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红卫兵登场
(1)
1966年8月12日,八届十一中全会闭幕后,毛泽东看到自己在党内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打倒刘少奇,于是马上改变斗争的方式。六天后的8月18日,毛泽东亲自登上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拉开了红卫兵造反运动的序幕。
在谈红卫兵运动之前,有必要先谈清楚几个基本的问题,这样比较容易理解红卫兵的各种行为。
第一个问题:红卫兵是一群狂热而冲动的愚昧者吗?
现在有很多人,特别是年轻的一代,认为红卫兵是一群狂热而冲动的愚昧之人。现在的影视作品,基本上把红卫兵描绘成一群凶神恶煞般的冷酷无情机器人。很多人认为红卫兵被毛泽东的个人崇拜宣传搞得失去了理智,被洗脑了,毛泽东一声号令,红卫兵就纷纷响应,盲目造反,干出各种荒唐和疯狂的暴行。
这种看法把历史过于简单化了,更是太小看了人民的觉悟。当年中国固然是大搞个人崇拜,新闻报刊铺天盖地的宣扬毛泽东思想,每人一本红宝书,把毛泽东捧成了“神”。
红卫兵虽然年轻,但也绝不是文盲,都是读了很多书,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绝不是毛泽东用一本“红宝书”,再挂上“四个伟大”的头衔,就可以把他们忽悠愚弄了的。
不少人之认为红卫兵被洗脑,他们的证据就是红卫兵表现出来的“狂热”和“冲动”。他们认为“狂热”就是愚蠢,“冲动”就是没有理智,一个人表现出来“狂热”和“冲动”,那就是被洗脑的表现。
的确,在平凡人的生活中,有一个约定成俗的常识:谨小慎微的人,往往被认为是聪明的;而狂热冲动的人,往往被认为是愚蠢的。但我们也不应该忘记一条古训:“大智若愚”,真正具有大智慧的人,看上去反而很愚蠢的样子。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成就不了大的事业;而成就大事业的人,往往是狂热冲动的人。
中国近代史,就是一批狂热冲动的人写下的。1905年同盟会创立时,除孙中山和黄兴年龄稍大外,主要成员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宋教仁23岁,胡汉民26岁,汪精卫22岁,陶成章25岁等等。这几十个既没有枪,也没有钱的年青人,却要起来造反,试图推翻历经二百多年的大清王朝,是不是太狂热太冲动了一点?但他们的狂热和冲动居然成功了。1927年,毛泽东带领一支“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队伍上井冈山,也要起来造反,敢与蒋介石的千军万马对抗,是不是也太狂热太冲动了一点?但他们的狂热和冲动居然也成功了。
(2)
毛泽东和林彪都被认为是很有“智慧”的人,但事实上,毛泽东和林彪也有狂热和冲动的一面。林彪有一段著名语录,在文革时被编成红卫兵的《语录歌》,到处传唱。林彪语录是这么说的:
一切战术中,最重要的战术就是死打,打光就打光,完蛋就完蛋。在需要牺牲的时候,要敢于牺牲,包括牺牲自己在内,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一响,老子就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毛泽东也说过类似的话,1967年2月3日,毛泽东会见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时,说:
文化大革命取得了相当的胜利,但巨大的胜利现在还没有,在明年这个时候,也许可以有,但我们还不能断定。也许我们这批人要被打败,我时刻准备着,打败就打败!总有人起来继续战斗。
林彪说“完蛋就完蛋!”,毛泽东说“打败就打败!”,这就是狂热和冲动的表现。文革早期,《林彪语录歌》非常受红卫兵的欢迎,因为它正好符合红卫兵们不顾一切造反的狂热心情。虽说红卫兵们有狂热,也有冲动,但他们同时也是有理智的,有思考的,这就像毛泽东和林彪一样,有狂热,也有思考。
1905年同盟会起来造反,他们的革命热情,是为了建立一个新世界,一个没有皇帝的新世界;1927年共产党起来造反,他们的革命热情,也是为了建立一个新世界,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新世界;1966年红卫兵起来造反,他们的革命热情,也是要建立一个新世界,一个破除所有旧思想、旧风俗习惯的崭新世界,红卫兵的最响亮口号就是“打碎旧世界,创立新世界”。
虽然愚昧的红卫兵也有不少,但总体来说,红卫兵并不是一群没有头脑的愚昧之人,他们表现出来的狂热和冲动,是一种建立新世界的热情,是人类自古以来就有的天然情绪。当年的红卫兵,并不比我们现在的年青人愚昧或愚蠢,只是现在的年轻人,缺乏建立新世界的热情。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红卫兵运动会出现大量的暴力行为?
红卫兵运动最被垢病的一点,就是打人的暴力行为。红卫兵都是十几岁的年轻孩子,他们的暴力行为,是来自什么人的指使或教唆吗?
从现在的各种证据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人指使或教唆红卫兵使用暴力,毛泽东本人也多次呼吁“要文斗,不要武斗”,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也没有教唆红卫兵去打人。红卫兵的打人暴行,是一种自发的行为。这是因为红卫兵们认为:暴力是合理的,对坏人就应该使用暴力。
(3)
为什么红卫兵会认为暴力“合理”呢?这就牵扯到中国的文化底蕴。中国人的性格,具有明显的斗争性,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好斗”。毛泽东多次对外国人说到过“中国人好斗”。
1967年2月3日,毛泽东会见阿尔巴尼亚党政代表团时说:有人吹牛皮说,中国这个国家是什么“爱好和平”。其实才不是那样,中国人爱斗争,动不动就打,我也是一个。好斗,出修正主义就不那么容易了。
1967年5月1日,毛泽东会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时说:有人说中国是酷爱和平的,我看就达不到那么酷爱的程度,我看中国人民还是好斗的。
1975年12月29日,毛泽东会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的女儿时说:谁说中国人爱好和平?那是瞎说。事实上,中国人很好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毛泽东说“中国人好斗”,是对中国民族性的一个深刻理解。为了对比,我们看看邻居印度的情况。印度最著名的思想家甘地,他的名言是“非暴力抗争”。甘地说:“我们用非暴力的形式对抗暴力,不是因为印度人害怕暴力和害怕流血,而是因为任何暴力都是非正义的,所以我们才不使用暴力来反抗暴力”。
这里看几个印度人非暴力抗争的例子,第一个例子是抗议良民证。当时南非殖民地当局给去那里打工的印度人发放类似于“良民证”的屈辱性身分证,要求印度人必须随身携带,否则就要处以刑罚。甘地号召大家用非暴力的形式反抗殖民地当局,他们不搞示威游行那样的对抗性集会,只是把殖民地当局发放的“良民证”撕掉、不携带。甘地带头撕掉了“良民证”,被殖民地当局关进了监狱,可是撕掉和不携带“良民证”的印度人越来越多,从几个到几百、几千,最后,在南非的印度人全部撕掉和不携带“良民证”,使殖民地当局不得不放弃了歧视性的“良民证”。
第二个例子是抗议英国殖民当局的盐税。甘地的支持者组织了几千名志愿者以非暴力的方式抗争,一排排的志愿者手挽着手朝盐库走去,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警察们乱棍齐下,志愿者任凭被警察打得头破血流,也毫不还手,直到倒地不起。第一排队伍全部倒下了,第二排队伍跟上去;第二排队伍全部倒下了,第三排队伍再跟上去,他们平静地等着警察把自己打倒,没有愤怒,没有反抗,只是前仆后继,勇敢赴死。
第三个例子是发起全国步行运动。甘地为了抗议英国的殖民统治,开始全国步行。跟随甘地步行的人,从几个到几十个,最后发展到几十万人的大军。这些步行的人群没有任何标语口号,更没有“英国人滚回去”、“打倒殖民地政权”等反政府号召,几十万的人群只是默默走过一个个城市、一个个乡村,以无声的方式抗议英国的殖民统治。
(4)
印度发生的那些事情,在中国是不可能发生的。甘地认为:“一切暴力都是非正义的,即使是对敌人使用暴力,也是非正义的。”这就像《圣经》里说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甘地这样的“非暴力抗争”思想,可以被佛教故乡的印度广泛接受,但中国人是肯定接受不了的。
中国人认为对待敌人,使用暴力是合情合理的,一个敢于用暴力反抗的人,才是好汉,否则就是太软弱,太窝囊,太没有男子汉的血性。这种“男子汉血性”的背后,就是“好斗”。
基督教、佛教等提倡非暴力的宗教,都不是在中国诞生的,而且在中国影响力也不大。中国人喜欢的文学作品“四大名著”之中,《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都是讲“武斗”的,《红楼梦》里虽说没有武斗,但“文斗”也是很厉害的,现在流行的武侠小说,更是宣扬血腥武斗的东西。中国人喜欢看“斗争”的作品,说明他们的内心是喜欢“斗”的。
中国人的“好斗”,当然并不是一个缺点。好斗,也就是争强好胜,往往是竞争和发展的原动力。中国没有像印度那样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就是因为中国人的“好斗”。
红卫兵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中国人“好斗”的血性,当年清华附中红卫兵写的《造反宣言》,就典型地反映出中国人的好斗性格。《造反宣言》这样写道:
我们既然要造反,就由不得你们了!我们就是要把火药味搞得浓浓的,爆破筒、手榴弹一起投过去,来一场大搏斗、大厮杀。什么“人情”呀,滚到一边去!你们不是说我们太狂妄吗?我们就是要狂妄!我们不但要打倒清华附中的反动派,还要打倒全世界的反动派,不“狂妄”怎么行呢?你们不是说我们太粗暴吗?我们就是要粗暴!对待修正主义怎么能缠缠绵绵,大搞温情主义呢?对敌人的温情,就是对革命者残忍!你们不是说我们太过分了吗?老实说,你们所谓的“不过分”,就是改良主义,这是妄想!我们就是要把你们打翻在地上,再踏上一只脚!
这些十几岁的中学生红卫兵写的《造反宣言》,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教唆,完全是他们自己写的,这充分表现出他们继承了中国人的好斗性格。这里所谓的“好斗”,就是承认对敌人使用暴力具有合理性。当时,红卫兵认为那些“黑五类”是阶级敌人,既然是敌人,对他们使用暴力,那就是合情合理的。
因此,我们在讨论红卫兵暴行的时候,不应该单纯地指责红卫兵施暴,更应该思考红卫兵施暴的背后,反映出来的更深层的东西。
(5)
第三个问题:文革时为什么会进行关于血统论的大讨论?
很多人都知道,文革期间发生过一次关于血统论的大讨论,是什么原因引发起人们对血统论问题的强烈关注呢?说到这个问题,还要追溯到毛泽东与刘少奇的另外一个重大分歧:驯服工具论。
1939年7月,刘少奇在延安马列学院作了一次著名的演说《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刘少奇这篇演说的中心思想是“共产党员要做党的驯服工具”。刘少奇说:“我们的党员不应该有离开党的利益而独立的个人目的,党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我们党员的思想和行动的最高原则。”
1958年7月,刘少奇在《北京日报》报社又做了一次著名演讲,进一步阐明他的“驯服工具论”观点。后来刘少奇的演讲被整理成文章《共产党员应该有什么样的志愿》,发表在《人民日报》上。刘少奇在文章中说:
“共产党员应不应该有个人志愿”的讨论,是一场关于“个性”和“党性”问题的争论。在这场争论中,异常鲜明地反映了两种世界观、两种立场的斗争。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们,污蔑党让干什么就安心干什么的党员,是“没有理想”、“没有头脑”、“没有创造性”的人,反对党员做党的工具,尤其反对党员做党的“驯服工具”。
我们说,党员是工具,是党的工具,我们每个党员、主席、总理都是工具,是无产阶级的工具,是人民的工具。有人说:“作党的工具也可以,但为什么非要作党的驯服工具呢?”他们对“党的驯服工具”这个词感到很刺耳,思想感情上接受不了。有人瞧不起忠诚的党员,他们看到这些党员对党这样驯服,这样忠顺,在思想感情上接受不了。他们认为做党的驯服工具,有损他们的“自尊心”,有损他们的“清高”。
既然党员是党的工具,那么党员是作驯服的工具,还是作调皮的工具呢?是作容易驾驭的工具,还是作不容易驾驭的工具呢?我们说,党员当然要作驯服的工具,要作容易驾驭的工具。任何忠诚的共产党员,都应该做党的“奋发有为的驯服工具”,为实现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而奋斗,这就是我们的结论。
刘少奇的原文中“奋发有为”四个字是没有的,他只是说“做党的驯服工具”,彭真看后提了一点意见,加上“奋发有为”,最后修改成“奋发有为的驯服工具”。
早在1939年刘少奇发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时,毛泽东就反对刘少奇的“驯服工具论”观点。1945年毛泽东在中共七大的《政治报告》,专门有一节讲《党性与个性问题》,这很大程度是针对刘少奇说的。毛泽东说:
党性与个性的问题,有人在整风中间提出过,外面也有人讲过我们。有些人怀疑中国共产党人不赞成发展个性,有人说我们忽视或压制个性,这是不对的。有个新闻记者写了一篇文章登在《大公报》上,说:“共产党是要消灭个性,只要党性,他们的许多文件上只讲党性,还做出增强党性的决定等等。”
(6)
我们党有党性,每个党员也都有个性。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不能设想我们党有党性,而每个党员却没有个性,都是木头,一百二十万党员就是一百二十万块木头。不能设想把一百二十万党员变成一百二十万块木头,不能把党员变成一模一样。
其实人是各种各样的,只要他服从党纲、党章、党的决议,在这个大原则下,尽量发展各人的长处。讲清楚这一点,对于党的进步,对于全体党员积极性的发挥是有好处的。不要使我们的党员成了纸糊泥塑的木头人,什么都是一样的,那就不好了。
在封建制度下,人民是没有人格、没有独立性、没有个性的。中国如果没有独立就没有个性,民族解放就是解放个性,政治上要这样做,经济上要这样做,文化上也要这样做。被束缚的个性如不得到解放,就没有民主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共产党员要为人民的个性解放和个性发展而奋斗。
关于毛泽东与刘少奇在“党性和个性”问题上的分歧,原中央党校理论研究室副主任阮铭回忆说:
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我曾和胡耀邦、周扬多次讨论过对毛泽东的看法,有时也谈及刘少奇与毛泽东的异同。有一回周扬告诉我,在延安时,他同毛泽东谈过“党性和个性”的问题,那时延安有争论,刘少奇比较强调个性服从党性,毛泽东是不赞成的。周扬说,毛泽东在“七大”做政治报告,第一个问题就讲“关于个性与党性”,毛泽东强调中国共产党代表人民要求独立解放,民族解放就是解放个性。
毛泽东之所以强调“个性”,反对刘少奇的“驯服工具论”,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毛泽东本人就是一个“个性”非常强烈的人。毛泽东的个性中,最为突出的三点是:我行我素的作风,造反叛逆的性格,永不满足现状的心态。这进一步形成了毛泽东的倔犟个性,凡是他认为正确的东西,就敢想敢说敢干,坚持到底,绝不动摇和妥协。
毛泽东的卫士长李银桥说:“毛泽东从来不愿做事循规蹈矩,不愿束缚他的性格。”毛泽东的秘书林克说:“毛泽东喜欢动,不喜欢静;喜欢进取,不喜欢守成;喜欢旗帜鲜明,不喜欢中庸之道;喜欢刚毅,不喜欢柔弱;喜欢惊涛骇浪,不喜欢安逸平淡。”
关于毛泽东和刘少奇对“驯服工具论”的态度,我们这里看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是刘少奇的一位司机,他回忆说:“我给少奇同志开一年车,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他一上车,我就把车开走;我一停车,他就走下去。”这样看来,刘少奇似乎真的是把司机当成是“工具”了。
第二个例子是毛泽东,他在1958年4月15日写的《介绍一个合作社》中说:“从来也没有看见人民群众像现在这样精神振奋,斗志昂扬,意气风发。中国劳动人民还有过去那一副奴隶相么?没有了,他们做了主人了!”这样看来,毛泽东为人民没有了奴隶相感到高兴,当然也就不会欣赏“驯服工具论”了。
在“共产党员要做党的驯服工具”问题上,毛泽东与刘少奇有很大的意见分歧,但这只是观点之争,并不是路线之争,所以没有引起两个人的重大冲突。
(7)
1949年中国建国之后,毛泽东与刘少奇在教育方针上,又产生了意见分歧。毛泽东的教育思想是“大众主义”,而刘少奇的教育思想是“精英主义”,按照当时的流行话,称之为教育的“普及”与“提高”的争论。
毛泽东认为,教育的主要任务是普及,提高劳动人民的教育程度。教育要为工农兵服务,学校要为工农兵开门,通过业余教育、工农速成学校等多种教育途径,使广大工农群众的文化程度得到提高,从而提高国民的整体素质。
而刘少奇认为,教育的主要任务是培养国家工业化所急需的大量专门高级人才,办教育的方向应该是高等化、专业化和正规化的教育,重点是培养国家建设所需要的高、精、尖人才。毫无疑问,中国为了尽快实现工业化,急需大量掌握尖端技术的专门高级人才。因此,刘少奇认为尽快培养这样的精英,是中国教育的重点,因为它直接影响到国家的工业化进程。
但毛泽东有不同的看法,毛泽东认为尽可能地提高大多数人的教育程度,培养具有良好素质的国民,这是更重要的。不过从1953年开始,刘少奇分管教育界,之后毛泽东的教育思想淡出教育界。从此教育界就按照刘少奇的思路,把重点放在培养高、精、尖的人才方面。1955年,各种业余学校和工农速成学校停止招生,标志着教育的重点从“普及”倾向到“提高”方面。
此后,中国教育全面照搬苏联的模式,斯大林的名言是“技术决定一切”,中国也按照苏联经验,把教育与经济建设的“五年计划”密切结合起来。比如五年计划中制定了发展核工业的计划,大学就按照这个计划,大量招收“原子能专业”的学生,直接为核工业培养高级人才。因为教育与工业建设直接挂钩,所以中国大学的设置,就变成以工科为主,“重理轻文”非常突出,1949年文科大学生占33%,而到1965年,文科大学生仅为6%,这是因为文科学生不是工业建设直接需要的人才。
新中国的教育体制,与旧中国是极其不同的。在过去的旧中国,大学是要缴纳高昂学费的,而且大学生毕业出来,工作还要自己找,并没有铁饭碗。因此,旧中国没有钱的穷人,根本不去想上大学的问题,因为上大学是有钱人的奢侈行为。
新中国以后,上大学免费,而且还包分配工作,大学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也就是现在的“公务员”,非常令人羡慕。还有更好的事情,考大学是很平等的,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分数不仅决定一个人能不能进大学,而且分数还决定进名牌大学还是一般大学。
再有,以前的大学是每个大学自己招生考试的,比如一个考生想要考清华大学,首先他要有钱到北京来参加清华大学的入学考试,这对于很多经济不宽裕的人来说,是无法实现的。而新中国实行全国统一考试,这样即使偏僻山村里的人,只要在当地考试,就能考上清华大学,所以对穷人非常有利。
新中国这种史无前例的优待大学生制度,也激起了史无前例的考大学热潮。只要考上大学,就等于拿到铁饭碗,成为年轻人挤入上流社会的最捷径。于是以前对考大学不敢奢望的穷人,也纷纷挤入考大学的竞争大军,这么多人来竞争,使得那时的大学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几,非常难考。
(8)
这种“分数挂帅”的考大学制度,一般工农群众和知识分子是很欢迎的,但却引起了一部分人的不满,这就是“革命干部”。因为中共是从农村起家的,来自延安的“革命干部”的文化水平普遍较低,这样也影响到他们子女的文化素质,造成革命干部的子女的高考成绩,普遍不如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女。因为,在“分数挂帅”的高考面前,反而是知识分子的子女比较得益,而革命干部的子女比较吃亏。
刘少奇为什么要搞“分数挂帅”的高考体制呢?这个起源于他的“驯服工具”思想,他想把大学生也培养成国家的“驯服工具”。要培养听话的驯服工具,让学生围绕着分数死读书,是最好的办法。如果让学生参与太多的政治活动,把他们的心搞“野”了,就难于甘当驯服工具了。
自从毛泽东提出“阶级斗争”理论,很多革命干部据此提出对教育制度的不满。他们认为自己的子女在政治上“根正苗红”,却在分数挂帅的考场上,竞争不过知识分子家庭的子女。而且,当时的社会风气较好,开后门非常难,文革前要想开后门进大学可以说是难于上青天。
这样的结果是,为革命立下汗马功劳的老革命干部的子女,到头来居然还不如那些为革命没有任何贡献的知识分子的子女。因此革命干部们不满了,他们认为现在的教育体制不合理,提出高考不应仅看“分数”,更应该看“出身”,这样就可以让他们的“根正苗红”子女,有更多进入大学的机会。
然而这些革命干部的主张,却与刘少奇的教育思路相反。刘少奇是要把大学生培养成国家的“驯服工具”,这样就不能让大学生太关心政治,不能太强调政治的东西。但是在广大革命干部不满的气氛下,刘少奇主管的教育界,还是作出了一些让步,就是在中学给每个高中生作政审。政审结论基本分为四类:一、可录取机密专业;二、可录取一般专业;三、降格录取;四、不宜录取。
不过政治审查并不很严格,当时的口号是“不重出身,重在表现”,所以大部分出身不好的人,只要平时表现比较好,还是能够通过政审的。当时中央主管教育的彭真曾说:“过去我们提团结百分之九十,现在提团结百分之九十五,就是把地主、富农、资产阶级子弟包括进来,这是个战略方针。”
因为刘少奇仍然坚持分数挂帅的“驯服工具”教育方针,“根正苗红”的革命干部子弟,仍然在高考和上大学方面比较吃亏。尽管新中国的大学生受到极大的优待,而这些优待,为建立新中国立下汗马功劳的革命干部们却没有很好地享受到,于是干部们的不满越来越大,进而引发起他们的子女们的不满。
(9)
1965年初,北京市西城的以干部子弟为主的四中、六中、八中,发起一次罢课事件,称“四六八学潮”。一批以革命干部子女为主的学生,给中央写《进言书》,批评现行的教育制度,认为它是鼓励学生为分数而学习,为考大学而学习,而不是为革命而学习。他们认为现行的教育方针有问题,造成学校中不讲阶级路线,地主资本家的子女和知识分子的子女,因为学习好,受到老师的赏识,在学习和入团等方面都受到照顾,反而让“根正苗红”的红二代受到冷落。因此,这些学生强烈要求在学校里推行阶级路线,要求把“家庭出身”作为学生评比和升学的重要标准。
文革开始后,中学生的不满与大学生的不满是不一样的。大学生们已经杀过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成为光荣的“天之骄子”,他们对教育体制的不满并不强烈。而中学生们还要面临千军万马的独木桥,那些革命干部的红二代,特别不满不利于他们的教育体制。1966年7月29日,北京航空学院附属中学的部分革命干部子女,贴出一幅引人注目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这一下子就引发起关于“血统论”讨论的大爆发。
文革出现“血统论”,这个问题还是起源于毛泽东与刘少奇的思想分歧。不过毛泽东并不赞成“血统论”,这点他与刘少奇是一致的,但两人反对“血统论”的动机并不一样。
因为持“血统论”的人,主要是老革命的子女,而毛泽东发动文革要打倒的对象,就是这批老革命。如果毛泽东赞成“血统论”,承认老革命的子女是“红二代”,那就是间接地承认了老革命是“红一代”。既然老革命是“红一代”,毛泽东就没有了打倒他们的理由,因此毛泽东是不会赞成“血统论”的。
另一方面,毛泽东却又无法反对“血统论”。因为“血统论”是利用了毛泽东的阶级斗争理论,如果毛泽东反对“血统论”,就等于反对他自己提出的阶级斗争理论。这样一来,毛泽东在“血统论”问题上,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赞成也不好,反对也不好。因此,毛泽东在“血统论”的问题上,就尽量不表态。
虽说毛泽东在“血统论”问题上可以不表态,但是他对引发这场“血统论”争论的教育体制,却不能不进行改变。毛泽东改用“工农兵上大学”的体制,来取代文革前的“分数挂帅”体制。“工农兵上大学”体制,因为是推荐制,掌握权力的革命干部们很占便宜,所以很受他们的欢迎,一般工农也比较欢迎,最吃亏的就是知识分子的子女了。
1977年恢复高考,教育体制重新回到刘少奇的“精英教育”路线上,但是2000年以后的教育体制改革,普及中小学教育和大学收费,似乎又再次回到毛泽东的“大众教育”路线上。
(10)
我们这里再继续讨论一下第三个问题“文革时为什么会进行关于血统论的大讨论”,因为这个问题牵扯到的根子比较多。我们这里要说的是,“血统论”的问题,还涉及到毛泽东与刘少奇对“阶级斗争”的不同认识。
刘少奇本来是持“阶级斗争熄灭论”的,可是当1962年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后,刘少奇并没有用“阶级斗争熄灭论”来反对毛泽东,而是提出一个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来转移毛泽东的“阶级斗争”大方向。
毛泽东版的“阶级斗争”,目的是为了“反修防修”,防止中国变成苏联那样的修正主义国家,斗争的主要对象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目的是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消灭一切对现政权的潜在威胁,特别是防止“地、富、反、坏、右”这黑五类,用“合法的形式”来向共产党进攻。刘少奇在1964年8月1日中央会议上的讲话,典型地体现了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他说:
在过去十五年以来多次的运动中间,阶级敌人已经改变了同我们作斗争的方式。在过去的革命斗争中,敌人是拿着枪的,地主、富农、资本家也明明白白地看得清楚。现在的阶级敌人一不拿枪,二不收租,三不开工厂,都躲在后边去了。现在的阶级敌人跟我们作斗争的方式已经改变,敌人已经变得聪明了,他们现在是向我们采取合法斗争的方式,利用我们的口号,利用我们的政策,利用共产党员的招牌,利用我们干部来篡夺或把持领导权。
过去我们曾用合法的方式对付国民党,用这个办法,国民党斗我们不赢,骗了它们,国民党没有办法。而现在的地主、富农、资本家很会搞合法斗争,很会搞和平演变,比我们要搞得好。他们做秘密工作,作合法斗争,公开与秘密结合,比我们共产党员会搞。
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显然不同于毛泽东,他认为被打倒的“地、富、反、坏、右”,还会进行反扑。因此,刘少奇版阶级斗争的斗争对象,是已被打倒的“黑五类”,防止他们利用合法的手段进行反扑和进攻。
或许刘少奇已经隐约地察觉到,毛泽东提出的“阶级斗争”,是冲着他们这批老干部来的,所以刘少奇要把毛泽东发起的“阶级斗争”洪水,转移到“地、富、反、坏、右”这些死老虎身上。
从1962年到1966年的四年间,刘少奇把握着宣传界,于是报刊杂志就按照刘少奇的思路进行宣传,宣传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
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中,首先要看一个人“阶级成分”。一个人是“红五类”,或者是“红五类”家庭出身的人,就被认为是自己人;而“地、富、反、坏、右”这黑五类,被认为是阶级异己分子,就是阶级敌人。
(11)
那么出身于黑五类家庭的子女,本人并不是黑五类,又怎么划分他们的阶级成分呢?一般认为,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子女,长期与黑五类生活在一起,必然受到黑五类的严重影响,必然是不可以信任的人。
一旦重视“阶级成分”,一个人的阶级成分的好坏,就成为衡量一个人品质好坏的重要依据。同时,家庭出身也就变得非常重要了。“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的“红五类”,被认为具有先天的政治正确性,就是所谓的“自来红”,享有政治优先权,在参军、提干、入团、入党等方面都被优先考虑,成为“高人一等”的红色贵族;而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就被打入另册,受到各种政治歧视,成为“低人一等”的贱民。
不少人认为,在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强调“家庭出身”,是来源于毛泽东提倡的“阶级斗争”,这并不正确。强调“家庭出身”,其实是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在刘少奇主导的1962年到1966年的四年间,报刊上大肆宣传“阶级成分”的重要性,以及“黑五类”的反动性,这样就催生了血统论。
刘少奇版的阶级斗争理论,是站在“当权派”高官们的利益立场上的,它不但没有削弱“当权派”们的利益,反而维护了他们的利益,所以得到了高官们的支持;而毛泽东版的阶级斗争,是要剥夺“当权派”们的权力,当然被高官们所反对。
毛泽东发起的文革,不仅打破了“刘少奇版阶级斗争理论”,也彻底打破了“血统论”。那些曾经宣称具有“自来红”血统的高干子女的“红二代”,他们的父母在文革中一夜之间被打成了走资派,成为万人批斗的对象。那些自称是“老子英雄儿好汉”的“红二代”,当他们的英雄老子被打倒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好汉,甚至连一般人还不如,一夜之间变成与黑五类子女一样的“黑崽子”。
人们看到那些“红二代”从高贵的红色贵族陨落为低贱的“黑崽子”,再也没人相信什么血统了,于是“血统论”也就不攻自破。只是“家庭出身”的问题,作为一种惯性,并没有立即消失,在填写表格等时候,还在继续存在了一段时间,但把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作为批斗对象的事情,再也没有出现了。1971年林彪事件以后,家庭出身的问题更加淡出人们的视野。当然家庭出身的问题完全消失,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1966年底到1967年初,曾经在人民中间自发地掀起过一场关于《血统论》的大辩论。主张《血统论》的代表人物是高干家庭出身的谭力夫,而反对《血统论》的代表人物是资本家出身的遇罗克,他的代表作是《出身论》。现在有一种误传,说遇罗克是因为写了《出身论》而被判死刑,但事实并非如此。
鼓吹《血统论》的急先锋——谭力夫
反对《血统论》的代表——遇罗克
在前面提到过,毛泽东在《血统论》的问题上左右为难,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发言。而中央文革小组是反对《血统论》的,于是在1966年12月18日,《血统论》的作者谭力夫被捕入狱。
(12)
遇罗克却在谭力夫逮捕入狱之后,也就是在1967年1月18日的《中学文革报》上,公开发表了他的《出身论》。《中学文革报》曾发行几万份,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这时并没有人找遇罗克的麻烦,他仍然是自由的。
遇罗克因《出身论》而名声大起,经常参加各种辩论会,批判《血统论》。同时,遇罗克也写了大量抨击时事的文章,很多文章过于深刻,批判到文革本身,超越了当局的容忍限度,这成为他入狱乃至被判死刑的重要原因。
遇罗克是1968年1月5日被捕的,那时《血统论》的作者谭力夫已经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多,而且关于《血统论》的争论也已经平息了。因为此时大部分老干部已被打倒,持《血统论》的高干子弟也沦为黑崽子,所以已经没有人再相信《血统论》了。遇罗克在这个时候被捕入狱,显然不是因为他的《出身论》,而是另外原因。
遇罗克的《死刑判决书》,是这么写的:
现行反革命犯遇罗克,男,二十七岁,北京市人,资本家出身,学生成份,北京市人民机械厂徒工。其父系反革命分子,其母系右派分子。遇犯思想反动透顶,对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仇恨。一九六三年以来,遇犯散布大量反动言论,书写数万字的反动信件、诗词和日记,恶毒地污蔑诽谤无产阶级司令部;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书写反动文章十余篇,印发全国各地,大造反革命舆论;还网罗本市与外地的反坏分子十余人,阴谋进行暗杀活动,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遇犯在押期间,反革命气焰仍很嚣张。
据《判决书》,遇罗克的第一条罪状是“对我党和社会主义制度怀有刻骨仇恨”,这条罪状的来由是遇罗克有一个日记本,里面记录了很多他的真实想法,特别是有很多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观点。
遇罗克的第二条罪状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书写反动文章十余篇”,这些“反动文章”,应该主要指的是遇罗克在《出身论》之后写的一系列抨击时事的文章,《判决书》中并没有提到《出身论》是反动文章。
遇罗克的第三条罪状是“网罗本市与外地的反坏分子十余人,阴谋进行暗杀活动”,这主要是指的“手榴弹事件”。据《遇罗克遗作与回忆》一书中记载:1967年夏天,遇罗克到东北去看武斗,在长春车站赶上发武器,遇罗克就带了手榴弹回到北京,后来又害怕被查出来,想到香山埋了,结果被公安局盯上,认为他准备“阴谋进行暗杀活动”。
遇罗克的第四条罪状是“在押期间,反革命气焰仍很嚣张”,这是说遇罗克在关押期间的“认罪态度”不好。当时“认罪态度”的好坏,是判刑轻重的重要依据之一。如果遇罗克的“认罪态度”好一些,或者没有“手榴弹事件”,他有可能不会被判死刑。
遇罗克被判死刑,固然是冤枉的,但把遇罗克判死刑归因于他写《出身论》,这也是不对的。因为在当时,《血统论》的观点上至中央,下至群众都在反对,遇罗克批判这个东西,应该不至于获罪于当局。
(13)
接下去我们再谈一下关于认识红卫兵运动的第四个问题:为什么在文革初期,最早拥护毛泽东搞文革的,是一批老干部家庭出身的红卫兵?
毛泽东在天安门广场1966年8月18日接见红卫兵之前,已经有很多红卫兵组织出现,这些最早的红卫兵被称为“老红卫兵”。老红卫兵都是中学生,而且基本上都是当权派高干家庭出身的中学生。既然毛泽东要发动的文革,是要打倒这批当权派高干,那么这些当权派高干的子女,为什么要支持毛泽东发动文革呢?这其实与当时中学生们最关心的高考制度有关。
1966年5月16日,中共发出《五一六通知》,提出在文教界展开一场文化大革命,集中批判三个问题:一、批判文教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二、批判文教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三、批判文教界的修正主义路线。
但《五一六通知》提出的只是原则性的东西,机关和学校的情况不同,大学和中学的情况又不同,那么在中学搞文化大革命,具体应该怎么搞呢?很多学校向上级请示这次运动的具体搞法。
当时毛泽东在南方,北京还是刘少奇负责中央一线。刘少奇在听取北师大第一附中工作组的汇报时,提出了中学文革的具体搞法,他说:“这次运动怎么搞法? 先斗争黑帮(走资派),然后批判反动学术权威,最后搞一段教学改革。”
刘少奇提出的文革具体搞法,很有概括性,后来被报刊概括为“斗、批、改”三个字,在文革中广为使用,毛泽东本人也采用了刘少奇的这个提法。这似乎有点讽刺意义,后来文革中用刘少奇自己提出的口号,来批判刘少奇自己。
在中学落实“斗、批、改”,也有其特殊性。第一,中学是个级别很低的机构,除了校长勉强能称为“黑帮当权派”之外,合格的“黑帮”太少,批判的对象太少;第二,中学教师根本谈不上什么学术权威,所以批判反动学术权威,在中学也难于开展;第三,教育体制改革,是中学生们最关心的事情。
前面我们说过,当时的“分数挂帅”高考制度,对革命干部子弟不利。因此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中学生,都希望尽快开始教育体制改革,在高考中引进“阶级路线”,把家庭出身作为考大学的重要指标。当刘少奇提出“斗、批、改”的口号之后,中学生把注意力集中在“改”上,于是一些中学的中学生就直接给党中央和毛泽东写信,呼吁立即改革高考制度。
毛泽东肯定了这些人的要求,1966年6月13日,中央作出决定,改革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但中央的决定,一下子还不能传达到学生中间,于是毛泽东采用登报的方式来公布这个决定。
(14)
6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北京一中和北京四中的两封学生来信,信中说:“学校里出身好的学生,因为功课不好,受到老师的白眼”,“我们被拒于大学之外,大学为剥削阶级子女大开方便之门”。这两封信都请求中央立即废除现行的高考制度。《人民日报》在刊登这两封中学生来信的同时,还发表社论公布了中央关于改革高考制度的决定。《社论》说:
这两封信,反映了广大革命师生的心愿,代表了广大革命群众的呼声。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和群众的要求,决定废止现行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从今年起实行推荐和选拔相结合的新的招生办法,突出无产阶级政治,贯彻执行群众路线,把德、智、体三方面条件较好的学生推荐出来,从中择优录取。
毛泽东作出改革高考制度的决定,目的并不是为了照顾那些高干子弟,而是毛泽东认为“分数挂帅”的教育体制不合理。1964年7月,毛泽东与侄儿毛远新谈话时说:“现在课程多,害死人,使中小学生、大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学生成天看书,并不好,可以参加一些生产劳动和必要的社会劳动。现在的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出一些怪题、偏题,整学生。这是一种考八股文的办法,我不赞成,要完全改变。”
但不管毛泽东的目的如何,他决定改革高考制度,使一大批革命干部的子女大为受益。因此这些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中学生,成为第一批热烈支持毛泽东的“老红卫兵”。老红卫兵们之所以狂热地支持毛泽东发动文革,是因为文革改变了高考制度,使他们能比较容易地进入大学,改变他们的人生。
在1966年10月以前,大部分老干部还没有受到冲击,所以老干部的子女老红卫兵们,误认为毛泽东发动的文革,将对他们是有利的,因此他们真心地拥护和支持毛泽东搞文革。但1966年10月以后,大部分老干部成为打倒的对象,这时老红卫兵们才发现毛泽东发动的文革,原来是要打倒他们的父母。于是老红卫兵们马上转向,开始反过来对抗毛泽东的文革,著名的反文革红卫兵组织“联动”,就是那个时候成立的。
毛泽东在发动文革之初,也有意识地利用这些高干子女。因为高干子女仗着父母的地位,胆子比较大,敢于造反,起到了示范和带头作用。在他们的带头示范下,一般平民出身的学生才敢于起来造反。随后,平民出身的红卫兵大崛起,它们人多势众,把高干出身的老红卫兵逐出了历史舞台。毛泽东在文革中真正依靠的力量,是平民出身的红卫兵。
(15)
在文革前关于阶级斗争的宣传,给人一种印象,好像阶级斗争就是“红五类”与“黑五类”的斗争,特别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阶级敌人搞破坏。但在现实生活中,报刊上宣传的黑五类搞破坏的情况,其实基本上没有出现,黑五类早就投降了,哪里还敢搞破坏。
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因为黑五类投降了,放弃斗争了,所以“红五类”与“黑五类”的斗争并没有出现。相反,在“红五类”的中间,反而出现了斗争。
红五类是指: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工人、贫农、下中农。这五类尽管都是“红”的,但红的程度又有所不同。工人比贫农“红”一些,贫农又比下中农“红”一些,最红的就是“革命军人”和“革命干部”这两类人。既然把人分成“类别”,那么不同类别的人,自然会产生一种攀比心理,特别是未成年的中学生,对自己“出身”的优越感更是超过了成年人。
在中学里,“下中农”家庭出身的学生,感到自己比“中农”家庭出身的学生优越一些;“贫农”家庭出身的学生,又感到自己比“下中农”家庭出身的学生优越一些。最有优越感的,当然就是“革命军人”和“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学生,他们感到自己无比的光荣和优越,产生一种沾沾自喜的傲慢心态,这又反过来造成其他类别的人对他们产生出不满和反感。
所谓“革命军人”是指现役军人,“革命干部”是指1938年以前参加革命的,行政级别十三级以上的高级干部,低于十三级的干部不算“革命干部”。在小地方,十三级以上的高干是稀少的,可是到了首都北京,十三级以上的干部就多得数不过来了。因此,在北京的中学里,有一大批“革命干部”家庭出身的高干子弟学生,他们的优越感和傲慢心态,造成了平民学生的反感,以至于冲突。
最早诞生红卫兵的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清华附中有一大群高干子弟,但又不像城里的北京四中、师大附中那些学校,有刘少奇、陈云等最高层领导人的子弟。清华附中的高干子弟,父母主要是厅局级的干部,部长级干部就算较高级别的了。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些厅局部级干部家庭的学生,在一般平民家庭出身的学生面前,优越感是很强烈的。
同时,清华附中还搞了一些优待干部子弟的政策,比如学校组织“干部子弟学习小组”,单独给干部子女传达一些比较机密的文件,这种“知情权”的区别对待,自然让平民子弟感到忿忿不平。还有,学校组织只招收干部子弟“军训队”,这些都加深了干部子弟与平民子弟的对立,以至于在1964年爆发出一次“熊娄事件”。
平民出身的学生娄琦与高干出身的学生熊刚(熊刚的父亲熊向晖当时是古巴大使),发生了打架,校长万邦儒却明显偏袒熊刚,把娄琦的打架错误上升到“打干部子弟”的阶级斗争高度。这样一下子引起平民学生的愤怒,学校食堂里贴满了大字报。
(16)
后来学校虽然平息了这场风波,但让一般工农和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学生,感受到一种“血统”的无形歧视,“家庭出身”成为一道鸿沟,在学生中悄然形成了两个心存芥蒂的派别:干部派和平民派。阶级路线的调子越高,干部派学生就越感到自己的尊荣,平民派学生对他们的不服和反感也越大,后来这些情绪上的不满发展到行动上的对抗。
在“熊娄事件”同一年,公安部副部长王仲方的儿子王铭,因为平时纪律散漫,在加入共青团的问题上遇到困难,团支部多次讨论没有通过他的入团申请。这时,王铭就扬言要向团中央写告状信,控诉清华附中的领导不执行阶级路线。这把学校领导吓得马上跑来安慰他,并责令团支部立即发展王铭入团,而且入团後立即就让王铭担任团委的干部。
学校方面偏袒干部派的学生,这是因为他们接受了一些“教训”。1963年北京四中、八中等干部子弟很多的学校,在“四清”的时候学校领导挨整,其中一条罪状就是“没有保护好干部子弟”。因此清华附中的领导也很怕得罪干部子弟,不得不对他们有所袒护。
不过清华附中的领导和教师们,在内心里却是偏袒平民子弟的。第一个原因,清华附中的学校领导和教师们本人的出身,绝大多数都不好,校长万邦儒就是地主出身,所以他们自然同情那些出身不好的学生;第二个原因,当时对家庭出身的原则是:“看出身而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对于那些既不是“黑五类”,却又够不上“红五类”的夹层部分学生来说,“重在表现”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所以这些人都特别注重自己的“表现”,听老师的话,遵守学校的纪律,让学校领导和教师们喜欢。
因为学校领导和教师们在内心里不喜欢那些自傲不听话的干部子弟,尽管表面上不敢得罪他们,但在具体问题上,还尽可能地照顾那些“表现好”而出身一般的学生。比如在加入共青团的问题上,他们挡不住“表现不好”的干部子弟入团,于是就注重发展“出身不够好”但“表现好”的平民子弟入团。
1966年5月,清华附中校方要发展一位学习成绩很好的学生加入共青团,而这个学生的家庭出身是高级知识分子。在那时强调阶级斗争的大环境下,高级知识分子多半被认为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虽说该学生的家庭出身不是黑五类,但也不是红五类。
清华附中校方这么做,马上引起了一批高干子女的不满。他们认为,共青团应该是纯粹红色的团体。要保证这个团体的纯粹红色,必须保证共青团员来自于红五类的红色家庭出身,如果让其他类别出身的人“混入”共青团,这个组织就会变颜色。
这些高干子女对学校的不满,一方面是来自思想上,他们认为老师对那些非红色家庭出身的学生过于偏爱,是丧失了阶级立场,是修正主义的表现。另一方面,高干子女的不满还有来自现实的利益。学校重用平民子弟,占了他们的位置,夺了他们的风头。更重要的是,平民家庭出身学生的学习成绩普遍较好,他们在高考时分数较高,挤掉了许多高干子女进大学的机会。
(17)
在这种情况下,清华附中校方要发展那位高知家庭出身的学生入团时,卜大华、王铭等七个高干出身的学生,找学校团委提意见,而校团委却对他们说:“你们不要老提意见嘛,你们知道57年的时候就是这样,有的学生今天提意见,明天提意见,最后就成了右派。”
用“右派”来吓唬一般的平民学生,当然是有效果的,可是这些革命老干部家庭出来的高干子弟,哪里怕什么“右派”的帽子。而且,这些学生的父母,也支持他们这样的“革命要求”。据卜大华回忆说:5月下旬的一个礼拜天,吴裕良副校长去我们家,也就是到我家里去告状。我爸爸对吴副校长说:“我相信他们自己的判断。”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是:“用你们学的毛主席著作来衡量自己的行动,正确的就坚持,错误的就改正。”
学校越是压卜大华这些人,他们越要反抗,他们继续向学校领导提意见。这样一来,学校方面就召开全校大会,宣布说:“谁继续把矛头对准学校,谁就是反对校党支部,也就是反党。”
本来清华附中的领导是不敢当众批评高干子弟的,但当时刘少奇领导的一线中央给各学校下了命令,不管采取什么措施,一定要制止学生闹事。因此,学校领导才敢于开大会批评这些高干子弟。
大会之后,卜大华等人受到很大的压力,但他们并未屈服,而是试图成立一个组织,用组织来与学校领导对抗。各个班级的干部子弟秘密进行串联,悄悄去清华附中旁边的圆明园遗址去开会,准备成立一个自己的组织,这就是后来的红卫兵。
据当时清华附中的学生仲维光回忆说:“我们(平民子弟)也形成了一个小组,经常在一起摸索对方的动向,商量对策,和他们(干部子弟)在暗中对抗。他们在熄灯后跑到圆明园去秘密碰头,商量如何在学校掀起运动,揭发学校领导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甚至直到半夜才回宿舍。平民子弟早对干部子弟们的飞扬跋扈不满,一听到他们密谋反对学校领导,立即汇报上去。”
一般认为,红卫兵组织是1966年5月29日在圆明园成立的,有一个流行说法是:
1966年5月29日晚,在北京西郊圆明园的废墟上,十几个来自清华附中的学生在这里举行集会,决定要像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青年近卫军”小组那样组织起来,投身文化大革命中。在确定小组名称时,有人提议叫“向日葵”,有人提议叫“火车头”,但大多数人赞同叫“红卫兵”。对于深受苏联文学影响和薰陶的这些中学生来说,“红卫兵”三个字,既新颖又贴切,“红卫兵”是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兵,从此这个名称就轰轰烈烈地叫响起来了。
(18)
据卜大华等几个红卫兵主要创始人回忆,红卫兵的创立,并没有那么戏剧性。卜大华这样说:
5月29日,我们几个班的同学在一起聚会的时候,我就建议,我们几个班的人要采取统一的行动,采用统一的名称,以显示我们的力量。当时我看到同学张承志写小字报时用“红卫兵”这个名字,觉得还不错,于是我就建议,以后我们大家都用这个名字,大家也都同意,一拍即合。这一天就是红卫兵成立的日子,但当时并没有明确我们这个组织具体包括哪些人,这天大概有十来个人吧,差不多都是干部子弟。
6月1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聂元梓等人的大字报,使清华附中刚刚成立组织的红卫兵们,感到异常兴奋和鼓舞。第二天的6月2日,他们在学校里贴出了第一张署名“红卫兵”的大字报《誓死保卫无产阶级专政,誓死保卫毛泽东思想》,用激昂口号向学校领导挑战说:“资产阶级的老爷们,你们既然挑起了这一场斗争,那么好吧,我们来者不拒,坚决奉陪到底,不拔掉黑旗,不打垮黑帮,不砸烂黑店,不取缔黑市,决不收兵!”当天在这张《大字报》上签名的有100多人,大部分都是干部子弟。
这张大字报让学校领导懵圈了,当时的校党委书记韩家鳌回忆说:“对红卫兵这事,我们觉得太突然了,我们都来不及想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只知道是干部子弟在闹事,就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意图?”
在“红卫兵”组织攻击校领导的《大字报》贴出之后,一些受到过校领导关照的学生,也自发地贴出拥护校领导、声讨红卫兵的《大字报》:“你们不要太狂了,坚决拥护党支部的领导!”因为拥护校领导的学生人数更多,这样一来,学校领导依然占据上风。
不过,干部子弟们利用他们广泛的人脉关系,很快叫来了外援。6月8日,几百人外校学生前来清华附中支持红卫兵,在大门外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其中北京四中写给清华附中红卫兵一幅对联是:“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但清华附中反对红卫兵的一派也不甘示弱,工人出身的高三女生宣夏芳,贴出她的大字报《致四中、十三中的干部子弟们》:据你们说,清华附中在压制、排挤、专政你们这些‘无产阶级的后代’,向你们的‘红卫兵’猖狂进攻,使你们‘义愤填膺’、‘无比慎怒’。感谢你们“自豪的”革命干部子弟们,否则怎能充分体现你们这些‘革命干部子弟’的造反精种呢!什么是红卫兵,你们是反动组织黑卫兵,你们后面是靠不住的冰山,太阳一出来就会熔化。我们要用鲜血保卫党支部,保卫党!
两派学生冲突起来,清华附中的校领导再也控制不住局势了。于是刘少奇主持的一线中央,马上宣布向清华附中派驻出工作组,接替学校的领导权。
(19)
1966年5月29日成立的红卫兵组织,在中国是一件划时代的事情。因为红卫兵是一个自发成立的,自主性很强的群众组织,它违背了中共建国以来的一个基本原则:把一切群众组织置于共产党的领导之下。
文革中各种各样的红卫兵,都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组织,这是红卫兵的最大特点。而且在文革中,红卫兵自始至终保持着这种独立性,直到红卫兵组织的消亡。
前面说过,刘少奇公开要求中共党员成为党的驯服工具,按照刘少奇的这个政治理念,人民群众也应该成为国家的驯服工具。刘少奇对“不驯服”的人,特别是那种试图摆脱共产党领导的人,是毫不客气的。把清华大学的蒯大富打成反革命,进行批斗和关押,就是典型例子。
2009年香港出版一本《清华文革亲历史料实录和大事日志》,记录了刘少奇所派工作组在清华大学主要活动的全过程:在王光美的直接指使下,工作组先是抛出蒋南翔,将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清华党政干部打成黑帮,接着又在反蒯斗争中,将大批学生打成反革命,进行残酷斗争,逼出了几条人命。工作组依靠的核心对象是高干子女,打倒的是众多无辜的干部和学生群众。不管毛泽东的动机如何,刘少奇工作组的所作所为,早就不得人心。当时清华大学多数学生对王光美的反感程度,与文革后期对江青的反感程度,没有很大的差别。
清华附中出现的红卫兵,“反党”的性质应该比蒯大富的大字报更为严重。因为蒯大富毕竟是个人行为,而红卫兵却是一个组织,它对“党”的危害性,显然要大得多。不过刘少奇处理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并没有采用对付蒯大富那样的高压手法,而是采用另外一种“融化、融合”的怀柔手法。
1966年6月8日,中央工作组进驻清华附中,接管学校的领导权。工作组立即召开全校大会,组长刘晋在会上明确表示支持红卫兵,宣布他们是坚定的左派,而压制红卫兵的原校长万邦儒等校领导则成为“黑帮”,成为批斗的对象。同时,工作组宣布在清华附中成立革命委员会,这个革委员,从主任到委员,都是红卫兵成员。
工作组之所以支持红卫兵,主要原因是红卫兵成员的家长,都是中共的高干。刘少奇的支持层主要是政府高官,如果把这些红卫兵的高干子弟打成反革命,刘少奇在高官阶层中就会得罪很多人,这是刘少奇不希望看到的。而蒯大富是农民的儿子,所以刘少奇在对待蒯大富的问题上,就没有什么顾虑了。
(20)
刘少奇采用“融化、融合”的办法,宣布支持红卫兵,试图把红卫兵拉拢到工作组一边来,然后把红卫兵置于工作组的领导之下。这样就可以把具有独立性的红卫兵,变成共产党领导下的一个组织,从而实现“把一切群众组织置于共产党的领导之下”。另外,刘少奇认为,红卫兵都是未谙世事的未成年人,他们的思想尚不成熟,很容易被“融化和融合”到他的工作组领导之下。
刘少奇的想法是巧妙的,可是实际的操作中,工作组未能贯彻好刘少奇的意图,对红卫兵不是巧妙地引导,而是强行地领导,这就造成红卫兵的反感,以至于最后红卫兵与工作组彻底摊牌,使刘少奇的“融化、融合”策略失败。
清华附中工作组刚进校时,与红卫兵组织的关系还不错,但不久两者的意见分歧就出现了。工作组想平息红卫兵的闹事作风,要求红卫兵团结95%的大多数学生;而红卫兵却不同意大多数学生的口号,血统论观念很强的红卫兵认为,只有家庭出身“红五类”的学生,才能成为团结的对象。如果按照工作组的要求团结95%的学生,那么很多非“红五类”的学生都要被团结进来,这样红卫兵组织就不能成为保卫毛泽东的红色卫兵了。
工作组事事都想“管束”红卫兵,而红卫兵本来就是造反的,最反感别人什么事情都要“管”他们,因此对工作组的意见越来越大。在这样的气氛下,6月24日,清华附中里贴出一张署名“红卫兵”的大字报《革命造反精神万岁》。这张《大字报》的第一句话就说:“革命就是造反!敢想、敢说、敢做、敢闯、敢革命,一句话敢造反,这是无产阶级革命家最基本最可贵的品质,不造反就是百分之一百的修正主义!”
自从新中国成立以来,“造反”就成为一个贬义词,往往是在批判阶级敌人时才用,说他们妄想“造反”。因为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造反”就是也意味着反对中共,要推翻中共。因此,当时红卫兵贴出《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是非常具有震撼性的。按照传统思路思考的人,不能接受这个非常激进的主张,于是出现了对《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大字报以及对红卫兵的围攻。
反击红卫兵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比如《造反,你们造谁的反?》,《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小集团红卫兵开火》等等,红卫兵也不甘示弱,7月4日再次贴出大字报《再论无产阶级的造反精神万岁》,其中还引用了毛泽东在延安时代给斯大林祝寿时的一段话:“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工作组长刘晋看了《大字报》上引用的毛泽东关于造反的一段话,不太相信地说:“毛主席真的这么说过?”因为他们觉得毛泽东在共产党的天下提倡“造反”,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不过工作组跑到图书馆去查证,发现毛泽东真的说过这么一句话,他们只好不说话了。
(21)
清华附中署名“红卫兵”的《革命造反精神万岁》和《再论无产阶级的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大大超出了当时人们的想象,马上被传抄到各个学校,引起很大的震动。这时清华附中工作组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只好放弃怀柔政策,改用高压政策对付红卫兵。7月18日,工作组与红卫兵正式摊牌,据卜大华回忆说:
这次谈话是在7月18号的晚上,在二楼大办公室,我们坐在一边,工作组坐在另一边。工作组是有备而来的,一上来就很凶,说:“红卫兵背着工作组去搞活动,和外校搞串连,红卫兵有些人不听工作组的,另搞一套,这都是很严重的问题。”
卜大华等红卫兵没有被工作组的高压态度吓住,一来他们自恃有高干父母的后台,二来这些中学生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卜大华针锋相对地反过来批评工作组,说:据我所知,工作组对红卫兵的态度,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们在学校支持我们,不错。但是你们向团中央的报告讲的是另外一套,你们还提出要分化、瓦解红卫兵。
工作组的高压政策没有吓住红卫兵,只好改用其他办法,他们一方面组织新的团委,取代了红卫兵的革委会;另一方面把两百多名红卫兵骨干分子派到校外去军训,试图强行瓦解红卫兵。可是红卫兵却表现出来意外的团结,他们不但没有被工作组瓦解,反而更加激进。7月27日,红卫兵又贴出《三论革命的造反精神万岁》的大字报,进一步提出要对工作组造反。
这样一来,工作组完全失去了控制红卫兵的能力。他们的最后手段,就是去家访红卫兵头领的家长,试图通过这些学生的家长,去管教这些不听话的学生。据工作组长刘晋回忆说:我们去家访,想通过家长作这几个红卫兵头头的工作。7月27号晚,我们去宋柏林家,宋柏林父亲是解放军政治学院副院长。我对宋柏林父亲介绍了清华附中文化革命的情况,并希望家长帮助我们做工作。我的话还没讲完,这位副院长就打断了我的话,并神气十足地讲:“工作组为什么不能反?团中央为什么不能怀疑?”用这种口气讲话,真使我大吃一惊,话是谈不下去了。
告辞后,我感到问题很严重,怕是中央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找到总团副团长惠书昌同志,向他汇报了解放军政治学院副院长说的话,并说出我的看法。惠书昌也感到问题严重,立即拨通共青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克实同志家里的电话,让我汇报情况并说出我的忧虑。胡克实同志回答说:“不会有问题,我们派工作组是少奇、小平同志亲自主持的中央政治局会议上决定的,会后还飞到杭州得到毛主席的首肯,你放心大胆地工作吧。
(22)
不过在第二天的7月28日,刘少奇就不得不同意撤工作组,中央政治局做出立即撤工作组的决定,因为此时各个学校的工作组基本上都瘫痪了。7月28日晚,中央文革小组在北京展览馆召开大会,宣布撤销海淀区各中学的工作组。清华附中红卫兵的骆小海在大会上宣读了《革命的造反精神万岁》和《再论革命的造反精神万岁》两篇大字报,然后将这两篇大字报稿交给主席台上的江青,同时还交给江青一封短信,这封短信是写给毛泽东的,信中说:“有人说这两张大字报是反动的,请您老人家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反动的大字报!”
骆小海请江青把这两篇大字报和一封信转交给毛泽东,江青当场答应一定带到,并说:“我支持你们!”
果然江青把这两篇《大字报》转到了毛泽东那里,毛泽东看后,很快在8月1日给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写了回信。毛泽东的信如下:
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同志们:你们在7月28日寄给我的两张大字报,以及转给我要我回答的信,都收到了。你们在6月24日和7月4日的两张大字报,说明对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申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在这里,我要说,我和我的革命战友,都是采取同样态度的。不论在北京,在全国,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凡是同你们采取同样革命态度的人们,我们一定给予热烈的支持。还有,我们支持你们,还要求你们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对于犯有严重错误的人们,在指出他们错误以后,也要给以改正错误和重新做人的出路。马克思说,无产阶级不但要解放自己,而且要解放全人类。如果不能解放全人类,无产阶级自己就不能最后地得到解放。这个道理,也请同志们予以考虑。
毛泽东这封信的口气是非常谦虚的,不仅对红卫兵的行动表示“热烈支持”,就是对红卫兵提出的要求,也很客气地说:“我们还要求你们注意……”,“也请同志们予以考虑”。
以毛泽东这么高的身份,给未成年的中学生红卫兵写信,已经是非常难得了,毛泽东还在信中使用这么谦虚的口气,完全没有说教的口吻,这让红卫兵们对毛泽东的好感度进一步倍增。
毛泽东在这封信中,表示了三个意思:
第一、表示清华附中的《革命的造反精神万岁》大字报,不是反动大字报,并给予“热烈的支持”;
第二、表示他不仅支持清华附中的红卫兵造反,而且对全国的造反者,也“一定给予热烈的支持”;
第三、指出要给犯有严重错误的人重新做人的出路,并要求红卫兵“予以考虑”。对犯有严重错误的人不能一棍子打死,这主要是针对已经出现的红卫兵打人暴力。
(23)
毛泽东写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作为当时正在召开的八届十一中全会的文件,发给参会人员进行讨论。但八届十一中全会的文件,要通过层层的党组织,才能传达到群众中间,毛泽东等不及这么长的时间。于是毛泽东就有意把这封信“泄露”出去,通过“泄密”的形式传到社会上。
北京军区司令员杨勇的儿子杨冀平,当时在北京矿院附属中学读书。8月2日,杨冀平首先在矿院附中公开了毛泽东写给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引起很大震动。在同一天,当时的中央文革小组副组长王任重,电话通知清华附中的红卫兵卜大华等人,到中央文革小组的办公场所钓鱼台,当面向卜大华等公开了毛泽东的这封信。
从此,毛泽东支持红卫兵的消息不胫而走,红卫兵立即成为最光荣的组织。各学校的学生组织纷纷放弃自己原来五花八门的名称,一律改称“红卫兵”,引出当时的《红卫兵战报》这么刊载:
这个特大喜讯像春风一样,在红卫兵战士中间传开了,他们唱啊,跳啊,一片欢腾,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毛主席的来信。毛主席的这封信,是我们红卫兵运动的总纲领,指出了红卫兵运动的斗争方向,把“造反有理”的金色大字写到了红卫兵的战旗上。毛主席的信,迅速地传向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从此,英雄的红卫兵运动遍及了全中国,震撼了全世界!
毛泽东的这封信,让红卫兵们沉浸在一种秩序被打破的狂欢兴奋中,沉浸在解放和自由的亢奋中,激烈的红卫兵运动马上蔓延全国,就像列宁说的那样:革命是大众的狂欢节。
然而,最初的红卫兵是靠血统论催生的,甚至可以说,没有血统论,就没有红卫兵,早期的红卫兵组织是高干子女的一统天下。因此,在红卫兵组织蓬勃发展的同时,血统论也喧嚣而上。就在毛泽东给红卫兵写信之前的7月29日,北航附属中学里贴出了一幅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
这幅对联很快从北航附中传遍了北京各个学校,引起极大的震动。凡是对联出现的地方,无不发生激烈的辩论,这种辩论往往通宵达旦,有些人甚至累晕过去。即使这样,学生们的辩论热情丝毫不减。
(24)
中央文革率先批评“血统论”,8月2日,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接见了“对联辩论”双方的代表,他批评这幅对联“不全面”,说:“我们没有必要再打已经倒在地上的死老虎,老子反动,只要儿子是革命的,就要团结他。”陈伯达建议将对联改为:父母革命儿接班,父母反动儿背叛。横批:理应如此。
由于陈伯达的讲话,没有站在红卫兵的这一边,引起由高干子弟组成的老红卫兵的强烈不满。他们提出应该以家庭出身为标准,将人群分成“红”与“黑”两大类别,并进一步酝酿在各个学校成立以家庭出身为标准的“工农革干子弟协会”。陈伯达改了这幅血统论对联,结果却催生出更多新的血统论对联:
老子革命打江山,儿子造反为江山。横批:代代红。
老子枪杆打天下,稳上稳;儿子皮带保江山,牢上牢。横批:代代相传。
老前辈降群魔,大杀大砍;后来人伏妖崽,猛镇猛斩。横批:谁敢翻天?
8月6日,北京各校学生在天桥剧场,召开关于“对联”的辩论大会,江青、康生、王任重等中央文革小组成员参加了这次辩论大会。江青讲话说:
同志们好!毛主席问你们好!我们是向你们学习的,学习你们的革命精神,革命行动。今天因为是自己人,自己人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没什么了不起的。错了,我们改嘛,我相信你们是不会捉我的小辫子的。不过,我说错了,你们告诉我,我改。
有一个外语附校的红卫兵,写了一个条子,让我明确表态,同意不同意这幅对联?
我不完全同意这幅对联,道理很简单。看一个人第一要看其阶级立场,第二不要唯成分论,第三重在政治思想表现,不要看表面。我想讲一下“老子英雄儿好汉”是从哪来的,有一出京剧叫《连环套》看过没有?是窦尔敦对黄天坝这个叛徒说的,他唱“老子英雄儿好汉”。那种封建术语不能代表新的思想,我们现在有好多成语是过去的。
既然你们请我们来了,我们出点主意行不行?你们不改,我们也不勉强,你们还可以贴我的大字报。你们自己要不要来点自我批评?光批评别人、不批评自己行不行?我觉得最根本的还是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就是团结中间的,把打击孤立面缩小,这是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阶级队伍要树立起来,要团结大多数,才能批倒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斗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们说对不对?我的话就说到这儿吧。
现在有人撰文说“血统论”是江青等人煽动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江青明确表态反对这幅对联,也就是明确表示反对血统论的。
(25)
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发出《五一六通知》,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从1966年5月16月到1966年7月28日,是文革的第一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刘少奇派出的工作组占据上风。7月28日中央发出撤工作组的决定,结束了工作组控制局面的文革第一阶段。
文革的第二阶段,1966年7月28日到10月2日。在这个阶段,各学校的工作组撤出了,原来的校领导也被打倒了,因此在各学校出现了权力的真空,而红卫兵组织作为新兴组织,填补了这个权力的真空,成为主导文革的最大势力。
这个阶段的早期红卫兵,主要由高干子弟组成,也称“老红卫兵”。老红卫兵搞“文革”目的,与毛泽东搞文革的目的完全不同。他们搞“文革”的目的,是要搞一场“教育体制”的文化革命。他们要建立一套贯彻“阶级路线”的新教育体制,把家庭出身作为接受高等教育的标准,剥夺非“红五类”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力,从而让他们这些高干子弟,在没有竞争的情况下,自然成为高干父辈的权力接班人。这个“教育体制”的文化革命,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血统论”。
在文革的第二阶段,毛泽东也没有能够控制局面,而是老红卫兵搞的“教育体制”文化革命,主导着运动的形势。直到平民家庭出身的新红卫兵组织兴起,压倒了老红卫兵,开始批判老红卫兵的“血统论”,才把文革的方向从老红卫兵要搞的“教育体制革命”,转移到毛泽东要搞的“打倒走资派”的轨道上来。
当年的老红卫兵刘辉宣,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写道:那时在共产党干部中,就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他们的子女在学习上,远远不及“资产阶级”,尤其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子弟们,那么将来由谁“接班”呢?这在六十年代成为重大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即“接班人”的问题。
刨根问底,“血统论”口号是冲着另一帮人去的,他们既不是“红五类”,也不是“黑五类”:他们代表着五星国旗上,五颗星中的两颗星星,即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特别是小资产阶级。什么是小资产阶级?其实就是一般的知识分子。
新中国的五星国旗上,有一颗大五角星,大五角星周围环绕着四颗小五角星。大五角星象征着中国共产党,四颗小五角星象征着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提出的中国人民的四个阶级: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
(26)
刘辉宣说的两颗星星,就是国旗上的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因为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知识文化水平不高,对中共干部子弟构成的威胁不大;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知识文化水平,大大高于干部子弟,对他们构成严重的威胁。因此干部子弟们提出“血统论”,试图用家庭出身来剥夺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子女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力,保证自己的顺利接班。
关于“血统论”问题,《陈伯达的最后口述回忆》中,这样写道:这股思潮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长期以来一部分干部子弟严重脱离工农群众,头脑中的优越感思想恶性膨胀的产物,是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封建等级思想的一种改头换面的新形式。这股思潮打着“阶级斗争”的旗号,一时迷惑了许多人。
毛泽东发表了致清华附中红卫兵的信以后,当时以干部子弟为主体的早期红卫兵中的一些人,错误认为毛泽东对他们的一切言行都是支持的,于是使劲地鼓吹起这股思潮。一些领导干部缺乏识别能力,他们对这股思潮或表示支持,或欣赏附和,以为这股思潮有利于进一步提高他们的子女在社会上的地位,有利于他们的子女将来接掌权力。
在反对干部特权方面,陈伯达本人还是做的不错的。陈伯达的儿子陈小农,1965年高中毕业,准备报考大学,同时,中央党校新成立一个青年训练班,有关领导推荐陈小农进中央党校学习。可是陈伯达既反对陈小农上大学,也反对陈小农去中央党校学习,而是让陈小农响应党提出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于是陈小农在1965年8月,到内蒙古临河县狼山公社插队务农。
不少人误以为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落户是起始于自文革,其实知青插队从1950年代就开始被倡导了。1955年河南省有一批中学生回乡务农,毛泽东为此写道:一切可以到农村去工作的知识分子,应当高兴地到那里去。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毛泽东的这段话,后来被广泛用于动员青年离开城市到农村插队落户。不过在文革以前,真正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人很少,所以陈小农于1965年去农村插队务农,还是很不容易的。1966年7月,陈小农回北京探亲,没有见到父亲陈伯达,于是陈伯达给陈小农写了一封信。后来这封信在1971年的“批陈整风”中,由陈小农上交给中央。陈伯达的信如下:
小农:
听说你明天要回去,今天下午七时来看你,不遇,甚憾。
你继续到下面去,很好,很好。要真正向贫下中农学习,做一个普普通通、老老实实的劳动者,并且要随时拿这一点来考察自己,不断教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