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岩下 第七章

 

                   第 七 章                                      

廣州市第一人民醫院算是有點規模的醫院;從長庚路起至盤福路止,把整條大街佔了。醫 院全被那些老榕樹覆蓋著,即使到了大熱暑季,依然涼蔭舒適。馬天庭陪著外婆看眼 科醫生;檢查結果是白內障。醫生只開了點眼藥水而且吩咐每隔半年回去檢查。到適當時候便 替她動手術把白內障切除。醫院在盤福路那邊有個出入口,與海珠北路和百靈路交接。因 為外婆想去探望那位陪她從鄉下出來省城的同村姐妹嬋姑婆。她的兒孫住在解放北路蓮花井;所以最近便的是走百靈路。出了百靈路,橫接的是解放北路,過了這條大馬路就是 磯巷,進巷去不遠便看到蓮花井。蓮花井是條很長的內街,比大街要窄而比小巷要寬長;自 行車可以行走,而汽車嚴禁駛入。查對門牌號碼,很快找到嬋姑婆暫 住的地方。那是一棟很舊的兩層房子。沿著木樓上去,見有用木板分隔成三個房間。她 的兒子兩夫婦佔了一間,三個孫兒佔用另一間,最後那房是分租給一對夫婦。再沿著窄 小的走廊進去是公用的廚房和浴室兼廁所。兩人住一間房還算可以;三人一房,那至少 要兩張床,加上衣櫃和一些雜物,那差不多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更成問題的是嬋姑婆 的大孫子鄧瑞強已經結了婚,還剛生了個兒子。就在這三人住的房間的牆璧上插進兩根 粗木方,再借用天花板其中一根樑柱的力,用兩條粗鋼枝把床懸吊起來。瑞強的小家庭 就睡在這張懸床上。男的無所謂,但是對一個剛生了小孩的女人來說,要她爬上爬落的 多不方便呀。如果忍不住要行房,弄出聲音令人難為情不用說,懸床能承受得了那種搖 動嗎?馬天庭看到了,便會聯想,便會替他們担心;一直以為自己的居住環境不好,想 不到有人比自己更差。由於舊曆新年快到了,外婆和嬋姑婆以及她的兒媳婦自有她們閒 聊的話題。與馬天庭年紀差不多的只有鄧瑞強夫婦,所以他們也很快熟絡起來,談得蠻愉快。正所謂同鄉已經三分親,何況 同年紀。鄧瑞強的老婆把泡了一陣子的茶壺提起, 往兩隻杯子裡倒,隨著雙手端了一杯給馬天庭,滿臉笑氣地說:「表兄弟,請用茶。這裡地方實在太淺窄了,連坐的地方也沒有,真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馬天庭雙手接過茶杯,連忙客氣地答道:「廣州市寸土尺金,我家也差不多。」

「差不多?總不會差到像我一家三口住在這樣一張床位吧。」鄧瑞強指著那張懸空的木板床說道:「解放前,工人階級上無片瓦,下無立足之地;解放後十多年依然是無產階級。我老頭子踏三輪車為生的,正式工人成份。說甚麼工人階級當家作主了?你看到啦, 當甚麼屁家?作甚麼屁主?還不是那樣一窮二白。」鄧瑞強激動的時候,那兩道鳳凰眉會往上豎起,那小得不相襯的嘴會更凸出,那細而白多黑少的眼睛更令人覺得少了點正氣。

「老表,那你在哪裡工作?」馬天庭明白結了婚生了兒子的絕不可能是學生,除非他在唸大學的。雖有點明知故問,但是總要有份職業才能養妻活兒呀。

「在哪裡做事?哼,那些街坊八婆去年還來動員我去農村呢。現在當了人父,還沒有工作分配。不過,老實對你說,那些死板的工廠工我也不想幹。看你是同鄉兄弟我才跟你講真話。我自小家貧,無心向學。唉,說實在的,自己也不是讀書的料,[逢二進一],小學還未畢業便出來跑碼頭。現在專門替別人到郊區,例如三元里,芳村,江村啦,有 時會遠一點到佛山,順德,三水那些鄉下地方載運些青菜,雞,鴨,鵝,鮮魚出來賣。 如果運氣好的話走幾水貨便夠我一個月開支了。」鄧瑞強雖然沒唸甚麼書,但口齒靈利;大概是市場上經常要討價還價歷練出來的說話能力,連珠砲似的沒有支吾停顿。

「你到郊區走貨出來賣,街道有沒有發牌照或者甚麼證明給你?」馬天庭對這行真的一竅不通。但直覺上感到不妥。

「發牌照?那不是開社會主義的倒車?這是[投機倒把],[炒買炒賣]!表兄弟,我看你書讀得太多了,真有點塞了。」鄧瑞強直來直往的待客方式沒令馬天庭難堪,反而感到這同鄉有點江湖氣,越發想多了解一點學校外另類人如何生活:

「那麼如果給逮住了,豈不大劑?」

「當然大劑啦,令我連吐帶瀉!貨物充公,血本無歸,還要記過。」瑞強毫不思索道:「不過也不必那麼担心。一,不是偷;二,不是搶;三,街道居委不分派工作,我怎樣養妻活兒呀。同志。我現在只不過是用勞力和本錢來賺兩餐而已,又不是那種運載鋼材,木材大炒大賣。被抓到不外是例行政治教育,不要再犯那些陳言爛調。有時我會跟他們開玩笑頂回去,同志,我老婆在等米下鍋,我兒子餓要喂奶,你們今天把我的貨全收了,那不是要我全家跳河嗎?」鄧瑞強好像已經把那些同志說到良心發現似的咧嘴大笑,真有點眉飛色舞的樣子。接著把剛才他老婆倒的那杯茶拿過來喝了兩口,忍不住又笑,差 點沒把茶嗆出來。

馬天庭正在衡量著剛才所聽到的話,心裡暗想這也是個辦法。上個月自支農運動開始, 街道服務站已經不讓母親開票;不開票,製衣廠是不敢發貨給她加工的。只靠替相熟的街坊鄰里縫縫補補是賺不夠生活的。鄧瑞強這門路雖然挺而走險,但是兩三趟來回便夠 一個月開支。何況不一定給逮到;即使給逮到了,也不是甚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啊,不對,鄧瑞強是工人成份,給逮到可以從輕發落;而自己是[二奶養的]怎能跟他比。說 不定... 

「喂,表兄弟,你現在做事了,還是在學校唸書?」鄧瑞強把杯子放下問道。這句話把馬天庭扎醒,對自己的失態感到不好意思,連忙回答:

「沒唸書,也沒工作,社會青年一名。」

「哈哈,無業遊民就是無業遊民,還偏要說成是社會青年那麼文謅謅的。你們多讀了兩年書的人總喜歡玩這種文字遊戲來安慰自己,欺騙自己。」

「喂,老表,你這次可罵錯人了。社會青年這個名堂不是我發明的。你要知道我們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從來沒有失業的。你把我說成是無業遊民未免對我們的制度抹黑了吧,未免太過諷刺了吧。說我是社會青年也好,無業遊民也好,甚至二流子也好,都沒甚麼區別的,因為實際的狀況都一樣,沒辦法解決。」馬天庭說罷聳聳肩以示無所謂的樣子。

「哦,我只是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必認真。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整天無所事事那也不是辦法。我看你還是像我那樣到郊區走點貨,小本經營,一天兩餐絕不成問題。不知道老表有沒有興趣?」

「這個年頭還有甚麼興趣不興趣的;最重要的是解決生活。不過我自己沒本錢,而且對這行完全不懂。」馬天庭只是把表面問題說出來;其實心裡最大顧慮是給逮到時那種懲罰。血本無歸,大不了以後不再幹;問題是這一行多少算是犯法。一旦給抓了,街道居 委以此作藉口而強迫下放,毫無選擇,海南島也得去,那才真正是血本無歸哪。

「表兄弟,你說對這行完全不懂,那可以學。我看你這人長得醒目機敏,跟我走兩水便可上手。至於本錢嘛,那最重要的是一輛能載重的自行車,不一定要新的,但一定要紮實。有時市政府拍賣的舊車很不錯,我替你修理一下便可用了。入貨要現金,開始本錢不夠,可以做小一點;等錢積聚多了便可做大。幹這一行至重要的是人面要廣。正所謂,朋友給面子可以穿州過省,朋友不給面子,那真的是寸步難行。如果你真的有意思想幹的話,過兩天我介紹些朋友給你認識。他們也住在這條街上,很近。」鄧瑞強的確是誠意拳拳,令人難卻。

「那讓我考慮考慮。一輛自行車不便宜,即使是舊的也要六,七十元。我家一時不可能湊那麼多錢,我要與家母商量才知道可不可行。不過在這先謝謝你的好意。」馬天庭邊從那小圓櫈站起,邊說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

「吃過晚飯再走吧。我現在去準備煮飯,四十分鐘便好。」鄧瑞強的老婆抱著兒子說。

「瑞強嫂,先謝了。家母只知我陪外婆看病,而不曉得會跑到這兒來。以後有機會。」

「既然大姨不曉得,那我們不強留你了。以後有空多過來這邊聊天嘛。大家是兄弟,不要見外才好。」鄧瑞強也站起來插話:「對了,剛才那件事回去與大姨商量商量。一時湊不足那麼多錢,也可以先認識一些新朋友;或者先到那些自由市場看看行情;你認為值得一試了,才開始去做也不遲。」

「好的,你們有空也請到我家去;在光孝路那邊,離這裡不遠。」

馬天庭與外婆辭別鄧家,便出蓮花井繞中山六路那邊回去。從中山六路拐進光孝路,還未到祝壽巷,老遠看到一群人圍站在自家門口。馬天庭心裡緊張起來了。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街坊大姐又來動員天恩去農村?也不必這麼多人來呀!馬天庭拖著外婆三步倂作兩步走過去。一看,又是田金芳那個婆娘;旁邊還有文瑛。沒多久聽到六姑在屋裡罵著出來:「田金芳,別人怕你,我六姑可不怕你。你這個人可算無惡不作。你完全沒徵求我的意見便把謝小潔帶去見她生母,這算甚麼意思?」本來已經有哮喘病的六姑話還沒說完便咳嗽起來了。那瘦削的臉龐被嗆得通紅;那乾枯的胸部更是急促起伏,好像是嚴重缺氧似的迫著自己把嘴巴不停地張開向空中貪婪地深吸。

田金芳不管六姑的死活,還振振有詞地說:「我們的政策是要協助親人團聚。謝小潔的母親從香港回來尋找自己親生女兒;街道居委會安排她們見面有甚麼不對?」

六姑一聽更火大了,死命的吼叫起來:「田金芳,你不要這樣蠻不講理。你仗勢欺人不得好死的!我甚麼時候不讓她們見面?但是你完全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不對!」六姑這一吼却把自己嗆得更利害,不得不停下來再喘口氣。馬天庭看到她那個樣子真替她難受,只担心她隨時會倒下來。

「我們沒必要去徵求你的意見。謝小潔本人願意去見自己的母親就可以了;你不得加以阻攔!」田金芳還在強詞奪理,聲音像錯拉了弦索的二胡那麼刺耳。文瑛站在一旁沒哼聲,好像知道理虧那樣,但也沒對田金芳加以勸阻。

「謝小潔本人願意去就可以?你知道她今年有多大年紀?十四歲還不到呀;我對她還有監護權!她還不夠一週歲,我把她領回來撫養長大;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老實告訴你,不是我的雞,它不會進我的籠子!謝小潔在我的房間進出,我就有權管教她。田金芳, 如果你趁我上班的時候,把謝小潔拐走的話,我絕不會放過你。」六姑氣上心頭,忘了 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甚麼人物,只管亂放厥詞,放完了又沒命地咳嗽。

馬天庭在旁看著,心裡替六姑捏把汗,但沒有上前加以勸解。自己的母親在屋裏也只管踩踏縫紉機,好像甚麼也沒看見,甚麼事也沒在面前發生過似的。他們母子很明白這種事他們是没能力去管;田金芳這種有仇必報的女人是惹不得的,她屬於孔子說的[與小 人難養]那一異類。俗話說:「寧願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何況這種小女人正在 管壓著他們,真是官小而權大。文瑛帶著田金芳離去了。觀看熱鬧的人群也散掉了。弟 弟天恩去了仁濟路大兄戶籍那邊躲避這些街坊大姐還沒回來;弟弟天澤正在廚房裡煮飯。馬天庭本想向天澤打聽事發源由,但是看到謝小潔在廚房另一端邊哭邊切菜,便把話收 住沒問了。這時六姑也進來了,沒有剛才那種激動,臉色也回復到原有的蒼白;只是那雙帶著失意神彩的眼睛已無力支撐,她實在太累了。馬天庭兩兄弟在旁她也沒有避忌, 語氣非常平和地對她的養女說:小潔,我不是不讓你見你母親,但是你應該先跟我說 一聲嘛。」

「我担心你不讓我去。田大姐也吩咐我先不要告訴您,等事情辦妥了才通知您。」謝小潔畏怯地回答。

「等甚麼事情辦妥?」六姑這時的臉色又再變綠,顯得恐慌,如家禽預感到將有地震發生似的恐慌。下班回來不見小潔已經開始担心;憑天庭母親提供的一點線索從居委會把小潔找回來,與田金芳吵了一場心裡更不舒服。現在小潔的生母從香港回來還會居甚麼好心呢?十多年來撫養小潔的心血不是白費了嗎?小潔給帶走,將來自己還有甚麼倚靠呢?想到這一連串於己不利却將要發生的事情,心裡怎能不恐慌?一陣挫敗感,接著一 陣失落感使那乾枯的身軀開始不能自我地顫慄。只見小潔在她面前哭泣而不作答,六姑更覺不妙,急著問道:「究竟你要等甚麼事情辦妥呀?等你母親在文件上簽字?說出來呀。怎麼你只管哭?我還沒有死呢。」

謝小潔還是抽泣不答。這下六姑可火了,啪的一聲,給小潔個兒光,打得她呼叫起來。原已迴避到小客廳坐著的馬天庭很快的跑進廚房去並勸道:「欸,六姑,有話慢慢說嘛,你打她幹嗎?」馬天庭隨著轉對她養女說:「小潔,六姑是你的養母,有甚麼事情應該與她商量而不應該瞞她的嘛。」看到六姑氣下了一點,馬天庭便自行出客廳了,但是耳朵還是掛聽著。

「田大姐已經同意我跟我母親去香港,還替我填了申請表格。說是一個月左右,公安局便會批出...」謝小潔終於把話吐了出來。

六姑臉色頓時由蒼白變成青黃,整個人癱瘓下去,乾癟的胸部又開始如風箱般的拉扯, 經久方能言語:「小潔,你真的忍心把我丟下就走了?這麼多年來我待你如親生女兒一樣,從未虧待過你。你怎能說走就走的呢?」六姑如洩了氣的球一樣,語調從沒有如此之低下。

「阿姑,我去香港不是不回來的;我每年可以回來看你呀。」謝小潔擦了下眼淚說道。沒有剛才那麼畏怯,知到雷電交加的時刻已過,下雨已經沒那麼可怕了。

「小潔,你說回來看我?恐怕當你回來時,阿姑已經骨頭打鼓了。」六姑眼眶含淚,黯然神傷地說。

「阿姑,不要這樣說嘛。多少人申請去香港都不獲批准;現在運氣來了,您應該替我高興才是嘛。我到了香港會賺錢寄回來養您。您也不用工作得那麼辛苦。」小潔試著安慰道。

「既然你一定要離開我,我也沒辦法阻攔你。香港是龍蛇混雜的地方,很易學壞,阿姑不在旁邊,你要好自為之。在香港有空多與九姑,十舅父他們聯繫。凡事應與自己的親人商量,不要自作主張...」這時六姑變得異常的安祥。大地震前的恐懼已經消失, 因為地震已經發生了,剩下來的只是災難帶來的痛苦,而不再是恐懼。

一個月後,六姑因為小潔去了香港而準備搬到別處。臨別前她對馬天庭母親說這房間只剩她一人,令她太傷感了;但是搬遷的最主要原因是她不想再見到田金芳那張狰獰的嘴臉。隨著六姑的遷出,天庭的母親決定不再把房間租給別人,準備留下來作為大兒子天承歇腳的地方。後來馬天承帶一位同事回來作室友。他的名字有點怪,姓李名步鹽。其實他的名字與他的家鄉有點關係 , 鹽步,廣州近郊一個小市鎮,倒過來便是步鹽。李步 鹽個子不高而異常瘦削,大熱暑天絕不敢當眾脫光上衣,以免胸骨露出難看。可是這瘦削的身軀却撐著一個如斗那麼大的頭,五官也相襯的大,屬於智慧型人物,在市建築公 司任設計師。自從他們看了那部要批判的電影《清宮秘史》之後,馬家兄弟喜歡開玩笑地稱他為[小李子];他也毫不介意地笑著臉回他們個[喳]字。有時候到了周末他會騎自行車返回鹽步探望父母和妹妹,他是家裡惟一的香爐躉。

廣州的冬天蠻冷的,特別當北面吹來陣陣寒風,非常刮面刺耳。雖然沒有下雪,但是這種亁冷令手指,腳趾的地方長凍瘡。廣州人不像北方人家裡有暖炕,更不要說甚麼暖氣設備了。能夠找到小爐來燒點木炭,一家人圍著它來取暖已算不錯了。接近年節,家家戶戶都忙著去排隊購買年貨;寫一些革命春聯來在家門上張貼張貼。小孩對年節特別敏感,學校不用上課便知道是放假;母親忙著到市場轉,便知道有豐盛的菜餚;偶爾聽到 一兩家在放鞭炮,便知到口袋很快會塞滿紅包。馬天庭還記得兒時那種興奮得徹夜不眠的情景。家裡雖窮,但並不能沖淡他半夜爬起來,跑到街上去檢些沒點著的鞭炮那股傻勁。現在年紀大了點,對檢鞭炮已不感興趣。興趣真的有階段性的,現在開始懂得愁字是怎樣個寫法。為了要達到指標,為了要完成任務,那些街坊大姐在過年前更加緊動員。她們最犀利的是來個經濟封鎖,通知服務站不要替那些子女不肯報名去農村的居民開票。天庭的母親已不讓開票有個多月。幸好碰上迎新送舊的時節,多少還有些熟客要做新衣服過年,給現款,不用開票,否則真的不知如何去撐。馬天庭覺得長此下去不是辦法, 想起鄧瑞強那番話並不是完全行不通。今天那些街坊大姐特別開了恩,冤纏不久便離去了。送走這些瘟神,馬天庭便與母親商量:「媽,我想與鄧瑞強走幾水貨賺點錢過年, 但需要一點本錢。您能否籌點錢給我?」

天庭的母親望著自己的兒子,只是搖頭。縫了幾行衣服,然後停下來說「老二,聽媽話,這一行不是你這種人幹的。第一,你的個性不適宜做生意;第二,這個社會也不允許你去做生意。」正是知子莫若母。可是天庭不服這口氣:「媽,今時今日還有甚麼適宜不適宜的?您以為我喜歡幹這行?現在是無路可走,不得不挺而走險。過年時節,買賣易做,我想趁此賺些錢應日後急用。」

「唉,你入這一行,我是很不放心的。籌點本錢不是很大問題,大不了拿幾件舊衣服去當也可以籌出來。問題是從鄉下買回來的貨多是雞,鴨,鵝那些牲口;我們住的是在大街大巷,出入很招街坊注意;稍為行差踏錯便被搞到雞毛鴨血了。」母親的教育程度不高,只有初中畢業,可是她的社會閱歷却很豐富。抗日戰爭期間,隨著丈夫走過很多地方,廣西,湖南,湖北,江西,甚至連上海這樣的大都市也去過,還住上一段時間。她 觀人看物很多時憑直覺和經驗,却偏偏又很準。這一點,馬天庭也考慮過,那的確是個問題,但不是不可以解決的問題。也許瑞強和他的朋友有辦法。現在他只希望能把母親說服:「媽,這方面的顧慮,我可以和瑞強商量。他朋友多,見識廣,總會有辦法的。 如果我能認識到他的朋友,與他們協商,我只負責走貨出來交他們收,自己少賺點,那 便可以不用存貨,也就是不會驚動街坊。您看這樣好不好,明天我跟鄧瑞強到墟市走一趟,看看行情如何。值得去做便幹它幾回,不值得做的便算了。」

「先跟著瑞強到墟市走走也好;反正現在沒事可幹。」母親總算初步點了頭。

經過黃花崗,再往北上,沒多久便到了沙河鎮。馬天庭從鄧瑞強的自行車尾架跳下來,由於車子給瑞強把持著,所以跳下來的動作顯得輕巧而安全。沙河鎮算有點規模,各式各樣的商店,茶樓把這個小鎮佈置得像座小廣州。日常生活用品,那些百貨店應有盡有;至於飲茶吃飯,那些茶樓並不比廣州差。要說到米粉,那比廣州的還要好,沙河粉非常有名氣的,粉細薄,爽而不粘牙。他們兩停下來主要是為了那碟乾炒河粉。打了牙祭, 兩位又趕去附近的沙河自由市場。

三面紅旗的總路線,人民公社,大躍進;已經倒了兩面,剩下總路線也差不多了。自從一九六一年毛澤東退居第二線讓劉少奇當了國家主席以來,農村便實行[三自一包]的政策 , 自負盈虧,自留地,自由市場和包產到戶。這種帶有資本主義色彩的修正路線的確有起死回生的作用。這一還魂丹刺激了農民生產的積極性,普遍增加生產,把人民從[餓死邊緣]挽救過來。雖然還不到豐衣足食的程度,但起碼解決兩餐這個基本問題。 城市的居民如果家庭負擔不重,手頭上有點鬆動的錢而又想吃好一點的,可到這種自由市場購買所需的食品。當然價錢要比市價高一至兩倍;但總比六零年時期有錢也沒東西可買為好。資本主義把人性的負面引到正面上去,而且能解決問題。看來總路線也倒了,說沒倒的只不過死鴨子嘴硬。馬天庭還清楚記得五八,五九年大躍進的情景。整個廣州城的樓宇遭殃,凡鐵造的門窗,閘欄都要拆下來當廢鐵回收。滿街滿巷的大搞甚麼[土法煉鋼],甚至還幼稚到把家裡的燒菜用的煤爐再加個風箱又說是大煉鋼鐵。二十八中的小高爐雖還有點模樣,但是那些化學老師並不是煉鋼工人;最後煉出來的不成料的鋼錠還不是全埋在操場附近的空地底下。農村更是一片浮誇風,你鼓我吹的亂報大數,謊報到每造畝產十三萬斤也有人相信。連小孩也騙不了的謊言居然頭條新聞刊登在《南方日報》上。最難令人至信的是當年的市長朱江還在報上現身說法:「農村特大豐收,吃飯不用錢,共產主義已經到來了。」中共最大的本領是如何去愚弄老百姓而同時令他們不敢哼聲。中國老百姓的最大悲哀,最淒慘的要用無數的生命來驗證執政黨的正確性。 畝產十三萬斤的喜悅很快帶來餓殍遍野的慘狀,也就是右派份子所批評的[餓死邊緣]。廣州市二十八中的學生也按照醫生的指導拿尿缸來培植高蛋白的小球藻;又用石磨來把各種樹葉一起混磨出[人造肉精]。政府派來的醫生說一克人造肉精可當二十隻雞蛋。 有些傻瓜服了這些肉精立刻見效 , 當場暈倒,[食你唔死,算你够運];量你也不敢投訴。馬天庭與他幾個死黨算是聰明,不會碰這些仙藥;寧願在上課時候,偷偷去翻過圍牆,走出牛巷,繞到百靈路學校正門附近一家餅店去排隊買[稻稈餅],[西施粉]和[海藻糕]。這些東西雖難下嚥,但不需糧票,也不至於即時倒地。毛澤東搞了幾年的[半稀半飽],民不聊生,餓殍遍野。到了六二年,廣東省出現了大逃亡潮,數以萬計的人群如螞蟻那樣集結在寶安縣深圳邊防一帶,伺機湧越鐵絲網,進入另一個世界 , 香港。翻越深圳附近的[梧桐山],不小心從[燕子巖]摔下,死在谷底的不知有多少。 幸運的便踏著别人的屍體過邊界而進入香港市區;不幸的給戈嘎兵,印度阿差,黃皮, 白皮的差人逮到,若非有親屬在香港當差,而且能說出他的編號的話,全被押過羅湖橋,送返大陸。想不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個被押返大陸的不幸者;那時只有十六歲多,剛讀高 中一年級。

沙河墟自恢復了自由市場以來,五日一集,十日一墟,逢節更是熱鬧。鄉下人的穿著比城市人更樸實,差不多都是一套黑色或黑褐色的唐裝服,只有新舊之分而已。賣蔬菜的用塊破草蓆舖在面前的泥土上,然後擺放些生蒜,老薑,芹菜,荷蘭豆,紹菜,白蘿蔔等應節的農產品。如果攤子上還多了幾項如生菜,茨菇,辣椒那些好意頭的貨色,那他過秤,收錢的次數比旁邊的競爭者多了。賣乾貨的却是用麻袋來盛放著各式貨品。紅豆,花生,栗子不在話下,紅枣,金針,發菜,腐竹,苳菇那些煮齋用料更是少不了。聽說 很多乾貨並不是當地產品,而是從外地進貨的,只想借自由市場出售而已。到另一邊去,是擺賣雞,鴨,鵝的地方。那些竹籠子,大的可放十五,六隻;小的也可放三,四隻。 賣牲口的綁紮,過秤非常熟練;那心算更是了得,十六両進制難不倒他們,不用三秒鐘 便把總數算出來。而買者對此速算不放心,甚至為之吵架,可是靜下心來慢慢算還是賣者對。有些詩文的顧客覺得沒面子,便說他斤兩不足,說甚麼賣者過秤時偷偷把尾指壓 秤秆,要求再秤一次。馬天庭覺得好玩,開了眼界。有些聰明的顧客在過秤前一定要殺價,而且一定有殺價的理由。只見一位中年婦人,大概是廣州來辦年貨的,左手往竹籠子抓了一隻母雞,用右手兩個指頭在雞屁股地方一壓,再用嘴巴對著那地方一吹,然後對那理了個平頭的賣主說:「大叔,你的雞怎可以值這個價錢呀?這隻雞已經下過蛋的,你還賣兩塊錢一斤?」

「大姐,我看你不識貨了,這是隻下過一回蛋的[二郎頭],肉最嫩,最滑。買雞要買這樣的雞,你懂不?」這位大叔好像是你可以不買,但不能批評他的貨,毫不客氣頂回去。

大概這位大姐也明白自己在故意找殺價的理由,只見她毫不介意賣者的重濁語氣。接著她用手在雞胃囊的地方輕輕地捏了一下,隨著露出笑容,好像抓到對方痛腳似的大聲說道:「大叔,你究竟塞了多少沙子進去?起碼有半斤多。一塊八毛錢一斤賣不?」

「塞沙子?你吃不吃沙子?我的雞是用米養大的。又冷又餓,哪人不把自己的雞喂飽才放在這兒賣?你要一塊八一斤的,這一籠全都是,隨你挑。」看他的脖子已經粗漲起來,差一點沒罵人。

那位大姐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很快的站起來說道:「那一籠全都是閹雞,我不要。」

「大嬸,一分錢,一分貨。只有買錯而沒有賣錯的。你嫌我的價錢貴,你可以先走一圈看看有誰的雞比我的毛色好又比我的平宜。有的話,那我勸你向他買;沒有的話,再回來找我。不過要快一點,因為我的雞會很快被賣完啊。」賣雞的已經厭倦這位大姐的討價還價並故意給她老一點的稱呼。

這位大姐真的順著他的意思離開了,大概心裡在盤算著,走一圈能省兩毛錢一斤怎能說花不來?幾毛錢夠我一天的飯菜錢了。正所謂「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貨比三家,絕不吃虧。後來鄧瑞強說他經常看到這位大姐在自由市場出入,不只在沙河墟這個地方。人愈來愈多了;討價還價的聲音也愈來愈嘈。雞,鴨,鵝給倒掛在秤鈎上也愈來愈頻密了。只見它們撲打著翅膀,尖聲慘叫地掙扎,買賣者毫無惻隱之心。過年過節的確樂了萬物之靈而苦了禽獸。在賣家禽後面那一行有幾個攤位是賣活魚的。泥鰍,塘虱,鯪魚用木盆子分盛著。買鯪魚的最多;過年買東西一定要好意頭。鯪與靈同音,魚和餘同音,所以它象徵著吉利的祥物,自然成了搶手貨。再順著人潮向前走,看見有一個地攤放著 幾個鐵籠子,裡面關著果子狸,金錢龜,穿山甲等山珍野味。還有一家牽著幾隻小狗在 兜售。誰都知到廣東人愛吃,而且通吃。在天上飛的除了飛機,地上走的除了機器,水 裡浮動的除了潛艇,差不多無一幸免。廣州永漢路便有一家專供吃狗肉的館子名叫[野 味香]。[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那是老廣描述狗肉的香味如何誘人。吃狗肉最好在冬季,因為狗肉含磷質較高,能暖胃,補身,壯陽。如果在夏季吃狗肉,受不了的 會流鼻血,甚至會生病。很多外國人都說中國人殘忍,連他們最喜愛的,比兒子還要親 的寵物|狗也吃掉。中國人,特別是廣東人才沒這假惺惺的一套;他們覺得[背朝天, 人所吃。]如果動物能象人那樣站著走的話,那麼他們不會碰的。如果說吃狗肉的殘忍,那麼吃牛肉,豬肉,雞肉...就不殘忍?其實吃甚麼肉都要殺生,都同樣殘忍。要做到真仁慈的話,那最好當和尚,吃素不吃葷。老外不吃狗肉,穆斯林信徒不吃豬肉和印度人不吃牛肉都有他們的理由。像印度人要把牛當作神來奉拜,弄到牛有牛死,人有人餓死才算普濟眾生。查實中國人對牛蠻有感情的,常念它替人勞碌一生,到它老死時也多把它埋了。吃牛肉並不成風氣,起碼在廣東如此。天庭到現在還未嘗過牛肉的味道。市場最盡處擺的是非常特別的貨色|糞肥,文雅一點叫作[夜來香]。廣州市大多數住戶是沒有化糞池那種現代設備。人們只靠痰盂那類器皿來方便,事後把它蓋起來,每隔兩夜便把那寶貝擺在門前靠近馬路處讓那些清潔工人收集。因為收糞時間是在夜深人靜 的時後,所以廣州的居民都把它稱為[夜來香]。

只見一位大概三十多歲的壯碩的鄉下佬把右手的中指伸插到其中一桶糞肥裏搞動一下, 然後把那淺黃色的流質往舌尖一放,說道:「兄弟,這桶貨摻水太多了,一點味都沒有。」

對方還未回答,鄧瑞強搶先說道:「劉叔,怎麼啦,嫌味道不夠呀,要不要加點鹽?」那位給瑞強稱為劉叔的鄉下人轉過頭來,很高興地叫道:「嗨,瑞強這麼巧,也來沙河墟辦貨。好久沒見了,今天甚麼風把你吹來了?」

「劉叔,這麼寒冷天時,除了西北風以外還有甚麼風?今天我帶了我表弟來看看熱鬧,也準備順道拜候你。想不到就在這裏碰上了,那麼可以省點腳力。是了,你怎麼這樣早就收市,賺夠了?」

劉叔與馬天庭作了見面性的點頭,然後說道:「瑞強,逢年過節,買賣照例好做一點。今天你們來[趁墟],想辦些甚麼年貨?」

「劉叔,年晚宰雞,人家有,我也有就算了,說不上甚麼辦貨了。」瑞強還是兩手把扶著自行車,然後前後張望一下,接著對劉叔說了些馬天庭似懂非懂的行家術語:「戴帽的,扁嘴的都有鬚,啄地的要抓。一個鐘頭後我會拜候劉嬸。」

馬天庭在旁聽著納悶,瑞強你這家伙在說甚麼呀?可是劉叔却笑嘻嘻地答道:「非常好,一言為定,我在家等你。記得和你老表一道來。」接著與瑞強他們兩位握了握手,再說幾句客套話,便轉回頭跟那位賣糞肥的議論價錢。

離開了沙河墟,馬天庭實在忍不住要問起瑞強來了:「老表,剛才你跟劉叔在說些甚麼,我真的聽不懂甚麼叫戴帽的,扁嘴的,更不懂甚麽要鬚,要抓。」

「哦,你初入行,當然不懂那些暗語。幹這行的一定要醒目;你能忍到現在才問我也算是個聰明人。剛才在墟裏,你有沒有看到那兩個帶紅臂章的市場管理人員?他們很注意那些逢墟必趁而每次又買很多貨的[水客]。來自由市場買一兩隻雞或鴨,那是正常的顧客。如果經常來而且每次都買十隻八隻的,那算炒買炒賣,要被制裁的。廣州市郊區很多小墟鎮如三元里,芳村,江村,沙河我是輪著去的。每個墟鎮我都有相熟的賣主;很多交易都在他們家裏進行而不在市場上惹人注目。市郊近便,但利錢不深。這次帶你來這裡主要讓你開開眼界,心裡有個底。日後待你買了自行車,我帶你到遠一點的地方去,如順德,番禺,肇慶縣見識見識,那裏入貨比這裡平宜三分一左右。」鄧瑞強一邊在那窄而不平的田壠上踏著自行車,一邊向坐在後面的天庭解釋:「如果你真要幹這行的話,你要學點暗語。當你要說一,二,三,四,五;那麼相對的暗語是枝,鬚,酒,馬,抓來代替。當你要說百,千,萬;我們用舊,撇,盤來代替。戴帽的就是鵝,扁嘴的是鴨,啄地的是雞,青料是魚,坦克就是穿山甲了...」

婉拒了劉叔的中飯,他們兩位又要趕回廣州市去了。車尾特造的架子兩邊各掛上一個長圓型的竹籠子;一個裝著兩隻鵝和兩隻鴨,另一個盛著五隻雞;再各披上一塊麻袋布擋住 , 好讓家禽安穩些而不會亂叫,同樣走貨者也心安一點。馬天庭坐在架子上,兩腿略為張開,輕壓在籠子上。鄧瑞強把持著扶手,向前助跑了兩下,輕巧地使了個前身上車法,再加速踏踩,自行車便箭也似的朝廣州方向飛去。很快便回到廣州市區;經過中山 六路,拐進朝天路,過了光塔路那交叉點便算進入米市路了。米市路不長,從光塔路起,到惠福路止。整條路給臨時地攤擺檔,熙攘的人群塞擁得水洩不通。這裡算是廣州的自由市場之一。鄧瑞強推著自行車,不停地撥弄扶手那個鈴子,叮噹叮噹作響。但是人們 並不理會。後來瑞強提高嗓門喊道:「各位,借過,借過,開水來了!」好不容易才擠 出條路來;可是這條路能擺攤的位置全給佔了。漸漸走近惠福路那段,馬天庭正想問瑞 強是否來得太晚了;豈料瑞強把自行車停在一個攤位前面,對著那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小伙子打了個照呼:「榮燊,不好意思,今天遲了點。對了,讓我替你們兩位介紹一下。這位是我表弟馬天庭。」接著轉過頭來對馬天庭說:「這位是我死黨謝榮燊,也就是上次我要介紹給你認識的那位朋友,他也住在蓮花井。」

謝榮燊國字型臉,常帶笑容,深明眼瞼呈鳳目形,配上兩道濃而長的眉毛,加上挺正的鼻子,如果身材高一點的話,可算是一位英俊男子。他與馬天庭握了手,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在瑞強那輛自行車尾架另一邊把那一籠雞解下來,放在他預先替瑞強佔了的攤位上。原來他們互有默契,誰先到便誰先佔攤位。謝榮燊那擔蔬菜快賣完了,剩下的削價求售;可是那些家庭主婦並不感興趣。女人買東西有她們那種習慣 , 貨要擺滿,能讓她們挑選;價錢要平宜,最好能殺價;過了秤以後,希望老板大方一點,能順手多給一些,把秤秆壓起來才滿意。這時謝榮燊也不在乎有沒有顧客要買那些剩菜,心裡想賣不了可以帶回家吃。現在倒樂得閒著與馬天庭聊聊天,樂得大談他的生意經:「老表,做我們這行多少帶騙。有一次簍裡的田雞(青蛙)只剩下兩紥。因為田雞會跳跑,所以我把它們每兩隻綁在一起,然後放進編織細密的竹簍裡。有一位大姐看到[生猛田雞]幾個字便過來買。我從簍裡拿了一紥給她;她看了一下,搖搖頭,嫌小不要。 我把那一紥放回去,把另一紥拿出來;她還是嫌小,要求再看第三紥。那怎辦?簍裡總共兩紥。於是我把田雞放回去,手在裡面亂掏一陣,然後把第一紥拿出來。不過這次我不抓田雞的腰部而抓著兩腳,把它們倒吊著,看起來便圓大一點。這次這位大姐滿意了;可她再要一紥。我如法炮製,把最後一紥也拿了出來。想不到她還要第三紥,我只好說沒了。她嚷著怎麼會沒有呢?剛才那兩紥小的也拿出來,讓她再挑。這回可遭了!幸虧自己還有點急智,我說那兩紥不賣了,我要留下來晚上做菜用的。她也沒說甚麼,把那兩紥買了。」   

馬天庭忍不住笑起來,說道:「那位大姐好像猴子那樣[朝三暮四];而你就是那耍猴子的主人。」 

老表,甚麼叫[朝三暮四]?我這個人書唸得少,只有小學畢業,甚麼都不懂,只知道擺街市,混兩餐。」謝榮燊瞪大眼睛問道。

「多讀兩年書並不見得比你聰明。能混兩餐已經是一種本事。其實社會教育比學校教育更實際。[朝三暮四]只不過是句成語而已。」馬天庭看出謝榮燊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不敢帶半點教導的語氣說話:「以前有位老頭養了好幾隻猴子。有一天他對猴子說,明天開始每位早上三個桃子而晚上吃四個。那些猴子聽了很不高興,而且踩腳起哄。後來主人改了早上四個而晚上三個,那群猴子聽了高興得拍手歡呼。一天同樣給七個桃子,只不過說法不一様。你賣的田雞還是那兩紥,只不過拿出來的手法不同而已。我用猴子來與人比,當然有點不倫不類。」

「老表,看你一表詩文,整個讀書人的樣子;現在要入我們這一行,我真替你可惜。你要知道幹這行是很沒面子的,臉皮薄一點都幹不了。有時要對顧客低聲下氣,給人罵了還要笑著臉,像煮熟的狗頭一樣,牙齒全露,忍到一點自尊心也沒有似的。」謝榮燊那兩片寬厚的嘴唇說得天庭心裡舒服。

天庭感覺到榮燊對自己的尊重,便也變得好像已經入了這行似地說:「唉,這年頭,有甚麼這一行,那一行的,[馬死落地行]。有誰生下來便註定要幹這行的?魯迅說過人生世上,第一要生存,第二要溫飽,第三求發展。現在至重要的是如何去解決兩餐問題。這一行既不是偷,也不是搶,為甚麼沒有自尊?」

馬天庭雖然站在街市上講話,但聽起來還是那麼引經據典,一派書生氣。這時鄧瑞強經已把自己的攤位準備好,秤秆也從那個放錢用的大書包裡拿出來,也正好他聽到天庭關於自尊的議論,於是也插上一嘴:「老表,你說這一行不落面子,還有自尊,那麼麻煩你替我喊一陣子,吸引幾個顧客過來看看,不一定要買,那便算你還有自尊,也算你入了這一行的門檻。來呀,怎麼不好意思啦?」鄧瑞強真的迫人,不曉得他是在開玩笑呢,還是故意來個入行考試。

這下子可把馬天庭窘住了。不喊,那不是自打嘴巴了嗎?喊吧,那確令人難為情的。那又該怎樣去喊?自己從來沒試過這種尷尬的場面。唉,管它呢,別的攤位怎樣喊,自己跟著怎樣喊不就可以了嗎。沒殺過豬,也吃過豬肉哇。怕甚麼難為情,誠如那些搬運工人所喊的「鬼叫你窮,頂硬上呀!」先亂喊一次,過了這關才說。至於有沒有人來買那是另一個問題了。於是馬天庭硬著頭皮把喉門清潤一下;奇怪,怎麼那地方就好像有東西卡住一般的,發不出聲音來。看到瑞強迷起那對小眼睛在旁暗笑,心裡更急;心裡急便越發不出聲來。榮燊比較厚道,在旁勸說算了,還罵瑞強不要迫人太甚。這時一股強烈的自尊加好勝心幫了忙,使馬天庭開了腔,終於喊了出來:「有髻的,無髻的,還有二郎頭,剛從農場第一時間運來的。你們不買,也應該過來看看呀;有我的那麼平宜,也沒有我的好哇!」

這麼一喊可真的把路過的人群引起了注意;一下子這麼多人轉過頭來看他,馬天庭立刻感到不好意思。有人真的過來問價錢了,但目光却釘在馬天庭身上,打量著,差點沒說你這個白面書生在擺地攤的確有點不倫不類。這時騎虎勢下,馬天庭也只好硬著頭皮上,向剛才問雞價的少婦說:「二塊五毛一斤。」

「這麽貴。」那位少婦只搖著頭說。她帶著一位小男孩,大概是她兒子吧;他好像要拉他母親離開似的。馬天庭立刻向她解釋:「大姐,二塊五毛一斤這麼嫩的雞不算貴了。別人養雞是用糠加蕃薯;我們養的雞吃米和黃豆長大的。你不相信?看看這些雞的毛色油亮亮的便知道高檔了。十斤米還換不回一斤雞肉,你也知道現在多少錢一斤米的啦。現在我一斤雞只賺你幾毛錢,你也不讓我賺?我們兄弟幾個從農場出來的路費每人都花好幾塊錢了。」除皮膚白了點外,馬天庭一副[支農青年]的樣子是能令人相信的;支農青年那種悽涼廣州市民很明白的;所以那婦人不好意思再討價還價了。不知道是有點懷疑還是好奇心重,她還要問:「那你被下放到哪個農場?」

「平沙農場。」馬天庭記得中山縣是有這麼一個農場的。心裡想道如果不傷害別人,說說謊也無傷大雅的。

「我有個弟弟也被下放,不過不是農場而是中山民眾公社。」

「哦,民眾公社離平沙農場很近,我有位同學也下放到民眾公社。」聊了一陣子,生意做成了;那位大姐買了兩隻雞又到別的攤位逛去了。這麼快便賣了兩隻雞,心裡免不了有一陣高興。可是撒了謊也令心裡不舒服,馬天庭多少還有讀書人那種迂腐氣。隨後再深想一層,根本沒騙她甚麼嘛,何必這樣與自己過不去呢?真的沒騙她甚麼嘛;經過一番自我舒解,心情便坦蕩多了。剛才還背著偷笑的瑞強這時轉過身來,拍著天庭肩膀說:「老表,想不到你倒有點鬼馬口才,真是孺子可教也。」

替瑞強過秤收錢的榮燊把秤秆和錢交還給瑞強,順著說了幾句:「瑞強,不知是你教人,還是人教你了。你老表是懷才不遇,落難到這兒替你做買賣; 你最好不要欺負人家。」

「哪裡,哪裡,我只是開玩笑而已。我早就知道老表是個不可多得的頂尖人才。」瑞強笑辯道。已經晚上七點鐘了,瑞強還剩下一隻鵝沒賣出;榮燊也剩下幾斤菜;他們決定不賣了,把它留下來吃頓豐富的。瑞強家太窄小了,所以決定在榮燊家開餐。其實瑞強他很習慣在謝家吃飯;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回家把老婆也接過來。基本上謝家的活動是吃,喝,聊。瑞强的老婆也無所謂,好像有了兒子便萬事足似的,無時不笑嘻嘻的,從不抱怨。榮燊對她讚不絕口;瑞強也樂得有人替他作宣傳。看他呷一點米酒,嚐一口菜,迷著那雙小眼睛在微笑,一副馭妻有術,怡然自得的樣子,令人羨慕。瑞強烹調技術有兩下子;那柱喉醬,竽頭蒸鵝比飯館的還要好。他把洗乾淨的鵝用鹽裡外都擦一遍,再裡外擦上柱喉醬,然後往鵝肚裡塞滿削了皮的竽頭和一扎蒜苗,放在大鍋裡蒸。先大火,後小火蒸它四十五分鐘至一個小時,視鵝的大小而定。這樣慢火蒸,把鵝的鮮味慢慢地滲進竽頭裡,竽頭的香味也混入鵝肉裡面,其它醬料的味道也混合得恰到好處,令人聞到已經垂涎欲滴。這隻七八斤重的肥鵝,再加上那些容易脹胃的竽頭,足夠十二人用。除了榮燊一家五口外,還邀請了鄰家的劉煒生和歐德華。俗話說「近官得力,近廚得食。」幹這行買賣的人有理沒理,那兩餐確比一般人家豐富得多。謝榮燊長相與他母 親很像。因為父親很早去世,一家人全靠她母親做這種買賣來維持生計。榮燊有一個姐姐,兩個妹妹而沒有兄弟。姐姐在一家工場工作,兩個妹妹還在唸書。現在榮燊母親的担子比前輕鬆多,基本上她把担子卸給了兒子。榮燊母親的眼神顯得機警而忠厚,但那國字型的輪廓也說明她的個性很強。聽說這樣的臉型長在男性頭上是很不錯的,可是在女性頭上的話,那會剋夫。有些人認為這是迷信的說法,然而非常之不幸,這種迷信的說法却應驗在她身上。她本人也以此為戒;她兒子的女朋友也一定要讓她過目方能交往。坐在榮燊旁邊那位女子的五官長得很分明,那蓮子般的臉型特別耐看,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那麼舒服。看她與榮燊親暱的神態,可以猜出是榮燊的女朋友。馬天庭與鄧瑞 強共坐一張橋櫈,心裡在想幹這行的人都很早結婚的,至少很年青便有女朋友,而且外內在美都不錯。看看自己形影相吊,還要每天想辦法躲避那些街坊大姐煩擾,真是同人不同命。多唸幾年沒用的書,做甚麼事都來個理性分析,算了才做,往往誤了時辰而失去機會。反觀他們沒把事情看得那麼複雜,做了才算,反而有點成績。正在想得入神的當兒,榮燊的母親用她那雙筷子的另一頭夾了塊鵝肉放進天庭的碗裡,隨著瑞強那樣稱呼:「老表,怎麼你連吃飯也是那樣詩文的?在我家應該像自己家一樣,不要那麼客氣。菜不夠也要吃飽飯呀。對了,你怎麼不喝酒呢?」

「謝嬸,我沒跟你客氣。如果客氣的話,我也不會第一次見面就在這兒吃飯了。不過,我不會喝酒的。」天庭看到她的年紀比自己母親小,所以稱她為謝嬸。如果比自己母親的年紀大的話,那便稱她為謝姆了。現在不曉得她的實際年齡,那最好對她稱呼得年青點。

「酒多喝是不好,但每天喝一點點是對身體有好處的。我自己有風濕症,又沒有甚麼特效 藥;除了秋冬之間服用兩副蛇膽以外,平常我是靠酒來行血氣的。」榮燊母親現在已經臉帶紅暈,那雙鳳型眼讓人知道她曾經漂亮過。丈夫早逝,兒女負擔重,加上無情的歲月使她臉上多了層霜痕。看到坐在另一張橋櫈上的劉煒生和歐德華只管吃白飯而沒夾菜,她便嚷道: 「喂,煒生和德華,你們兩位不是第一次見面,幹嗎那麼羞人答答的,只管吃白飯。你們不是要我替你們夾菜吧?」

煒生和德華連忙否認自己客氣,特別那滿臉稚氣的德華紅著臉替自己解釋:「阿嬸,我們已經吃了很多了。我們不講話,吃得快。其實吃得最少的是你自己。」長得高瘦的煒生不曉得哪來的靈機,挑了那塊鹅屁股放進她的碗裡,然後咧嘴笑道:「阿嬸,我借花敬佛。聽說這塊尾巴肉只有長者才有資格吃。來,我敬您一杯。」煒生拿著酒杯,果真的站起來了。一呼百應,每位都隨量的把酒杯往嘴裡沾了一下。瑞強和榮燊却相互乾杯,一飲而盡。榮燊還把杯子倒拿著,在眾人面前晃了一下以示他的酒量。瑞強也不示弱,同樣把杯子倒掛並高聲喊道:「勝旣!榮燊,我與你再乾一杯。」隨著他拿起酒壺往榮燊和自己的杯子滿灌,然後以豪者姿態大放厥辭:「能飲者再比高下,不能飲者只管吃菜。對了,如果你們把菜全吃了算是請你們吃了一頓痛快;如果你們沒胃口的話,也算是請你們吃了一餐。所以你們最好不要那麼客氣。」

「瑞強哥,我看你有點醉了,你已經喝了五杯有多了。」馬天庭在旁看得清楚,注意到瑞強已經臉紅耳熱,腳步有點浮。

「我醉?你真會開玩笑;沒兩斤白乾是灌我不倒的。老表呀,書是你讀得多,但是酒你喝不過我的。我這些兄弟呀,書是沒唸幾年,但你千萬不要少看他們;全是江湖中人,最講義氣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瑞強醉話滔滔不絕;可是手指已經不聽使喚,連那塊鵝肉也夾不穩,掉在地上去了。他彎下腰去找,大概血充眼球,怎麼也尋不到。這房子地面甚麼都沒蓋上去,沒磚,沒石,沒板,全是一般的泥土,給踏得實實而已。煤油燈照不遠,檯底下漆黑一片,其他人把身體移動一下,讓煤油燈光射到地面去,也幫不了瑞強的忙。

「瑞強,丟了就算了。地上那麼髒,找到也不能吃。碟上那麼多你不吃,却偏要捡地上那一塊。」謝嬸說著便夾了兩塊放進瑞強的碗裡。

女士們早已吃飽離座。榮燊的女朋友泡好了一壺茶走過來,每位一杯。她還對瑞強說:「瑞強哥,這是上好的龍井茶,多喝幾杯可以醒酒的。」

「麗雲,真的不敢當,勞煩你來倒茶。」瑞強還算清醒,尚未出洋相。後來天庭扶他回家時候,給風一吹,甚麼吃的,喝的全都吐了出來。這一吐反而令他感到舒服點。頭,胃好過一點,瑞強的嘴巴又活動起來,居然還唱起粵曲的《柳毅傳書》來:「龍阿..女,三阿 .  .阿...娘,託我柳毅..把書...傳。龍宮歡宴,飲阿...瓊莚。」還未唱到[龍女將酒獻],他又打起嗝來了。這次却沒有東西吐出來。可能只是竽頭漲中,引起胃氣上湧而已。有胃病的人是不應該吃竽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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