吼起来:“你不要叫我妈,我恶心……”
我擦拭着泪水,尽量平缓地说:“我叫你妈妈是诚心的……”
张玉珍根本就不听我说,没完没了地:“你撒谎,你骗人,你妈了x的,你把画换了……”
一直沉默的父亲终于开了口:“今天是毛竹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干什么嘛?”“一会儿就该走了,你快去换衣服。”
这时,小余进来了:“阿姨,时间不早了,该去饭店了。你还不去换衣服?”
张玉珍大概是骂累了,借机下了台阶,离开书房。父亲也起身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天旋地转。小余将手里捏着的一块湿毛巾递给我:“小妹姐,你也别太伤心,别往心里去。”
我接过毛巾擦干了泪水,待心情完全平静下来,走进客厅。看到父亲坐在沙发里看书,见我进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跟我聊开手里的书是个什么人、什么时候送给他的。我正担心这种吵闹父亲如何受得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将它抛在了脑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父亲的那些字画和房产”今天就先读到这儿,我用一位法国听友的来信结束今天的节目吧:
南央,你好
拜新冠病毒所赐,这两天才开始听你陆续发来的录音。还没有听完,但忍不住想给你写封短信,因为真的听来很受感动。也能从声音中听出你心中的那些情感,尤其是谈到两个姑姑时。
我觉得这本书,还有“我有这样一个母亲”,这两本书都很有历史记录的意义,因为它们真是从具体个人的生活经历,展现出意识形态下的体制对个体生活的裹挟。虽然文革之后有不少伤痕文学,再现政治风浪中的个人命运,但这两本书则展示了一个“剧中人”的个人生活如何成为政治的延伸。近年来,尤其这次疫情中,不少西方人感叹中国体制的效率,但他们完全不知道,也无法想象这种体制背后,国事与家事的错综交织中,个体付出的”我不能为我“的代价。
感谢你的写作。我也得重读一下上一本:我有这样一个母亲。当年曾读过相关介绍和转载,如今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
欧美疫情都还是正当时,愿保重。
好,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儿。谢谢收听。真诚地希望继续得到听友们的回馈。咱们下周末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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