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国平
在尼采哲学中,永恒轮回的思想引起了许多争论。有人认为,这一思想是尼采纯粹个人的、宗教式的执信,与强力意志说不可并存,不必加以重视。有人认为,这一思想是尼采的一种幻觉,尼采是在这幻觉的折磨下疯狂的。海德格尔却认为,永恒轮回说与强力意志说有着最内在的统一,忽视永恒轮回说,就不能正确把握强力意志说的形而上学内容。
尼采自己对于永恒轮回说异常重视,把它称为“最深刻的思想”、“沉思的顶峰”。1881年8月,这一思想孕育之际,他给朋友写信说:“一种思想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我还不曾见过与它相像的东西……”后来他回忆这个时辰,说他当时的“口味”发生了“突然的深刻的改变”。
永恒轮回的思想在《朝霞》中已经萌芽,在《快乐的科学》和《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作了明确的表述。不管尼采本人开始和后来如何评价这一思想,我们发现,他在陈述这一思想之时,是怀着一种恐怖心情的。
在《快乐的科学》中,尼采把这一思想称作“最大的重负”,并且让一个魔鬼在你最孤寂的寂寞中向你说出它来:“这生活,如同你现在经历和曾经经历的,你必将再一次和无数次地经历它;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而是每种痛苦,每种快乐,每种思想,每种叹息,你生活中一切极细小和极重大的事,都必定对你重现,而且一切都按着相同的排列和顺序——就像这树丛里的蜘蛛和月光,就像这瞬间和我自己。生存的永恒沙漏将不断地转动——而你这微尘中的微尘与它相伴随!”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多次谈到永恒轮回,每一次都带着梦魇的恐怖气氛。第一次,查拉图斯特拉听到一个预言家如此预言:“一切皆虚空,一切皆相同,一切皆曾经有过!”于是他心怀悲伤,饮食俱废,接着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棺材裂开,迸发出千种轰笑。
第二次,查拉图斯特拉对“重力的精灵”谈论永恒轮回,承认他“惧怕”这个思想,如同做了恶梦,梦醒后独自“在最恐怖的月光中恐怖”。他称这思想为“最孤寂的人的幻觉”。第三次,这一思想从查拉图斯特拉的鹰和蛇口中说出:“万物消逝,万物复归;存在之轮永远转动。
万物死灭,万物复兴;存在之年永远运行。万物碎裂,万物复合;存在之祖宅永远重建。万物分离,万物复聚;存在之环永远忠于自己。存在始于每一瞬间;彼处之球体环绕每一此处旋转。处处是中心。永恒之路是弯曲的。”它们称查拉图斯特拉是“永恒轮回的教师”,说这是他的“命运”,同时也是他的“危险和疾病”。查拉图斯特拉默认了,并说这是他的“大痛苦”。
事实上,永恒轮回并非尼采的创造,尼采所崇拜的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主张过宇宙按照“大年”(由一万零八百个太阳年组成)而永恒循环。尼采自己后来也承认了这种渊源关系。
问题在于,为什么尼采如此看重这个思想,这个思想又为什么像梦魇一样缠着尼采,给他带来如许恐怖和苦恼呢?如果我们把这个思想放到尼采整个人生探索的背景中来考察,答案就清楚了。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有一支《坟墓之歌》,实际上是尼采对自己的青春的悼念。
其中说道:青春的梦想和美景,爱的闪光,神圣的瞬间,对幸福的眺望,都过早地消逝了。我的仇敌蛊惑了我最宠爱的歌人,使他奏一曲最可怕的哀歌,用这哀歌刺杀了我的狂欢。可是,我的最高的希望尚未实现,甚至尚未说出,我对此如何能忍受?我如何痊愈并克服这样的创伤?我的灵魂如何从坟墓中复活?是的,我心中有一种不可摧毁的力,那就是我的意志。
它默默前进,不屈不挠,千载不变……尼采在这里说的正是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刺杀了他的青春的梦想和快乐,而他一辈子都在用他那不屈不挠的意志克服这创伤。可是,我们看到,这是一个不愈的创伤,尼采骨子里始终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诚然,尼采为了克服这创伤,曾经花费极大的努力,他的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哲学正是这种努力的产物。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对于人生是否真有意义仍然是怀疑的。“……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虚伪,残酷,矛盾,有诱惑力,无意义……这样一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
为了战胜这样的现实和这样的‘真理’,也就是说,为了生存,我们需要谎言……为了生存而需要谎言,这本身是人生的一个可怕复可疑的特征。”他还说,悲观主义是真理,但是人不能靠真理生活。原来,世界和人生本身是无意义的,意义是人赋予的,是人为了生存替自己编造的谎言。
在尼采之前,目的论的宇宙观早已被推翻,科学家们自得于对宇宙的机械说明。
可是,一个热爱人生的人如何能忍受这样一个无意义、无目的的世界?难道人类和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人都是这世界上的纯粹偶然的现象,并且终归要永劫不复地被毁灭掉?尼采自己说:“为了抵制一种全面崩溃和不知将伊于胡底的令人瘫痪的感觉,我提出了永恒轮回的思想。”他试图通过轮回之环,把人与永恒结合在一起。
然而,归于虚无不可接受,永恒轮回就可以接受了么?这真是人生的一大二律背反。一切都照原样重复一次、两次乃至于无数次,没有任何新东西产生,这会使人多么厌倦,世界的意义何在?
人生的意义何在?倘若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重复永恒的过去和未来无数次出现的你所做的,你的奋斗和创造,你的痛苦和欢乐,岂非全属无谓而令人沮丧?
尼采提出永恒轮回说,论据类似于能量守恒定律。他说,世界是一种流转易形而总量不变的力,置于一定的空间中,因而其组合不可避免地具有重复性。
这个论据能否站住脚,且不去说,重要的是他本想藉此逃避人生虚无的阴影,结果却又陷入了更可怕的梦魇。为了摆脱这个梦魇,尼采诉诸他的“命运之爱”。他勉励自己,不但不逃避必然,而且接受必然,爱命运,如此永远做一个肯定者。
正是出于“命运之爱”,尼采愈来愈把永恒轮回的思想同酒神精神和强力意志结合起来,赋予一种乐观的色调。他解释说,肯定万物的变动和毁灭,肯定矛盾和斗争,生成的观念,酒神哲学中的这一决定性因素,使他达到了永恒轮回的结论[16];永恒轮回是“肯定所能达到的最高公式”。[17]世界是永恒轮回的强力意志,永恒轮回恰好证明了力的丰盈和生命的不可摧毁。
但是,永恒轮回说毕竟罩着悲观主义的浓密阴影。叔本华的生命意志灭寂说与尼采的强力意志永恒轮回说貌似相反,实则是悲观主义的两端。尼采提倡强力意志说原本要给生命一种意义,一种目的,使生命在力的追求中超越了自身,有新的创造。然而,永恒轮回却断绝了超越和创造的可能性。当尼采强调唯有肯定了永恒轮回之命运才算达到了最高的肯定时,他实际上是说,生命本无意义,人生的肯定者应当按照生命的本来面貌接受生命,把这无意义的生命原原本本地接受下来。
在你清醒地看到生命无意义的真相之后,你仍然不厌倦它,不否弃它,依然热爱它,祝福它,到了这一步,你方显出你的悲剧英雄的本色,达到了肯定人生的极限。这里面有一种悲壮的气概,但是不可否认,悲壮之后也隐藏着一种绝望的沮丧。
尼采终究是矛盾的。当我们循着他的思想线索继续前进时,我们将常常发现这一点。他提倡思想家应当不断与自己作战,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
人们在他的兴奋中可以看出一种病态,在他的悲观中又可以听出一种激昂。他从深谷攀登上高峰,可是深谷仍然包围着他。每个思想家的道路上都布满着陷阱,我们要提防自己不落入他的陷阱,但是谁有权利嘲笑他曾经落入陷阱呢?任何人都可以否认尼采哲学的任何一个论点,可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他真诚地思索过人生,他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位真诚的探索者。