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骆阳毕业了。在校时,活动多得眼花缭乱,猛然听到终场哨声,才想起自己升本考研的计划统统成了海市蜃楼。家里给联系的工作,薪水不多,她便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同时留意着外头的机会,听双城提起月饼的事,又忍不住刻薄:“怎么你的江先生嫦娥下凡,放着游轮不搞,倒卖起月饼来了?”
话虽如此,骆阳还是很快找回了上次为 “健力宝”组织的班底。总是春色关不住,这帮女孩暑假正闲,听说是商场促销,吹着冷气又热闹,俱都跃跃欲试,一说即成。双城列出了百货公司名单,计划自己打头阵,打通关后,再交给骆阳她们分头跟进,这样流水作业下来,月底前就能完成第一阶段的冲锋。
两路口的台资富安百货,占地不大,但精致堂皇,最是时尚。又听说里头的售货小姐都是本地拔尖的美人,于是人们逛富安,便多了一道风景可看。食品超市设在一楼,部门经理是位发了福的台湾人,操着浓重的闽南腔,那还未娴熟的架子摆起来象在做戏。逼仄的办公室里,摆不下多一把座椅,双城莞莞带笑,站着说明了来意。经理不肯接她的资料,只环抱双臂说场地有限,月饼商家已经超员,爱莫能助,明年请早。
双城空手进门,自然预料在先,不疾不徐道:“经理说得对,怪我来迟误了先机,但月饼货好,不敢再误了顾客口福。介绍产品只占用您三分钟,容我歇口气再出门,就算明年赶早,也先给您留个印象,这趟便没白跑。”经理看双城秀美,早存了几分爱惜,稍稍作难,又见她言语妥帖,口齿伶俐,哪有继续板脸的道理。双城见有转机,忙说这中秋月饼非止食品,更是时令礼品,最能代表商家档次,富安百货新贵登场,全城瞩目,挑头的招牌月饼,自然要与别家不同,与往年不同,才能彰显地位。
经理歪了歪嘴角,这才拿起桌上的资料。双城乘机继续道:“富安既主打台湾商业文化,怎能没有一款同根同气的台湾月饼来帮衬?绿茶、凤梨、奶黄、玫瑰,这些口味本地人闻所未闻,必争相一试。配搭冻顶乌龙茶的吃法又新鲜雅致,这价钱包含的除了美食,还有外来的风情文化。据我调查,往年重庆市场上从没有过百元以上的月饼,如今大陆也奔小康,任何留白都是机会,柏屋要占领的正是高端月饼市场,跟富安现有的大众品牌并不冲突,而且同样展位,柏屋每卖出一盒,富安所得利润是别家两倍,经理您何乐而不为?”
“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连盒样品都舍不得?你老板太小气了吧?”经理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说到。
“柏屋大企业,怎会吝惜样品?确实厂在广东,一时送货不及。经理您看,今天外头三十九度,我从沙坪坝来,又是公交,又是步行,折腾半天才到您这儿。我要不是货真价实的柏屋代表,何苦来晒日光浴?再说先缴押金,验货入场,节后分账,您只管放心,风险都在我们身上!”
“可是包装再漂亮,月饼还是月饼,重庆可不是上海北京,这么贵会有人买?”
双城笑说:“您做百货比我更清楚,如今可不是礼轻人意重的年代了,谁说心意不能用价钱衡量呢?对出得起价的人来讲,操心的不是钱,而是送的礼配不配得上这份心。”
经理听得有趣,问她是哪里学的口才,如此了得。双城趁热打铁道:“那您看,我要是站在您超市里,拿着月饼,就照这么推销,每天二十个客户,每人买我两盒,没问题吧?”
“嗯,这个我信,但我不信你能一个人不歇气地说上二十天?”
“这您不用担心,我那儿有个班底。我的促销小姐一个个都比我漂亮,比我还能说,关键她们不拿您一分钱工资,就怕到时月饼卖光了,经理您还舍不得放她们走呢!”
见经理听得直乐,双城再加一码:“我押金在您那儿,倘若卖不出合同承诺的数目,您就按应提的利润,从押金里扣足。”双城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钱是江南的,她本无权做主,可管它呢,这批月饼要是卖不掉,那点钱也留不住江南了。
一圈码头拜下来,双城将摸索出的门道,揉合心得,拟了份《促销手册》,召集女生们搞了一次业务培训。让骆阳演推销,自己扮做商场管理、竞争对手、刁蛮客户、好色闲人……各种为难滋扰,如何应对,全都手把手过了一遭。等大伙儿看懂了,笑够了,培训也就差不多了。
暑假里学院大楼空空荡荡,厚厚的石墙隔开了热气,背阴的教室一片森凉。窗外掩着浓密的梧桐树,叶色青翠,映照在室内粉白的墙上,将桌椅和少女都晕上一层淡绿的光,象浸在一汪碧波之中,幽静而灵动。这油画似的景象让培训完的女生们流连不去,或挨着肩膀趴在课桌上,或贴着墙壁倚靠窗前,你一言我一句扯些闺房闲话。
骆阳坐到了窗台上,长腿屈起来抵住窗框,轻轻用脚尖刮蹭着上头剥落的旧漆。小童则用粉笔在干净的黑板上书写着一行行整齐的楷体,一丝不苟地端丽。双城看了喜欢,拾起另一支粉笔,在旁也写了起来。小童写“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她就写“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双城的书法龙飞凤舞帘卷西风,貌似行草,却究竟并无门派,别有一番俊美洒脱。
黑板写满,大家评点一回,各有所爱。双城拿起黑板擦抹掉自己那一半说到:“还是小童字好,一笔一划看得出苦练的功夫,我这太过花哨,没头苍蝇似的,给内行一瞧便露马脚。”小童冲她一笑,也不客套,只顾行云流水写将下去。
“小童,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华,一定有男朋友了吧?”有人问到。
小童并不转身,只略略点头,脑后马尾轻颤,手里仍专注写着,秀眉微蹙,一付慧极必伤的模样。双城初时只觉她眉眼风致,顾盼之间有种撩人的味道,如今想原是有几分文墨做底子,绿肥红瘦才出落得有看头。
才刚那女生又问:“骆阳呢?早恋爱了吧?你人缘那么好!”骆阳头靠在窗棂上,半眯着眼答:“干嘛非得找个人绑在一起才算修得正果?没有就没有,最好别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多自由。”
“双城肯定有,她那么性感,又成熟。”有人插话,引得大家都笑:“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性感!双城你给我们说说,这方面怎么培养呢?”骆阳也说:“咱们好好审审她,是因为性感才恋爱了呢?还是因为恋爱才变得性感?”
双城白她一眼,略想了想道:“其实是一种敏感吧,体会生活里各式各样的滋味。当你心里满满都是那种情绪的时候,你爱的人,你身边的人,花草树木,万事万物,都会沾染上一种温柔的气息。即便没有一个对象,恋爱也会发生在自己心里。”双城说着笑了:“这也许不是性感,而是浪漫,是一种欢欣,是生命的美好所在。”女生们一时跟不上她的表达,整间教室陷入沉思。树影晃动在墙上,淡绿的柔光中,各人若有所思,细品着她们的年华。
七月末,名单上只剩最后一家商场未被攻破。解放碑新世纪百货经理李永红,四十来岁,粗大的嗓门和瘦小的身材全不相称,头发短的恨不能削发为尼一表雄心。第一天见双城,李永红便不对付,双城越是磨破嘴皮,她就越是玩起了猫鼠游戏。几个回合下来,双城心知不妙,以新世纪百货在重庆的地位,又不可放弃,她只能打电话向成都求援,请江南过来屈尊烧柱矮香。
这天从李永红那儿碰了一鼻子灰出来,双城正值懊恼,忽见路边一则广告,落款是重庆宾馆商座某室。她心中一动,想起落户重庆的知名外企都扎堆在重宾里头,既是联络处,中秋佳节,岂有不上下打点之理?一看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钟,忙打的赶到了七星岗。
双城在大堂报了广告上那家公司的名字,顺着指引,走去侧楼,果然见走廊两边一溜儿挂着和记黄埔、松下电器、联合利华的招牌。可惜不是已经锁门下班,就是被前台小姐两三句挡了出来。快走到头,才见左手玻璃门后,一位西装革履的白领正和前台小姐闲聊。双城闪身而入,三言两语讲明了来意。前台小姐刚要回绝,那男子扫了双城一眼,倒一挥手将她让了进去。越过前台带刺的目光,双城看到她身后墙上镶嵌着一枚黄色三叶草标记,中文写着“英国烟草公司”的字样。
递过来的卡片显示那人只是这间公司的业务代表,名字是一行英文。史蒂文三十岁上下,戴一副款式时尚的眼镜,虽算不上英俊,但衣着考究,举止温和,耐心听完双城的推销,史蒂文面带微笑:“你赶巧了,我们正在物色中秋月饼。”
双城忙道:“更巧的是,这款柏屋月饼正适合贵公司的形象,您往商场里转转,都是俗套的铁盒包装,不比我这个新奇雅致。这礼送出去,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您这样的公司送的。礼盒还配备上等乌龙茶,吃块月饼,品口茶,接着就想起贵公司经营的香烟了,这享受都是成套的,一条龙配搭。您是营销专家,这点一定比我理解深刻。”
“大学生吧?勤工俭学?”
“您看人真准,我还在念书,暑假就两个月,中秋一过,正赶上开学……”
“到时学费也有了,不用跟家里伸手了。”史蒂文笑着替她补充。
两人又聊了几句,双城估摸前台着急关门,才把话题引向结束:“一不小心都五点半了,不耽误您下班,这月饼的事……”
“不急,明天跟我们领导商量一下,需要的话,会和你联系。”史蒂文说着打开抽屉,将双城递上的资料往里一塞。双城瞥见满满的抽屉里,零散名片就一大堆,惟恐人走茶凉,被他抛诸脑后,心一横,压了压嗓子道:“工厂远在广州,蒙老板信任,让我做这个重庆代理,所以这批月饼的帐目出纳,都是由我负责。到时怎么开发票……我觉得……应该尊重客户的意见。”
史蒂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双城熟悉这种表情,心里便稍稍有了底。
来重庆的路上,江南发起了高烧。最近两次会面,双城都提前替他在学校外宾招待所订了房间。说是外宾招待所,不过环境清静些,地板上多了层红地毯,床头插着两支塑料玫瑰,别的一概从简,跟江南之前住的酒店没法相比,双城看了只觉委屈,又安慰自己这只是过渡期,无论江南还是自己,都绝不属于这里。此刻江南靠在床上,枕头薄得两个叠在一起都不够垫背,手边只一杯白开水,双城更觉酸楚,心疼起来如茧缫丝,一牵一绕。
“去医院吧,起码三十九度了。”双城探了探他额头,触手滚烫。
“流感,去也没用,我感冒从不吃药,休息两天就好。医生给的抗生素,害处不比病毒小。”江南烧得两眼微红,口气却依然自负。三亚之后,两人虽有见面,但双城总有借口不进他房间,直到这一病,再不能推脱。
“难为你等了我来又没得玩,还要窝在这里被我传染。”江南说着握住了双城的手。
“在哪儿说话都一样。”双城一缕秀发拂到腮边,因手被他握着,便偏过头在肩上轻轻蹭了一下。江南见她新添一颗绿豆大的耳钉,凝脂般的耳垂淡金一点,煞是好看,便问:“之前并没有,什么时候扎的耳洞?”
“就两个礼拜前。三亚回来就想去的,怕疼,一直拖着。”回想那日,她还拉了休假的静融作陪。首饰柜台前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扎针的时候,双城将头紧贴在静融身上,忽然觉得她象自己的伴娘,两人一言不发,依偎在人生的花烛洞房。订书机式的打孔枪“咔嗒”一声,一枚耳针洞穿过她的身体,象被小虫咬了一口,那疼来得比想象的轻,比想象的快,刹那之间,象道细细的闪电……
“可是为了纪念三亚的晚上?”两人久不亲热,三亚那些画面又层层叠加到眼前,江南不由手上加力,试图将双城拽上床来。
双城不从,两个手腕却被江南锁在一处,只好板脸道:“生着病呢!我要再传染上,谁给你送饭买药?”江南赖皮说传染上才好,谁也别嫌弃谁,正好一块儿躺被窝里。双城听罢也不笑,倒狠了心去掰他手指。江南吃痛,皱眉问她究竟怎么了。双城不答,一双眸子定定然瞧着他,渐渐蓄起两汪清泉。
“说话!”见她含泪,江南更加着恼,低着嗓子吼她,声音有些嘶哑。
“叶丹说你们订婚了。”双城说完,感觉自己也开始发烧,两颊腾地通红,呼吸也变得不大顺畅。江南握住她的力量并无半分减弱:“那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么做的原因?”“说了,因为陈少飞。可她也说了,她十七岁就和你在一起了。”
这一次,江南松开了手。“我说过,你爱的是一个比你大得多的男人,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我就跟人做过爱了,等你长到可以恋爱的年纪,我已经有过好多女朋友,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的,大概都有。我并非呆在修道院里等你出现,可那些人都跟你没有关系,我不会用我的过去打扰你,你也别追根究底,既然在一起,就开开心心在一起,不要自寻烦恼好吗?我和你,是崭新的。”
双城无语,她不是信,也不是不信。她猜这番话江南自己也难辨真假,她心里何尝不是忽暗忽明,阴晴圆缺无法理清。双城只觉得,每一次原谅江南,便也就原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