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很是享受简单、轻快、规律的两人世界。
她在家帮会计师做财务,上午工作,中餐对付着吃,以健康食物为主。午睡一小会,下午跟几个同龄球友去社区公园打球。晚上先生下班回家,她用心做几样菜,餐后将用过的碗筷交给洗碗机。两人在街坊散个步,然后进各自的空间。她追热门电视剧,中国美国不限;他上网阅读或跟朋友聊天,直到就寝。
她吃得香睡得着,用一句话概括,得叫“不羡神仙羡自己。”
疫情爆发,先是她先生回家办公,后是他们的独生儿子从东部大学回家上网课。这一变故,三个人都尽量适应。他们参考过专家意见,从朋友们那儿获取灵感,运用涵养和耐心对付难关。有一小段时间,岁月静好,相安无事。
先生就业的公司不算大,混到C什么O 级的位置,整天西装革履,满口做大做强,加班加点是常态,牢骚偶尔发一发,但自认定力足,对很多事看法乐观。退到家中,网上办公不用穿着正规,他依然衬衣西裤,胡子天天刮。
儿子呢,个性内向,很会读书,轻松考进东部的顶级学校。他属慢热,交个朋友需要很长时间。现在读大三,建立了“三人帮”好友圈。学校关闭,三个好友天各一方。在她的指导下,儿子尝试着做菜,结果很不理想,吃起来像吃牢饭。
随着时间推移,儿子的情绪变糟,每顿饭要催,催多次才动作,下楼时的脸色难看。他的房间时不时传来东西摔掉的声音,仔细听,还能听到他锤桌子。先生呢,公司的业务严重萎缩,他挨股东们的训,把沮丧和委屈传导到下属,一向温文尔雅的他,训下属的频率加快。不经提醒,他可以几天不刮胡子。
她无法出去打球,做三顿饭,再简单也容易让人厌倦。她对那些连续剧的观感大变。盯着电视屏幕,她无法理解中国电视剧中职场的勾心斗角。同样戏码,她曾经听得津津有味;她无法接受美国律师剧中一个个的出言不逊;同样戏码,她曾经忍不住暗中喊爽。她纳闷,他们怎么了?犯得着那么恶那么没教养吗?
他们之间的交谈在减少,家里被沉默所笼罩,云层日渐加厚。到底是谁的错,谁也讲不清。
一天,她无聊地躺在沙发上,端着手机,不停滑屏,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先生跟下属沟通,口气不好,声音加大。她悄悄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小声一些。先生回望,眼中含着被坏了某种好事的愤怒。她急忙转身,怕自己说出事后后悔的话。
先生终于收掉手机。他走过来,对躺在沙发的她说,本来心情就不好,那个傻冒跑过来添乱。我骂他,不是骂你。你不要怪我。
她挤出笑容。没说话。这夜,她几乎没合眼。
第二天中饭,儿子又是千呼万唤不下楼。先生说,别催了。老这么喊,他烦,我也烦,你不烦?
她说,当然烦。
先生说,往后只请一次,不下来拉倒。这么大,饿了自己找吃的。
他们默默吃饭。吃好,先生把碗筷端进洗碗机,正要进书房,她示意他过来,说,我准备出去一段时间。
先生问,你一个人?
她点头。
他们之间闹过矛盾,严重时她不回家,在外面住一两天酒店。双方冷静后,重归于好,达到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默契。那几次罕见的冲突,冲突点明显,双方知道从哪里修复。
先生问,我做错什么吗?
她说,跟你无关。我感觉身边的几堵墙快要砸下来。这样下去,我怕自己出事,怕影响到你们。我需要一个人好好调整。
先生缓缓点头,说,懂了。我帮你装车吧。
她说,不用,一大早我已经装好了。
下午,她独自踏上旅途。她跟先生说,她去北边的俄勒冈,去探望一位大学好友。实际上,她没有直线北上,沿着十号公路缓缓东行,目的地:内华达州的某个聚集地。
她没有交代属于她的家务事部分该怎么做,冰箱里的肉和菜该怎么烧制。出去,就是放开一切。两个大男人,知道怎么生存。
高速公路一马平川。住南加州这些年,无论周日周末,她从未见过如此稀少的交通。
留学时,她读到过那个地方,建在广袤的沙漠地带,百般心事的男女们在那里聚合,从极度自由宣泄中愈合或疲惫或破碎的心灵。她早已向往之,今天,她还自己的一个心愿。她没有预先做功课,不清楚那边是不是开放,是不是有特别的防疫措施。
。。。。。。
整整过了五天,她回到家。她的车沾满泥土,她的衣服好像几年未洗。她的脸,先生注意到,像上了一层高质油彩,熠熠发光。
他们拥抱。她冲进屋,几步跳上楼,敲开儿子的门,扯下他的耳机,嗯嗯嗯地亲吻儿子的耳垂。儿子窘红了脸,先生微笑着,静观这一幕出格的短剧。
她说,回家真好。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护卫她下楼,帮她从车上撤行李。
他们两人面对,他问,发生了什么?
她说,以后告诉你。放心,我对得起你。
第二天中午,儿子不催自来,守在餐桌前。他很高兴,与两个好友玩一个复杂的电子游戏,段位节节攀升。他吃好,主动收拾碗筷,急急上楼,重新开战。
他们相视,会心一笑。
先生清清嗓子,说,我,恐怕也要出去几天。
她收起笑容。她心里清楚,他出去,不是公事,更像抄她的作业。
她不解释----她还没有准备好----她消失的那些天。他不解释他为什么出走。
疫情来了,世界变了,沉默成了最好的解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