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风情:那不勒斯,庞贝古城,蓝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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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世界杯赛意大利输给韩国后的那个周末,6月22日,我和几个朋友到了那不勒斯。去庞贝的火车还得等一小 时,我们出了火车站,在附近找好旅馆,就上街买吃的。正是中午时分, 天气炎热,又坐了一 夜火车, 大家胃口都不好,既不想吃油腻腻的比萨饼,也不想吃粘乎乎的面条,只想找点清爽的 东西开胃,可是进出了许多小吃店也没如愿。正走着,忽听老吴说道:“我看咱们还是识相一点, 赶快离开这儿, 回火车站等着吧。那不勒斯是黑手党的老窝, 听说黑手党赔了两千万美元的足 球彩票, 要找那裁判算帐呢。 你们注意到没有,小吃店里的人看我们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们 可能都是黑手党。”

我恍然大悟, 怪不得老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原来被当成韩国人了。意大利人看我们的样子让我想到了《狂人日记》,“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于是, 一行人什么也没买, 赶紧逃回了火车站,然后去了庞贝。

晚上回来,在火车站附近的中国大龙宫饭店吃饭,那里和旅馆只隔一条街。 饭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老板娘就过来和我们聊天,她说她是浙江青田人。得知我们明天就要走了, 竟然还没去过卡普里 岛,很为我们惋惜。 “很近的啦, 只要坐半个小时的船就到啦。”同行的小荻一听, 就嚷着不 要去罗马了。 她说上大学时就常伴着卡普里岛之歌跳舞,现在到了门口,哪有不去的道理?我正 边揉着生疼的左脚, 边寻思怎样写一篇庞贝古城的游记,听小荻这么一说, 马上表示赞同。白 天在庞贝古城走了四个小时,明天到了罗马,还得顶着烈日走路看古建筑, 我真怀疑左脚要残废 了。老吴说只要不在那不勒斯呆着,怎么都成。另外两人也没反对, 事情就这么定了。

由于事先没有案头准备, 一大早抵达卡普里岛的时候,我们关于那儿的全部知识就是小荻说的卡普里岛之歌。下了码头, 东张西望, 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也不知道该看什么。我问小荻,那歌里唱了些什么? 她说,都十多年了, 一时想不起来。歌到用时方恨少, 看来想凭着歌词游览卡 普里岛是不可能了。 正在一个小店门口对着一堆明信片和导游手册发呆, 老板娘凑了上来。

“You must see the blue hole。”在一番详细解释后,她说道。

有了昨天在那不勒斯的经历,我们个个如惊弓之鸟,以为这里的人都和黑手党有瓜葛,所以对老板 娘先来个逆反心理, 你要我们去, 我们偏不去。我对同伴说,我在比利时看过岩洞,里面打上灯 光,要什么颜色就有什么颜色。blue hole不就是个蓝色的洞吗?花里胡哨的名字,肯定是招徕游 客的把戏,我们不要去。不过导游手册还是要买一本,省得她看不起中国人。仔细研究了价格质量 比,挑了一本最便宜的。

按老板娘提供的线索, 先找到上山缆车直奔一个高山景点。 一看, 不得了。我在瑞士两年,常常为瑞士人惋惜:天天生活在湖光山色中, 度假时到别的国家还有什么好看的? 现在才知道,他们可以到卡普里岛来。 在这里,高山的陡峭和大海的雄阔, 两者合起来的视觉效果,给人的心理 感受, 远远胜于瑞士那些山水。

看完了山水, 下一步看什么? 这时才打开刚买的导游手册细读起来。“The blue hole is a Must of Capri.” 书中这样写道。黑手党嫌疑老板娘可以不信, 这书不能不信,谁让我们都是 读书人呢? 再说有眼前这样的美景,那个什么蓝洞还能是个Must,必定有原因。

去蓝洞就要再回到码头上乘船。 顺原路返回时, 看见上山缆车挤满了游客, 比我们上山时多了 几十倍。 下山倒没有什么人。 到了码头才明白为什么。 足有一百米长的码头上, 我们早上八点 钟到达的时候还空空荡荡的, 现在走着一队一队的游客, 都是刚下船的。 还有几艘载满游客的大 船正在往码头上靠。很多日本游客,成群结队地跟着太阳旗走。 我问, 莫不是大日本皇军打到了意大利?

去蓝洞的码头上, 一艘大船刚刚开走, 正自叹来迟了一步, 一个彪形大汉在前方招手, 让后到 的游客上他的船。 这是一条木制小快艇,沿艇边一周铺着木板,可坐十几人。上了船, 再打量一 下那彪形大汉,心中有些后悔。那人披着满头乱发,长着一身横肉,晒得像煮熟的螃蟹,带一副细 长的墨镜,穿一件短袖衬衫,坦胸露腹,胸毛密密麻麻,相貌委实不善, 又是一个黑手党嫌疑。

我说了我的担心,老吴说就算真是贼船, 现在也下不去了, 没看那人已经把跳板抽掉,正张罗 着开船吗? 反正还有其余十人垫背,听天由命吧。

小快艇驶离了码头, 出了防波堤围成的海湾, 开足马力,在大海上飞驰起来,雪白的浪花飞舞在 身旁。 蓝天, 白云,高山,大海, 刚才的担心不知哪儿去了。

忽听小荻喊道, “老江你看,这海水怎么这么蓝?”

定睛看去,那水真是蓝,蓝得出奇,蓝得瓷实,让人目眩神迷。我问谁用过英雄牌蓝黑墨水,回答 说都用过。 我问像不像那种颜色? 都说像极了。

“真是奇了, 这水看着是深蓝的, 舀在手里又是清澈透明的,为什么?” 小荻问道。

“我想这里的海水一定含有某种矿物质,比方说硫酸铜。我在巴西亚马逊河见过一条支流, 名叫 黑河。 那水看上去是黑的,舀在手里也是清澈透明的,原因是水里含有微细黑粘土。”

小快艇沿着岸边往岛的东北方向开。 沿岸都是笔陡的悬崖,土黄色, 足有百米高。悬崖上时常可 见大大小小的岩洞, 里面有钟乳石,是典型的科斯特地貌。这些岩洞不是蓝的,所以没人光顾它们。

约摸开了20分钟,小快艇减速了,前方看见八条同样的小快艇,都满载着游客,拥挤在悬崖下的海 面上,随着起伏的涌浪上下颠簸着,所有的人都面向悬崖。

我们到蓝洞了。

导游书上说,早在古罗马时代,蓝洞就曾经闻名,有过许多神话和传说。那时,卡普里岛的居民甚 至相信蓝洞是巫师和魔鬼聚会的场所。奇怪的是, 就像庞贝古城毁灭后在人类的记忆里彻底消失 了一样,蓝洞也被人遗忘了上千年,直到1826年才重新被两个德国人“发现”而闻名于世界。

那洞在直插海水的悬崖底部,洞口的下部淹没在水中, 露出水面的部分呈半圆型,直径约一米。 无旱路可进洞, 只有驾小舢板(当然游泳也可以)。 说驾小舢板也不恰当, 那洞口太小, 高度不够站着, 宽度不够划桨。水手们是躺在小舢板上,仰面拽着固定在洞口顶端的一条铁链,把小舢 板拉进洞的。 即使是这样,据说一年内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进洞。

所有快艇上的游客都必须转乘小舢板,一条小舢板只能坐四个游客,洞口一次又只能通行一条小舢 板,而且还得等海浪低落的时候,这就决定了让聚集在这里的上百游客探访蓝洞是个慢工细活,一 个相当复杂的系统工程。

我问彪形大汉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About one hour。”

大家面面相觑,在烈日烧烤,无风三尺浪的海上当一小时的boat people, 该是什么滋味?

英雄牌蓝黑墨水看够了,水手拽着铁链进洞的盖世武功看熟了,沿着悬崖盘旋的那几只老鹰也看腻 了,正觉得无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问同伴:

“设想一下, 如果卡普里岛是座火山的话, 这个时候突然喷发,火山灰把这里的一切都盖住了。 二千年后, 人们考古时发现了我们,在火山灰里我们现在脑壳的位置上钻个洞,注入石膏,把我们 弄得像庞贝古城里的那些石膏人一样。那时的人们会不会觉得奇怪:这些石膏人横一排,竖一排地 面壁而坐, 在干什么呢?”

“在练法轮功”,老吴答道。

“不对,二千年后没人知道法轮功。”

“在看露天电影”,小荻说。

“也不对,二千年后的人们将是何等的聪明,肯定能考证出这里在出事的时候是海。哪有在海上看 露天电影的?”

同伴们都不说话了, 我看着蓝洞上方悬崖顶上的一座房子,说出了我的答案:

“在等着看妓院!”

同伴们轰地笑了起来。 昨天参观庞贝古城的时候, 在一个小巷子里, 看见了一个妓院遗址。门前围着许多游客,很有点像我们现在这个状况。我对着那些游客拍了一张照片, 想好的题词是, 酒好不怕巷子深。

一个再没意思的东西,如果挤了许多人观看, 这本身就成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一个值得看的东 西。“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老江是不是又在想你那文章了?”

“是的,庞贝古城写的人太多,连余秋雨都写过了,不容易写出新东西。我琢磨,那家妓院可能还有点写头。想想看, 庞贝古城人口只有两万多, 竟有二十五家妓院,这很能说明问题。”

可是,到底能说明什么问题?我却想不清楚。 我们参观的那家妓院是座两层楼,进门是走廊,两边 共有五个房间, 都很小,小到除了一张土炕就快没有立脚的地方了。我伸开胳膊量过,那土炕最多 也就是一米七长。墙上有个小洞透着点亮光。在那个幽暗的小屋里, 想着二千年前的古人们在那样 窄小的土炕上寻欢作乐, 感到好笑,怪诞。

余秋雨说他两次到过庞贝古城,每次都感到累, 是心累。他的感觉很对头。在庞贝古城走街串巷, 穿堂入室, 转悠四个小时,从那些断垣残壁想象古人如何生活, 的确是件很费脑筋的事情,毕竟他们的吃,穿,住,行的方式和内容对我们现代人来 说太陌生了。 惟有做爱这件事情, 从形式到内容,自古至今都是一样的,用不着费劲就能和古人 心有灵犀一点通。四方游客在那家妓院门前流连忘返,是不是这个原因呢?

“我看那不勒斯一带的民风倒是值得写写。这里既有庞贝古城废墟,还有黑手党,还出了《我的太阳》这首歌,很不一般”, 小荻说道。

“对对对, 这是个民风问题!”,小荻的话让我茅塞顿开。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在的意大利 人,虽然和庞贝古城里的居民并不是同祖同宗,但能把女人比作太阳来歌唱, 可以算是庞贝古人 的遗风了。帮我想想看, 如果从民风角度写, 意大利人还有什么特别的?”

“意大利人长得漂亮”,小荻说。

我看了一眼彪形大汉。 他正在把我们的船往前开动。 在我们前面,还有三条船才轮到我们上小舢 板。我们的后面,陆续又到了几艘快艇。

“意大利人对火车晚点无所谓”,老吴恨犹未尽地说。

昨天从那不勒斯乘火车去庞贝,火车出发时就晚点了半小时, 好容易磨磨蹭蹭开了一段路, 又倒 车开回了那不勒斯,说是出了故障。 喇叭里一阵哇啦哇啦,别人都往车下跑, 我们不懂意大利语, 只有跟着瞎跑,跑了几十米,喇叭里又是一阵哇啦哇啦,大家又往回跑,如此反复多次。大夏天的, 个个跑得一身臭汗。 奇怪的是, 没有一个意大利人发牢骚,那些莫名其妙的往复运动都做完了, 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火车晚点是他们生活里的正常内容。在我们一行人中,老吴在瑞士生活最 久,对这种情况的忍受力最差。他多次向车长模样的一个老头抗议,可那人一点不急, 最多就是 耸耸肩膀, 表示无可奈何。 我估计他也听不懂老吴带中法混合腔的英语。

“那不勒斯人比较随便,到处扔垃圾,连好端端的海滩上也是垃圾”,另一个同伴说。

昨天晚上在那不勒斯的海滩纳凉,旁边就是车水马龙的公路。海滩上堆着许多大石头,是防波用的, 都是质地很好的白云岩。可是每一个石头缝里都壅塞着垃圾,是饮料瓶子,废纸,塑料袋什么的。 坐在大石头上, 鼻子底下就是垃圾,欣赏风景的好心情就要减损一半。

“卡普里岛倒是很干净,鸟语花香,像个世外桃源。可是这岛上怎么就偏偏出了个墨索里尼?”, 老吴说,“墨索里尼永远有理”,说完了, 又低头看导游手册。那上面列了许多到过卡普里岛的 名人,比如高尔基,大仲马, 茨威格,还说卡普里岛是墨索里尼的故乡。“青山无辜育佞人”,老吴感叹 道。

正说得热闹, 一个水手划着舢板靠在了我的舷边,边划着桨,边问谁愿意上他的船。 我马上举 起手, “OK”,他说道, “Be careful,please”。我和小荻跨步上了他的舢板, 还上了两位日本老年人,像是夫妇,头发都白了。老吴和另两个同伴上了随后到来的一条舢板。

水手把舢板划到一条带蓬的船边, 那上面坐着三个人, 都带着墨镜,其中一人膝盖上放着一个木盒子。这是进蓝洞的收费处。每人收费六块五毛欧元,先交给我们船上的水手,再由他交给收费 处的人。水手给我们收据时,说小费没包括在内。该给多少小费? “As you like“,他说。我 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两欧元的硬币放在裤兜里, 又怕坐着掉出来,只好攥在手里。

该我们进洞了,我看看表,已经当了一小时二十分钟的 boat people,尽管如此,心情还是激动起来。小荻问水手在洞里要花多长时间。“Two minutes”,水手边往洞口划船边飞快地答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问小荻他说的是十二分钟,还是二十分钟?小荻也满脸狐疑, 不敢肯定。

洞口就在眼前了,水手要大家都卧倒, 接着他用力划了一桨, 顺势躺倒在船板上, 手抓住了那条铁链。在小船滑进洞口的一瞬间, 我看了看头顶上方20厘米的石头,是白色的大理石,很光滑,正想着是不是长年累月被水手们的头撞的,就听到稀里哗啦一阵铁链响,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我们进了洞!

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忽然听到水手喊道, “Look at the water!” ,赶紧往水里看去。那水, 竟然是亮的,发着幽幽的蓝光,像是有蓝灯从水中照射上来。“Is it natural light?”我问道。 “Oh,yes, yes!”水手答道。

他把小船划到了洞的尽头, 然后掉过头来,使我们面向洞口,这样可以看见整个洞的形状。这是 一个面积约有半个排球场大小的穹窿,最高处约五米, 像个大仓库。洞里的海水通体透明发亮, 好像一大块蓝色的水晶。 这水晶的颜色越靠近洞口越显得奇幻,而那半圆的洞口就仿佛是一轮耀 眼的太阳,正从蓝色的水晶里升起。

洞里此时还有另外两条船,所有的游客都在研究这神奇的蓝光,议论纷纷。忽然间, 三条船上的水手同时唱起了歌。旋律很熟,想了一下,不就是《我的太阳》吗?歌声在这蓝色的穹窿里跌宕 起落,听起来不仅荡气回肠,而且带着一种神秘的色彩。真没想到在这么一个特别的地方听到普通 意大利人唱《我的太阳》,这可是最正宗的! 我一时心痒难耐, 也扯开破锣嗓子唱起来。 我不 会词,只记得一点谱子:“希希扫米,拉拉法来,oh-oh-oh。”

我的声音在穹窿里回响着,我们船上的水手停了下来, 朝我点了一下头。 接着, 他又更大声地唱起来,是典型的美声唱法, 底气十足。

一曲唱罢,水手把船摇到了洞口,又要我们卧倒。 等了片刻,趁着海面上一个大浪刚过去的低谷, 把船拽出了蓝洞。

我看看表,真的只过去二、三分钟。水手摇着船送我们回到小快艇旁边。我把手里攥着的两欧元硬币塞到他手中,然后上了快艇。我注意到那对日本夫妇没有给水手小费,但这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仍然很周到殷勤地搀扶那两个老人跨越船舷。船摇晃的时候,他手里的硬币掉了下来,也没顾上捡。 还好, 那枚硬币没掉到海里,而是滚到了船舱里,在太阳下面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参观蓝洞的系统工程对我们来说就这么结束了,而那水手又划向另一艘满载游客的快艇。他一天要进出多少回蓝洞,唱多少次《我的太阳》?

在乘小快艇回去的路上,我再看彪形大汉,竟有了几分亲切的感觉,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我对同 伴们说道, “我不写庞贝古城了, 我要写蓝洞。”

“蓝洞这么小,你写什么?”

“我要写蓝洞里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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