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平遥夜话 — 谁是最可恨的人
作者:张大青
张大青,又名张大星,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1981年赴美留学。现为电影制片人、编剧。
1950年6月25日,朝鲜领袖金日成挥师南下,跨过临时边界线,试图一统河山,历时三年的朝鲜战争由此全面爆发。这场战争撬动了二战后的东亚地缘政治版块,重塑中美苏大国关系,改变了台湾海峡那边的命运,影响至今不衰。转载本篇,以志不忘。
1987年我在山西平遥,参加八一电影制片厂和加拿大合拍的《白求恩》。剧组里面有个名字叫瑞的英国灯光师,看样子不到60岁,五短身材,秃顶,脑后剩下的头发花白,讲话很下等阶层,脏字很多。
来参加那个剧组的西方成员,每个人都是接受了平时的2/3甚至更少的酬金,目的就是为了能到刚开放不久的中国内地来一趟。收工之后,经常看到他们在平遥古城里转悠,大惊小怪于各种对我来说是稀松平常的土特玩意儿。唯独这个瑞,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下了班只是在屋里独自喝闷酒。喝多了走出屋来,嘴里还要骂骂咧咧,似乎看见中国的什么都不顺眼,一次,连收工回来的演员郭达都没有放过,只因郭打着绑腿,穿着八路军的服装。
1950年9月19日,在朝鲜半岛西部仁川,麦克阿瑟将军身着皮衣,巡视新拉起的战线。陪同他的是第十军团司令、少将Edward M. Almond(图左)、第五舰队司令、中将 Arthur D. Struble。(美联社图片)
从一开始,我对瑞的态度就是不敬而远之。但有一次,剧组女主演生日聚会,在院子里架了一堆篝火,大家围坐着喝酒,瑞也在。他看见我,就凑上来,只听他嘴里含含混混的,显然已经有点醉了。
他说他不喜欢共产党中国。对此我毫不惊讶。但他又说他也是减了酬金,同意来这个剧组的。对此,我感到颇为意外。他还说以前曾经见过很多中国人,很多。他说,在亚洲。
然后,又喝了几口酒,瑞终于憋不住,告诉了我一个既不光彩,更不合时宜的个人秘密:他曾经是英军驻联合国部队的一个下等兵,机枪手,1951年参加了朝鲜战争。他说,他曾经在一场“很大的战役”中,和中国的志愿军激战了三天三夜。(听他的意思,这场“很大的战役”,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但是,因为我只知道中国人取得胜利的上甘岭战役,所以到底也不知道他说的那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打的,等等。)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最可恨的人。
1950年11月15日,在新义州—安东(中国城市)鸭绿江的一座桥上空,海军战机俯冲轰炸机AD-3(图中上)在朝鲜一侧投下2000镑炸弹后拉起。(美国国防部图片)
篝火暗红色的光中,瑞的灰色的眼球,浑浊,闪动着顽固。
开始时,他坚持说,他当年打的,是一场遏制共产主义,维护人类和平的战争。一度,他甚至变得慷慨激昂起来,不论我对他说什么,他都说,他在打仗时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他三天三夜的鏖战,他说,靠的就是这个信念。
但是,再多喝酒之后,他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恐怖。
我不敢睡觉。三天三夜。晚上,我一点困意都没有。我的排长告诉我们,你们的人是不在乎生命的。如果被摸上我们的阵地来,我们就全都完蛋了。所以我们不停地放枪,不停地放。
你们的人,手中的武器比起朝鲜人的来,要差。(朝鲜方面,当时是苏联给的装备,而志愿军初入朝时很多还是自己解放战争时的武器。)但是你们的人,顽强。很多次,他们只是往我们的阵地猛冲,却很少开枪。我怀疑他们是否枪里都有子弹?(据说,有些志愿军部队,冲锋前每人只能发很少的子弹,曰:“不许放空枪”。)你知道,你们的人是怎么拿下我们的阵地的吗?
1951年1月27日,在朝鲜半岛洋吉(Yangji),被缚的一双手穿过雪地中的透气孔,雪下之人被撤退中的共军击倒,奄奄一息。(美联社图片)
篝火“啪”地爆出火星,瞬间照亮了他那灰色的混浊。
他们人海般地冲过来,而且队形密集。我们的机枪,就这样扫过去,扫过去。直到他们的尸体堆在我们的阵地前,使得我们的视线都受到了影响,我们的排长才下令,撤到下面一条战壕。就是那样,一直冲,一直扫,一条战壕接着一条地退下来,直到我们最后放弃了阵地,撤到下面一个阵地上,重新再来过这一切……
再喝了一会后,瑞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惶惑。
有一次,我们彼此能够看到对方的眼神。他们瘦小,衣服都很单薄。我看他们的年龄,都和我一样。我那年是18岁。
1950年9月,汉城巷战。(美联社图片)
篝火只剩下了残存的炭灰。瑞已经醉得快到了说不清话的程度了。但是,他还是在不停地说。酒精作用之下,他突然从胸口拿出一张显然是一直带在身边的,包在透明塑料膜里的卡片。年代久远,卡片已经变黄。我看到,那上面没有他的照片,但是有他的名字和部队番号等等。那是他参加朝鲜战争时的士兵证。我本能地不愿意触碰那个东西,那是这个最可恨的人的罪证。
这个,你看看!我那年18岁。18岁。
突然,他抓住我的手,用力握紧。
我根本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我们的长官告诉我们,我们是为正义而战,为自由世界而战的。我就打。打。我害怕。我只有18岁。我那年只有18岁。
1952年4月8日,在朝鲜东部,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从碉堡中纵身一跃,躲开了即将坠向山坡上的共军82毫米迫击炮弹壳。(美联社图片)
炭火的微光,已经不足以照亮四周。以后的谈话,是在黑暗中的,语无伦次。
多少年来,一身一背的冷汗。我害怕。我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每天晚上。总是想,他们和我一样年龄……我看到他们。他们的眼睛。上帝。我还总是看到他们的妈妈。
瑞面对我,忽然开始把手中的那个士兵证往我的手中塞。
这个,我送给你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中国人。所以,你收下。当个纪念吧。(我当然没有收他的)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听说这个电影,就推掉其他一切,到中国来了吗?
1951年3月30日,美军第25师的坦克用喷火器攻击深藏于朝鲜汉江旁山中的敌方碉堡。(美联社图片)
一阵夜风。死灰复燃的篝火,忽然暗暗地烧亮,跳跃在瑞的灰眼球上下。
因为,我听说,在中国和朝鲜的边境上,在那条江边(他一时说不出江的名字,但是我知道是鸭绿江),有一个他们的纪念碑。我要在这个电影结束以后,是的。我要去那里。我要去那个纪念碑。我要对他们说……哦,我要把这个士兵证,放在那个地方。我要对他们说……不过我听说那里现在很少有人去,但是,我要去。我要对他们说……我还要给他们敬礼。是的,要敬礼……
1951年5月10日,在北朝鲜韩川一个补给站附近,B-26轰炸机的一轮凝固汽油弹轰炸后,地面成片茅草屋纷纷着火。(美联社图片)
火又灭了。黑暗中,我听到压抑着的涕泪交加。嗫嚅。
我要对他们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我那年,18岁。
我不记得最后我们是怎么收场的。我只记得第二天,瑞开工的时候,见到了我,冷冷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更不记得他曾经坚持要给我他的士兵证。或者他害怕我会告发他……我不得而知。
1950年12月26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在F4U-5海盗式战斗机的有效支援下,将战线向前推进。(美国国防部图片)‘
那以后,也还是常常听到瑞动辄诅咒这个那个,骂中国,骂共产党。后来,我因私人的事情提前离开了那个剧组。但我听说,那年秋天电影结束后,瑞真的请组里帮他买了张票,去了吉林。
这些年来,每当有人提起当年朝鲜的战事,我总会不自觉地在想象中看到一个最可恨的老兵,独自一人,站立在鸭绿江边上一座中国士兵们的墓碑前。敬礼。脑后剩下的花白头发,在江风中抖动。
他那年18岁。他不是最可恨的人。
记于韩战爆发纪念日
1950年12月8日,在Koto-ri(江东里),美海军陆战队、英国皇家海军陆战队和韩国阵亡士兵运到一起,举行集体葬礼。(美国国防部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