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坟

编辑,撰稿人。历任能源行业杂志主编,文学杂志编辑,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文艺出版社编辑,影视传播公司策划总监等职。参编文学类、编著教培及社科类图书多部;出版散文集《旧物时光》。辞赋、小说、散文,纪实和评论等体裁作品散见《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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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坟

老坟地在村后的山上。

  一片荒坡,浓密的野草里夹杂着乱石,十几棵高低不一的柏树,绿绿地立在那里。没有一尊墓碑。那片土地之下,酣睡着村中早年逝去的老者们。他们是熟透的果子,从树上就坠落下来了,并且永久地睡在这片山坡上。各自有自己的墓穴,宛如生前自己的家,头枕北山,脚蹬南崖。酣睡的时间不等,却都安宁了,没有了往日的争多论少。除过每年的大年初一和清明节有上坟的人来以外,其它时间,他们是寂寞孤独的,只有一只只雉鸡野狐在这里出没,将后世的繁华与吵闹的信息带给他们。

  村人对于这老坟地有一个名字:老坟里。老坟地埋葬的,是曾经成过家而死去的村人。没有成过家而横(意外)死的人,是不能埋在这老坟的,因为大多年轻,死后会变成强大的鬼,其魂灵往往使阳世之人不得安生,于是就被葬埋在僻背的阴坡地里。年少的时候,我一个人放羊走过那些僻背的阴坡地时,常常发枝直立,身后总觉有沙沙的响声,就疑心那些魂灵跟踪而来,要问我话,惊惧中回过头去,却只是风拖着从树上落下来的叶子在地上行走。后来一想,也可能是他们的魂灵从土里走出来了,——他们家的麦子也快熟了,他可能是来看长势的,疑心他家的庄稼该收割了。

  阴阳两界,厚土相隔,地上是阳间,地下是阴界。我明白为什么埋于地下的人会有泥塑的童男玉女做伴了,他们要说话,也害怕孤独和黑暗,于是就有清油灯在黑暗的地下静静地燃烧着。他们在土地之下,依然如生前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娓娓交谈。夜晚游弋而飘忽的磷火的蓝光,照耀着他们行走的山路。

  先祖王公是第一个长眠在这里的人。大明洪武年间,王公被移民的潮水挟裹着来到这里,将一棵青槐栽在崖边,就此垦疆拓土。相传王公是处士。处士者,隐居而不愿为官之人,想来王公应该是很有骨气的文人了,不然何以不愿做官?他的迁徙,恐有被发配之意,朝廷给他留了一条活命,但却要背井离乡,远涉黄河,来到这虎狼出没,棘榛丛深的荒野之地。天地为愁,草木泣悲。在当年拓山为田,掘泉饮渴的那些日子,他是否也仪态萧然地把酒临风,忘却宠辱,登皋舒啸,临河赋诗?

  记忆里,大年初一,是上坟人最多的时候。远近外出的人也大都陆续回乡,老坟地在那一天里总是热闹非凡。去老坟的山路上,那些孤零零站立的酸枣树,没有叶子,却有零星的干瘪黑红的酸枣挂在带刺的枝条间。我们总是对这些充满兴趣。伸了手去摘,以酸溜溜的感觉填补平日里寡淡贫瘠的口味。即将到来的祭奠先祖的过程,于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重要。杂乱的坟地里,那些奔跑的野狐,已被纷至沓来的人群吓得不见了踪影,只是偶尔在鞭炮的炸响和纷飞的纸灰中,乱草堆里会飞出一两只漂亮至极的雉鸡来,将两只翅膀扇动得呼呼作响,留下在风中摇摆的白草梢儿,遽然就消失在瓦蓝的天穹里。跪在坟前磕头作揖的,是安静的父辈们。那些如我一般大的少年,已在坟堆旁的坡上追撵惊慌奔跑的野兔去了。先人对于幼小的我们来说,只是一个久远的传说,远比不得追赶一只野兔的兴趣。

  父辈们磕完头,缓缓地站起来,弯下腰,将两只手合拢,那一揖是从膝盖下如海底捞月般打起来的,由下到上,直至鼻尖,完成一个令我感到可笑而又不解的虔诚动作。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静谧和肃穆。完了,并不掸去裤子膝盖处沾着的草叶和土灰,只是背起手来,默默地站立在那里,将一双眼睛流露出的目光,直送过柏树的枝叶间,并且凝望良久。我疑心他们完成了一次从古到今的心灵之旅。那些故去的先人们的音容笑貌,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似乎统统在他们的脑海里浮现了一遍。而后,他们拿起手中的锨,将坟堆周围被野兔或者田鼠打下的洞口一一堵上,又挖一条浅浅的水沟,将可能流下的雨水引向别处;整理好我们胡乱扔进火纸堆里的祭品,起身,走向下一个我们不知道的麻黄丛前,做一个揖,跪下来,焚香化钱,又重复那些虔诚的动作。

  清明,是一年里第二次祭奠先祖的日子。麦苗抽节,艾蒿发芽,山野间初现青绿。路旁的酸枣叶子小而嫩黄,还未长大,自然没有枣儿了。土埝的边上,却总有羊奶奶(地黄)和野蒜。春天里,这是难得的野食。土是松的,只须用手去刨,羊奶奶的根就出来了,如弯曲的手指,甜而多汁。野蒜的圆圆的根,却辣得要命,就流下泪来。领头的父辈们再三叮咛,走在地里,小心不要踩了返青拔节的麦苗。与大年初一相比,人少了许多,过完年外出打工的人,回来的只是少数。老坟地里,鞭炮的响声和化钱的烟雾便也淡了不少。除过那些依旧青绿的柏树,坟头上多了长钱,是用雪白的粉连纸剪的,错落而赘长,挑在一根竹棍上轻盈地摆动。人离开了老坟地,竹棍便插在坟头上了,那一挂长长的纸钱,在春风微醺的野草间翻飞,留待先人们慢慢花销。

  这几年里,大年初一和清明节,老坟地里的人日渐稀少。晚些故去的那些老人,都被他们的后辈葬埋在自己就近的地里了。日子过得好的,也渐渐挖掏了由他们一辈上溯三代的先人的骨殖,选一个吉日,和自己的父母埋在请阴阳先生看好的地方。那些散布在各处的新的坟地里,也有一两个高大华贵的墓碑,青石勒字,琉璃苫顶。我的父辈中年龄最长的六叔是多年上坟的领队,他在自己的家门前等到快十二点了,家族里的人还未到齐。后辈们已经悄悄地分了先人,只上自家的坟,五服之内,都已经聚不齐人了。六叔长叹一声,低着头,带着我和两个侄子,默默地走向老坟地。

  我跟在六叔的身后,跪下来,将那一揖打得缓慢长久,忽然就极其地虔诚起来,一如当年的他们。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脸上,也写满了肃穆与庄严。几个年幼的侄男,在焚香化钱的当口,大喊大叫着跑到山上去了。他们已经很少上山,对于山上的石头,感觉很是稀奇。

  先祖王公的坟茔,早已夷为平地,不见踪影。我追问了几个村中的老者,没人能说得清楚具体位置,只说在右边的那片坡地里。我大概选了一个位置,面朝北方,将两炷香燃起,做一个揖,插在土中。化过纸钱,一阵风吹来,那些纸灰很快就被风刮走了。我回过头去,那两炷香静静地立在土中,隐约可见两点淡红的火星,——它将会慢慢燃尽,不复存在了。

 

----------选自作者著 《旧物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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